彭术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在太行山上看到的日落，那是值得他这一生来追忆的景象。

彭术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爬上了这座不算太高，但人迹罕至的山顶。他背着手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矫健的步伐跟本不像一个老人。只是他似乎有心事，这一路上都没说过一句话。

从日上三竿一直走到夕阳西下，彭术越是觉得累，他也越是清楚，目的地就要到了。

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彭术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撒娇又像是生气一样地说：“不走了！再走下去真的会累死的。”

在一块伸出了悬崖边的巨石上，一个穿着盔甲的将军正坐在那里，他呆呆地望着日落的方向出神。

将军身上盔甲早已破败不堪，分不清那上面斑驳的痕迹是岁月留下锈迹还是当年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而溅到上面的鲜血。一柄看起来分量十足的偃月刀直直地立在他的身边，这样的场景总有种英雄末路的落寞。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那一刻，彭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能感觉到堵在将军胸口的愁。

彭术翻山越岭要见的人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人了，只是那种缱绻的沧桑之感，无论经过多少年依然无法沉淀。

直到此时，彭术身边才若隐若现出一个影子，那影子像人也像牛，是来自幽冥的牛头罗刹。

彭术颇为意外地说：“你应该知道，他已经不是人了。”彭术手腕上的马灯吊坠发出了幽幽的绿光，面前这个将军一样的人早已经是一个灵体了。

牛头罗刹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彭术对这个老人实在是感到没办法，他苦笑着说：“尊者，爬了几个小时的山你就是为了让我看看这个灵体？看他不顺眼你就把他拉进那扇门里嘛。”

牛头罗刹叹了口气说：“难，如果不是没办法的话，我也不会找你。”

彭术气得笑了，说：“遵尊者，彭某知道你向来不喜这世间之人，只是如此说来，倒也让彭某无所适从。”

牛头罗刹盯着彭术的眼睛，摇头说：“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你们所有人。”说着他看了一眼依旧像是石化了一般坐在石头上的将军，继续说：“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和这些游魂在一起。”

彭术了解牛头罗刹的脾气，也不矫情，而是反问：“还有让尊者你束手无策的灵体？”

牛头罗刹点头，说：“他太凶，也太可怜。我没办法也不忍心强行带走他。”

彭术终于明白了，原来牛头罗刹说要带他来太行山上见一个人，没想到是想让彭术做挡箭牌。他急忙说：“尊者你别说笑了，你知道这些战死的游魂有多难沟通吗？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牛头罗刹皱了皱眉，说：“聒噪，你早点说服他，我们就早点下山。天黑之后，这山路就更难走了。”

彭术摇了摇头，他了解世间之理，自然也了解这幽冥使者的古怪。

夕阳的余晖给彭术的身上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但光穿透了将军的身体，连个影子都没有留下。

彭术看了一眼这山峰上的日落，久久都没有和将军说一句话。

“好美啊。”彭术发出了源自心底的感叹。

将军的身体抖了抖，这还是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在他身边说话。他张了张口，可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彭术假装没看到，继续说：“再美的日落也总有结束的时候，再大的心结也总有疏解开的一天，折磨你的不是历经了几百年的往事，仅仅是你自己难以说服自己而已。”

将军看着远方被夕阳染红了的云霞，一边流泪一边缓缓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那一年将军还是个读书人，可战火烧到了家乡，连国家都朝不保夕，这圣贤书自然也读不安生。

将军毅然决定投笔从戎。将军虽然是文人出身，但没有文人的迂腐，他从一个兵卒做起，在一场场战役中屡获军功，最终坐到了将军的位置。

将军镇守的那座城池，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想夺取天下自然要先攻下这座城。

那一场战役决定了战争的走向，将军带着手下的兵将奋勇杀敌，将前来进犯的外族挡在了城郭之外。

这一场仗足足打了三个月，双方都死伤无数，但将军镇守的城池始终固若金汤。

当天夜里将军走上城墙，守城的将士不敢有丝毫懈怠，这让将军倍感欣慰。

数里之外，是敌军军营的所在，那里虽然灯火通明，但将军知道，那不过是狡猾的敌人在虚张声势而已。连月征战，敌军舟车劳顿，战线过长，敌军早已疲惫不堪，加之敌军士兵因水土不服，瘟疫已经开始在敌军的军营里蔓延开来。

将军守着城池以逸待劳，即使再坚持一年半载也不在话下。根据经验，将军断定这场战役很有可能在数日之内结束。

已是强弩之末的敌军终于在这一天夜里发起了最后的突袭，而这最后一搏格外惨烈。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城墙上，青石砖已被鲜血浸成了妖冶的红色。

敌军主将见大势已去，只好带着残部撤出了战场。

将军敏锐地注意到，如果让敌军残部这样撤离，等到他们喘息过来之后，定然又会变成那支虎狼之师，如果不能在此地将他们一网打尽，不需多少时日，整个国家便会再度面临绝境，如果真的到了那时，他也没有把握守住这座孤城了。

机不可失，将军便要率领本部将士反击敌军。

可朝廷派在军中的监军却坚决反对，本来守住了城池已是大功一件，虽然监军并没有半点功劳，但只要自己在给皇帝的密旨中稍稍玩弄笔墨，再加上朝廷之上有人为自己说话，他可以轻易地把头功算在自己的头上，而如今将军要带着剩余兵马反击敌人，稍有不慎这唾手可得的军功就会荡然无存，监军自然不许。

