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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自大_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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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沈从坐在我旁边,替我诊脉。

“邪风入体,要好好调养,不要再受凉了。”他从容地吩咐旁边的侍女。

我听见外面疾风骤雨之声,有些发愣,道:“下雨了?”

沈从愣了愣,淡淡道:“嗯。立夏后雨多。”

“沈夜呢?”

“大哥还有其他事。”他搪塞我。我没说话,他便开始收拾药箱。我瞧着漆黑的宫殿,慢慢道:“阿从,你陪陪我吧。”

我觉得我大约是脑子被驴踢了,居然跟着沈夜这么叫他。我想沈从一定会暴怒而起用银针戳死我,然而他只是顿了一下动作,随后便将药箱放在了一边。

“我害怕一个人。”我笑了笑,解释道,“其实从小到大,我都害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我二姐死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在房间……”我想起来很多年前,雷雨夜,我二姐死的那个夜晚。平时她都是和我睡,就那天晚上,她自己回去睡了。我夜里睡不着,唤了奶娘带我跑去找二姐,等我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叫着二姐的名字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她挂在悬梁上。所有人都说二姐是悬梁自尽的,可是我知道不是。”

“嗯。”沈从终于应了我,他张了张口,好久,却只说了句,“节哀。”

“阿从……”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抓到我身前来。他被我的力一带,整个人就扑倒在我身前,我和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我死死地盯住他,逼迫他,感觉他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慌张的模样。

“你告诉我,是不是暗庭?!”

“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

我抓得越紧:“是不是?!”

“我不知道!”

“阿从……”我沙哑出声,软了声音,正还要说下去,就听到一声暴喝,“你们在做什么!”

沈从猛地清醒过来,慌忙一把推开我,自己跌倒在地上。

我咳嗽着转过头去,看见沈夜站在门口。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漠然地瞧着我们,一双眼里含了冰雪,冷得人心发寒。

“大哥……”沈从闭上眼睛,慢慢道,“我……”

“出去。”

沈夜冷喝出声,沈从垂下头来。片刻后,沈从方才冷静下来,他站起身收拾了药箱,便走了出去。

等沈从走出去后,沈夜却也没进来,他静静地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我。

“等事情完毕之后,我会嫁给秦阳。”他冷声开口。

我暗中抓紧了被子,感觉心沉到了水里,无法呼吸。他转过头去,看着边上,继续道:“若白少棠真心喜欢你,他会和一个废人在一起。你们两个两生欢喜,我也与你互不亏欠。”

“你和秦阳到底什么关系?!”我终于按捺不住,厉喝出口。他勾着嘴角笑了笑:“你觉得呢?”

“她爱慕你吧……”我出口时,声音已带了哑意。他不置可否,站在门前,一言不发。我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而你……也未必无情吧。”

若真是无情,他又怎会去嫁给她?

当年陛下派他嫁给我,他不也是为了推脱婚事,才以凤楼楼主的身份接触我吗?

他没有否认,我便笑得越发放肆。我赤着脚从床上走下来,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一点点寒了我的心:“你会对她好,比我好,和她长相厮守,长长久久……”我抬起头来,注视着他,感觉口中一片血腥味,“是吗?”

“是。”他答得坦然。

“你走了,我的生活还会继续。你不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舒城,”他轻笑起来,“我好不好看?”

那笑容温和清澈,仿佛能破开乌云夜色,我不由得愣了愣。他却又恢复了那张冷脸,继续道:“美人如刀,舒城,我早已把自己这把刀,用得纯熟。”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瞧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忍不住扶额笑出声来。

美人如刀,其实我也早知他是刀。

只是当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时,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呢?

我躺在被子里,将自己埋进怀里。

我不是他喜欢的第一个人,他却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喜欢了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从竹林里隔着屏风说话的那一刻,到走到绝境的这一刻。

我这么喜欢的一个人,喜欢到甚至愿意为之去死的人,却并不在意我。

最可悲的是,哪怕走到了这样的境地,我竟也无法完全憎恨他。我竟还有那么一丝怜悯他。我脑中全是他过去对我说的话,竟有些憎恨自己。

我在想,十岁那年初遇,为什么没有把他留在我身边。那样我就有足够漫长的岁月,去改变他,去保护他,不让他再面对那些世间险恶,不让他一个人困在过去的黑暗里,成长成今天的样子。

如果十年前我能带他走,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然而我十年前没能带他走,今天也没有什么时间再对他好了。他已经成长为我害怕的样子,他活着,对我不好,对我家人不好。他像一只披着美人皮的野兽,再美的外表,也掩不住那如野兽一样的内心。

我在夜色里勾勒着他的样子,好久,我终于坐了起来,穿上鞋,匆匆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不好,然而明天就是十五了。

这是我最后能陪着他的时间了。

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宫人们都惊叫起来,我拉扯着他们,慌忙道:“我要见他……我要见你们主子。”

“舒大人别急!”宫人们马上道,“养好身子要紧,我们马上带你去。”

说着,他们赶忙来给我加外衣披风,点了宫灯,带着我去了沈夜的寝室。

他们让人进去问安,里面人沉默好久,竟是自己打开了门。

他还未歇下,刚刚沐浴过,穿着白色的里衣,站在长廊处看着我。他的目光仿佛是有些不耐烦,我心里酸楚,却还是强撑着自己,艰难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我夜里害怕。”

他没说话,似乎是已经看透了我拙劣的谎言。而我没什么再能说的,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他。

风吹过来,我觉得有些冷,不由得抖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叹息了一声,侧过身道:“进来吧。”

我不由得笑起来,赶忙跑到他身边去,挤进了门里。

他关上房门,没风以后房内暖和很多,我忙脱了袍子和外衣,跳到了床上。我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边道:“进来吧。”

被子里还有着他的体温,很温暖,他方才应该是被我吵醒的。他没说话,去熄了灯后便躺了过来,闭上了眼睛。

我蜷缩在他身边,鼻尖全是他的味道,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大概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同他同榻了。这么一想,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以为他睡着了未曾察觉,却发现他竟僵了身子。好久以后,他慢慢把手搭上我身子,将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道:“睡吧,别害怕,没事的。

“陛下不会杀你,只要活着,一切都很好。

“虽然你不是舒家少主了,但只要舒家一日不倒,你就能有个还算优渥的生活。哪怕舒家倒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还活着,你便可以到凤楼支取银两来用。

“你可以娶一个好看的夫君。”他声音里全是叹息,一听这话,我竟忍不住抽噎出声来。他拍着我背的动作微微一顿,却还是道,“舒城,以后你就知道了,千万不能喜欢我这样的男人。”

“我知道……”我沙哑出声,抽泣着,“可我没办法,我不止一次说过了,要和你两清,和你分开。可是我没办法……沈夜,”我抬头看他,眼里全是痛苦,“我被你爱过,又怎么喜欢得上其他人?

“我总想着未来的样子,和你生儿育女,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炖汤做饭给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强势的女子,我也可以温婉下来。我没办法以伤害身边人为代价对你好,可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我都是愿意给你的。”

我说这样的话,以为他会开心。

我知道过往里,他盼这样的话盼了多久,我知道过往里,他总想要我说这样的话。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微笑着瞧着我,沙哑着声慢慢道:“太甜了。”

“什么?”我愣了愣。他端望着我,再次重复:“你煮的那碗马蹄雪梨汤,太甜了,我再也不想喝了。”

这是太委婉的拒绝,我呆愣在他面前。他闭上眼睛,却没有放开我,我愣愣地瞧着他,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不敢闭眼,就在夜色里一直看着他。因为我怕马上就天亮,马上就到了明天,我得骗他去西门,然后杀了他,和白少棠的人里应外合逃出去。