盛怒之下，将军拔剑怒斩监军。口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待副将清点人马，除了老弱残兵，还有战斗力的士兵已经寥寥无几。将军欲哭无泪，难道眼见着敌军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脱，难道国家的命运就要在自己的手中葬送了吗？

或许上天感知到了将军的愤怒，霎时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暴雨让河水暴涨，刚好截断了敌军逃生的去路。

得到情报的将军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当机立断，在城池之内就地征兵。

连年征战连年征兵，国家的人数也连年锐减，百姓们都知道，把孩子送去当兵就是让孩子去送死。

在将军镇守的那座城池里，将军曾定下了三条不征兵的命令。家里只有一个儿子的不征；年纪不到的少年不征；文人不征。

但为了国家的命运，将军不得已打破了自己颁布的命令。

即便将军好话说尽，可城里的百姓依然不愿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兵营。

将军在城中筑起高台，他登上高台对着城中的百姓跪拜，他保证会以自己的性命承诺，决不让一个新入伍的壮丁死在战场上。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承诺。但是每个人都被将军的行为感动了，纷纷将自家的孩子和兄弟送到了将军的手中，不到一天时间，将军补充了八千兵员。

兵力得到了补充，大雨下了三天，将军知道这是上天在为他争取机会，利用这三天时间，将军在雨中对这些新征的士兵进行训练，虽然战斗力还十分有限，但将军知道，上阵杀敌，重在气势。将军把这场战争的重要性毫无保留地讲给士兵听，士兵们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刻就能手刃敌军。

三日后，雨停了，这就是将军的冲锋号角。

在河边，将军和敌军正式交锋。毫无斗志的敌军此刻已经是不堪一击了，但令将军没有想到的是，敌军的援兵会来得如此之快。

本来将军可以率领自己的将士从容撤退，但那样一来自己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将军横刀策马，直冲入增援的敌军阵中。

所有将士见到将军如此神勇，仿佛点燃了将士们胸中的热血。

虽然人数远远少于敌军，但将军手下的将士个个以一敌三，当最后一个敌军倒下的时候，如同从修罗地狱中走出来的将军开始清点人数，八千人竟然已经不足三十人了。

但将军觉得值，这一场战役结束，也就意味着国家的战争也结束了，他们赢了。

将军跪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哭得撕心裂肺。

剩下的三十人，在将军以死相逼之下，这才同意解甲归田。将军知道，这场战争的胜利是他靠违抗军命的代价换来的。胜利的军功属于当权者，自己只有过错，但让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和他一起背负罪名，对他们是不公平的，能活着看到战争结束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去过平常人的生活才是他们的归宿。

当着三十个人走后，将军站起身把偃月刀狠狠插在地上，然后拔出腰间的宝剑横刀自刎。

将军始终还记得他对城镇中的百姓承诺，他以性命做担保，保证把每个人都带回家。

可是将军食言了，战争哪有不死人的，从许下这个承诺开始，将军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结果会这么惨烈。

虽然将军没有完成自己的许诺，但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对百姓的失信，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和其他不愿往生，不甘轮回的游魂不同。将军的心中没有邪恶的怨念，他只想守在这个战场上，尽管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早已烟消云散，但他仍不想离开这里，那是最纯粹的执念。

无数任守门人都曾想把将军带进门里，可将军的刀却不认人，甚至曾经将一任守门人拦腰斩断。彭术不得不为此重新挑选了一个新的守门人，彭术本想把将军也收为手下，但将军的执念太深，连彭术也为之动容。

天道如此，即便将军的忠义感动了天地，却始终无法违逆天道。最后天地许他留下一缕残魂守在这里。

直到牛头罗刹感觉到将军的那缕残魂已经露出衰弱的迹象，或许用不了多久，他这缕残魂就会灰飞烟灭，到那个时候，就算他想进入轮回也再无可能了。牛头罗刹也曾劝过他，将军却依然无动于衷。

彭术听完了将军的故事，早已泪流满面。他甚至随着将军的追忆一同回到了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他看到了将军为了家国天下而鞠躬尽瘁，也看到了将军为了一句承诺而舍生取义。

彭术说：“将军高义，若是你在世可与彭某痛饮三天。”

将军微微错愕，当年他执掌千军万马之时，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正要出言训斥这个人的无礼，但他似乎意识到，就是心态上细微的变化，让将军千百年来第一次有了别的情感，他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低声笑了，说：“那便依你！”

彭术似乎早就猜到将军会这么说，两个人虽然是第一次相见，彼此却惺惺相惜，彭术甚至觉得自己对将军的了解，就像是了解他自己一样。

彭术继续说：“这世间的斗争从没有因为时代的更替而停止，只是现在的战争更残酷。你的使命还没结束，你的刀钝了吗？”

将军脸上露出了桀骜之色，他反手提起偃月刀，道：“我的战意还在，刀便锋利如初。”

彭术擦了擦泪水，笑着说：“那好，我带你去看看属于你的战场，用你的斗志去祭奠那些为你、为国家、为天下战死的将士吧。”说着彭术抬起了自己的手腕，那个马灯吊坠此时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将军面容微动，沉吟良久，终于他抬起头看着彭术的眼睛，坚毅地点了点头。然后化作一缕青烟飘入了马灯之中。

牛头罗刹急得大喊：“彭术，你怎么可以趁火打劫！”

彭术假装没有听见牛伯的质问，他收起吊坠背着手自顾自地走下了山，他一边走一边幽幽地说道：“尊重若有怨言，彭某也可亲自去向阎君说去，只是麻烦尊者引路便是。”

牛头罗刹气得双目便要喷火，只是过了良久他才自语般说道：“玄命师之主，阎君也奈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