事成,他死,我活着;事不成,我死,他活着。

这是一个只能择一的结局。

我静静地瞧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了他看似薄凉的唇。

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不管不顾,撬开他的唇齿,翻滚其中。

他一直闭着眼睛,也许是醒了,也许是没醒,然而这于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我放肆了很久,终于才觉得累了,窝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等我闭上眼睛之后,他动了动,然后低下头,亲吻了一下我的头顶。

等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也刚刚醒来,正静静地看着我。我伸手揽住了他,然后温柔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们今天逛逛吧,不出宫,就在宫里。”

我本以为他会拒绝,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这么容易说话,倒的确让我愣了一下。然而我很快就回过神来,蹭了蹭他装乖。

他没说话,盯了我一会儿,便起身穿衣,然后叫了侍女进来伺候我穿衣。

等洗漱完毕后,他同我随意吃了些东西,便一起逛皇宫。

白少棠之所以选西门,是因为西门是离养心殿最近的宫门。我从小行走于宫中,年少又比较活泼,因而对宫中格外熟悉。原本说陪我逛宫里,就真的变成了我带着他逛逛宫里。我们一路从养心殿到御花园到未央湖……我一路都在给他介绍各种故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仿佛并不在意。我觉着他这么不注意我讲的话很不好,很容易导致我计划失败,于是我便换了个话题道:“陛下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什么?”沈夜终于回神,皱起了眉头。我们已经走进了西门,他没有察觉,我背后冒着冷汗,却故作镇定道:“是什么命令,让你突然疏远我?”

他没说话,静静地端详着我,片刻后却是笑了:“为什么你觉得是疏远,而不是我本来就该是这样子?若不是陛下要我去靠近你,要我嫁入舒家,要我去和白少棠争宠,我又何须浪费这样的心神?”

“你骗人。”我死死地盯着他,“沈夜,言语可以骗人,心不能。”

其实我并不能感受到他的心,我并不能懂他此时此刻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听着我的话,他顿住了步子,愣愣地看了我很久。我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回头,他突然就叫了我的名字,那么温柔,那么深情。

“舒城。”

我已经走到西门前,我以为我不会回头,然而在他唤出这两个字时,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他站在阳光里,白衣如雪,目光百转千回。

“我以为……”他的声音被风吹过,我想听下去,然而就是那一刻,一只羽箭猛地射穿了西门守门的心口。我什么都没想,猛地翻身滚了出去。几个人驾马蒙面而来,在我即将拉住对方的一瞬,一把小扇猛地飞旋而来,当着我的面斩断了那人的手!

血溅了我一脸,沈夜已经飞身到我身后,往我颈间一提,我带着满脸血,毫不犹豫地将手里那包红豆粉撒了出去。

那是给他煮糖水的当天从厨房里找的,我一直藏在身上。

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血腥味弥漫在鼻尖,我做这个动作多了更多的勇气,然而当我真的撒出去的那瞬间,我还是忍不住颤抖了手。

形势由不得我多做什么,我旋即一脚踹过去,沈夜小扇一格,也就是那一瞬间,他一口乌血就喷了出来。

“相思……”他不可思议地喃喃。我不敢回头,足尖一点就往外冲去。

外面的人已经惊动了侍卫,沈夜也暗中带了许多影卫,一群人打起来。我跃到半空,眼见着要落到马上,竟被人用绳子一拉,一把拽了回去,让我狠狠地砸到地上。

也就是这么几瞬,我们已经失了先机,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我只能嘶吼出声:“走!别管我,走!”

我是出不去了,我不希望白少棠也折在这里。

沈夜跪在原地,手里死死地拽着一根绳子,喘着粗气。

他整张脸都已经变得乌紫,看上去极其可怖。周边人越来越多,一个青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沈夜身边,他担忧道:“主子,我带你回去。”

“还有她。”他闭着眼睛,神色极其痛苦。那青年瞧了我一眼,便朝我走了过来。我瞧着他走来,当他靠近我的瞬间,我猛地一脚飞踢上去,然而对方动作更快,一掌劈过来,竟直直劈断了我的腿骨。我听到腿骨“咔擦”一声,感觉疼痛从小腿直接窜上脑海,不由得号叫出声。对方直接一巴掌拍下来,我整个人眼前就黑了下来。

我昏死之前想,那只在我面前被斩断的手,是不是白少棠的?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沈夜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活着,我该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可能是为了避着这个问题,我好几次感觉要醒了,又活活把自己憋了回去。直到感觉一阵剧痛,我实在忍受不了,才终于惊叫着醒来。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了养心殿的寝室之中,沈从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我脑门中心还插着一根银针,而沈夜背对着我站在寝室中间,旁边站着牡丹和打断我腿骨的那个青年男子。

“你们都下去吧。”沈夜先开口,声音里全是疲惫。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都退了下去,然后关上了房门。

沈夜转过身来,他换了一身蓝色的袍子,面色苍白如纸,似乎很是虚弱。我不由得有些震惊:“你……”

天下第一毒相思,他明明喝了那碗马蹄雪梨汤,我明明已经撒了药引红豆粉,他为什么还能这样站在这里?

我心里全是震惊和恐惧,隐隐约约竟还有了一丝欣喜。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好久以后,他突然问我:“你有多恨我?”

说着,不等我回答,他低下头去,低笑出声来:“不,应该说……你从来未曾爱过我。

“你是骗我的吧……”他慢慢走过来,坐到我床边,像一个再温柔不过的情郎,凝视着我,“这几日……你洗手做羹汤也好,你跪着等我也好,你在夜里跑过来抱着我,同我说那些话,亲吻我……”

他声音越来越沙哑,眼里竟也有了泪意。

那样杀伐果断的人,那样狠辣的人,却像一个少年一样,含着眼泪瞧着我,一字一句道:“都是骗我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一切都白费了。

我出不去,他扣押着我,我会成为陛下牵制母亲最大的工具。

我不由得低笑出声来,觉得与其成为人质,不如死去最好。我也就再没了顾忌,挑眉道:“对,骗你的。”

沈夜没说话,他捏紧了拳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剧毒相思,断心断骨……”他闭上眼睛,“你……竟是这样想我死吗?你说言语能够骗人,心却不能,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我明白什么?”我大笑起来,“我只明白,你接近我是别有用心,你害死了我的朋友,日后还要害我的家人!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你仗着我的真心为非作歹,我又怎么能容下你!沈夜,”我挣扎着起身,“你以为,就只有你能够再喜欢他人吗?”

“闭嘴……”他颤抖着叱喝出声。我瞧着他苍白的面色,我知道他在痛苦,他在煎熬,我竟觉得有隐隐的快意。

不是我一个人……

不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这份相思之痛。

我忍不住笑意更浓,靠近了他,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我本来,也不是非你不可。”

“闭嘴!!”他猛地扑了上来,将我按在了床上,仿佛野兽一般,狠狠将唇压了上来。

“你爱我,非我不可。”他熟练地在我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开始撕扯我的衣衫。

我尖叫起来,拼命挣扎,他却狠狠压住了我,反反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滚!你给我滚!”

“舒城……”他抱紧了我,猛地刺入了我的身体。我感觉一阵剧痛,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却终于安定下来,抱着我,眼泪落到我的脸上,又滑至枕巾上。

“你别怕,”他抱着我,温柔道,“我爱你,我会保护你。”

“滚……”我痛哭出声。他动作起来,那么温柔,却又格外青涩。他小心翼翼地压着我,亲吻我,沙哑着声音叫我的名字。

“舒城。”末了,他死死地抓住我,仿佛是沉溺之人,紧紧地抓住我这根浮木。我尖叫起来,他的汗滴落在我额头,他低下头来亲吻我,安抚我,汗水和着泪水落下来,伴随着他的言语,一起冲进我的世界里。

“给我个孩子。”他躺在我身上,颤抖着抱住我,仿佛抱住了唯一的希望。

“我要死了……”他说,“给我个孩子。让他代替我照顾你。

“舒城。”他呢喃,温柔得让人心惊,仿佛是将最珍爱的人的名字缠绕于舌尖,光是念出来,就能让人体会到那中间的深情。

我从未这样绝望过,仿佛是行走于那黑暗的世界里,没有了任何光芒和颜色。我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号啕起来。

他要死了,他是真的要死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

然而他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在我爱的人和我之间,我们都输了。我哭得撕心裂肺,他再一次抱住了我。

“别怕,舒城。”他亲吻我,“我保护你,以后你会有我的孩子,等他长大了,让他保护你。

“他会长得像我,会像我一样爱你。我死了,还有他陪伴你。”

他的声音仿佛是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我整个人安定下来。我愣愣地瞧着他,仿佛有萤火之光浮在他周身,他温柔地瞧着我,用手抚上我的额顶,慢慢道:“你会活下来的。”

他在我身上,仿佛是水草一般,死死缠绕住了我。一次又一次。

我原以为这件事会很疼,然而他这样温柔又花样百出,除了最初的时候,竟没有多大的痛苦,后来就只剩一次又一次浪潮侵袭入脑海,一瞬间淹没所有。

我在那刻死死地抓住他,咬他。他闷哼出声,回抱着我,叫着我的名字。

“城儿……”

那“儿”字音缠绕在舌尖,又钻进我心里。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等我睁眼时,天已经明亮起来。外面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沈夜拍了拍我的头,温和道:“你别怕。”

说完,他便起身沐浴。外面的喊杀之声更重,他却是淡定无比,在浴桶中泡了许久。他起身之时,宫人送了一件白色的袍子来。

那白色纯净如雪,边上印着金线刺绣的卷云纹路,配合着白玉华冠,看上去如仙非凡。做完一切,他转头回来看我,仿佛是在等待我说些什么。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我内心已经知道他想要我说什么,我却始终不愿说出来。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目光终于黯淡下去。他自嘲地一笑,握着小金扇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不停歇的刀剑声。宫人们一脸淡定地伺候着我下床梳洗。我断了一条腿,动得就格外艰难,光是梳洗这一件事,就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等我做好一切等着吃饭时,沈从终于走了进来,在我旁边坐下跟我一起用膳。我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外面是怎么了?”

“当然是为你来的。”沈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不满,“陛下要提审大人了。”

“这么……这么快?”

我愣了愣,随后又道:“那陛下要提审……就提审吧。”

“舒大人还是用膳吧。”沈从将碗狠狠放下,眼神几乎要将我碎尸万段,“免得再说这种不过脑子的话气到我。”

“我知道我蠢,”我很认真、很虔诚道,“所以你多说点,指点我啊。你不是神童吗?”

他不说话,静静地夹菜,那神色竟和沈夜有那么相似,我不由得愣了愣。沈从吃了一根菜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我道:“你的心是瞎的吗?”

“啊?你能不能说具体点?”

“舒城,”沈从慢慢红了眼,“你的心是瞎的吗?我大哥这样护着你,这样对你好,你竟是一点都看不到吗!

“你问外面是什么……你问为什么不让陛下提审,是因为我大哥对你好!他怕陛下伤了你!”

听到这些话,看着面前人红着的眼眶,我不由得笑了。

“我是心瞎……”我夹了一根菜放进自己碗里,“我不懂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以前以为,我能感受到沈夜对我的情谊,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哪怕口头上说着要远离他,却都一直相信他,一直未曾想要真的伤害他半分。

“可后来呢?”我闭上眼睛,机械式地咀嚼菜心,口里全是苦涩,“流岚死了,我在这里,舒家岌岌可危。我不知道该怎么看,怎么听,我只能放弃了……”

沈从瞧着我,好半天,他低下头去,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似乎很是头疼。

我继续吃饭,我知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我得好好活着,逃出去,不让自己成为傀儡。又或者死在母亲面前,让母亲断了对我的念想,不因我受牵制。

我拼命往自己嘴里塞饭,塞到后来,沈从终于看出我的不对劲,他将碗猛地一拉,怒道:“别吃了!”

我被他一吼震得心虚不宁,竟当场吐了出来。他赶忙扶住我,手中银针往我手上一插,我便觉得好转了很多。他狠狠捏住我的下巴,逼着我抬头看他。

“我想杀了你。”我第一次看到沈从这样暴怒的眼神,仿佛是有火在其中,能将我燃烧殆尽。“可是你是大哥用命换来的,我不能让他这条命白费了。舒城,你要记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敢动弹。他猛地放开了我的下巴,站起身来,吩咐旁人道:“看着她。”

随后便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全是厮杀声,傍晚时分,便传来了烟的味道,我熟悉这种味道,对方肯定是用了火攻。然而没一会儿,这味道便消散了去。

双方一直在外面僵持,我不知道养心殿里有多少守兵,我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守兵,我甚至不知道交战双方是谁,是为什么。我断了一条腿,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旁边的人也不告诉我任何消息,只是都执剑守在我身边。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我无从适应,到了夜里,我连睡都睡不着,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半夜时分,大殿门突然打开,沈夜匆匆忙忙地疾步走了进来。

他浑身染血,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经变成了纯红色,仿佛是在血水里泡过一般。我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伤口,只看着他拿着小扇带着血腥味一路朝我疾步走了过来。随着他进来的还有沈从,他手持长剑,身上也溅了斑驳的血色,他们两人走到我面前来,沈夜一把抓起我,将我扛到肩上道:“走。”

“去哪里!”我假做镇定,声音却带了抖意。沈夜抬手就点了我的穴,让我动弹不得。他一手握着洒金小扇,一手扛着我,跟着沈从就朝书房走去。

“你在明天天亮之前把机关再做复杂些,做好就准备撤人,不能伤了元气。”沈夜语速很快,显得十分着急。沈从应声下来,显得异常沉稳,简直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带着她从密道先撤,牡丹和温衡决不能伤着,若是危急,你们早些撤退也可。”

“是。”

“撤退之后,你们就去帮舒家,让温衡去守着舒柔,她不能有一点闪失。顺便告诉她,舒城已经被我带走了,她不需要顾忌陛下。让牡丹带人去把上官云和上官林控制在上官家里,不能出去。另外,让顾蔷笙看着陛下那边,如有异动,立刻告诉你。我会带着舒城熬到十八日,上官流清一入城,我便会带着舒城现身。”

这一次沈从没有说话,他冷着脸,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带着我们走进去。

“我不一定活着。”沈夜的身子有些颤抖,沈从在书房里拍了几块砖,书房里一堵墙就“轰隆隆”地打开了。沈夜扛着我,转头看着沈从,慢慢道,“阿从,凤楼的人就交给你照顾了……如果我真的死了,”沈夜哑声道,“舒城……”

“我就杀了她!”沈从猛地回头开口,这时候我才看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眼里全是泪水。他狠狠地看着沈夜,沙哑出声,“你要是没有活着回来,有生之年,我必定屠她舒家全族为你陪葬!”

沈夜愣了愣,片刻后,他轻笑出来,温柔地叹息出声:“傻阿从……”

说着,他用握着小金扇的手,带着鲜血揉向了沈从的头。好像是在揉一个孩子一般,他低喃道:“她是你嫂子,是我的命,我知道,你不会的。”

沈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泪从他眼里落了出来。

“我恨你……”他颤抖着出声,合着哭声猛地大喊出声来,“沈夜,我恨你!我恨你!你就带着她去死吧!我不会管你了!”

沈夜没说话,他摇摇头,抱着我踏进了密道里。

“保护好牡丹和温衡,该退就退,无须撑着。”

他的话回荡在密道里,身后是沈从的抽泣声。然而他没有回头,拍了拍密道边上的方砖。密道的门猛地合上,只留我们两个人在里面。他借着密道中的烛火转头瞧着我,轻声笑开:“舒城,怕不怕?”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我看不透他的内心,我只能看着他的笑容,温柔如三月春水。我张了张口,终于哑声开口:“不怕。”

我看着这个人,面前这个男人,一瞬间竟就觉得,过往仿佛都消失了,他就是那个陪我一起进入密道,杀了火麒麟,背着我离开了那个迷宫的男人。没有陛下,没有舒家,没有血契。在这里的,只是舒城和沈夜。

沈夜在这里,舒城不怕。

沈夜扛着我,从密道里一路往外走去。他似乎是受了伤,每走一段时间,便要停下歇一会儿。我不敢多问什么,走到这一步,无论真相是怎样,他是个好人或者坏人,对我来说都已经是伤害了。

我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感觉到有光亮照进来,等我们走出来时,发现是在一个山腹边上。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绳子,将我绑在身上,然后足尖一点跃出去。他拉扯住一根藤蔓,踩着山石便往上爬。

其实这不算特别困难的动作,对于他这样身手的人来说,这本该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他做得格外艰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一下休息。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踌躇了片刻,我终于道:“我拉绳子,你来爬吧。”

我看出来,他是内力不济了。

他也没多说,点了点头,我便将手拉上了藤蔓,一用力,便拽着往上跃去。

我们齐心协力往上

爬,等爬上去的时候,我也没有了多少力气。我本想叫他歇歇,他却在我说出口之前,就背着我往密林里走。

他没有用轻功,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走得很是艰难。我想让他放我下来走,想想却觉得,我一个瘸子,估计走得更慢。

此时启明星已经升了起来,他背着我,穿梭于密林之中。我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觉得分外温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亮了彻底,他找到一个山洞,扒开门口的草丛,带着我躲了进去。他先将我放了下来,然后又把那些杂草掩在门口,在门口撒了些雄黄,接着才坐到我身边。

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面色又惨白了几分。我想了想,终于道:“你受伤了?”

“没事。”他摇了摇头,额头却是大颗大颗的汗珠。我用手撑着自己挪过去,伸手碰他,低声道:“我帮你包扎一下……”

“别碰我!”我一碰他,他就变了脸色,似乎是因为剧痛,喘着粗气。

然而片刻后,他又忍住,闭上眼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凶你,但是我现在身上被人碰着就很痛,所以你先休息一下,不用管我。”

沈夜是一个不怕痛的人。

在我记忆里,他很少和我说过他疼,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痛,我想这必然是太过剧烈的痛楚。我不敢说话,瞧着他惨白的脸,好久以后,我想着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便道:“你知道我母亲的计划?”

“大概猜到了。”他颤抖着开口,牙关都在打战。

“陛下在书房向群臣下跪后,便亲自接手了此案。她隔日就宣判,要罢黜你贵族身份,斩去四肢,使你成为一个废人。就在宣判当天晚上,有当年在靖州的士兵入城。他们每个人都拿着灵位,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跪在了大理寺的门口,递上了一份签了万人姓名的血书,状告元德元年兵部尚书陈鹤一干人等,然后求赦免当年贪污的主谋。

“当天晚上,家家户户都被撒满了关于当年之事的纸条。当年靖州守将贫寒出身,而云、惠两州守将为贵族子弟,因此朝中就将军饷偏颇给了云、惠两州。每一次军饷发放,靖州都排在最后,然而靖州处交战第一线,本就艰险,靖州危难之际,上上下下,余粮撑不过三日。

“后来有一日,靖州迎来了十万两军饷,购满粮草,终于才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而撑过那段时间后,靖州守将告诉那些士兵,那些军饷不是朝廷给的,是一位舒姓贵族给的。如果不是这位舒姓贵族,靖州早就失守。

“第二日,有士子在茶楼闹事,失口说出,云、惠两州当年损伤根本不严重,前几日是有人花钱雇他做戏闹事,为的是扳倒舒家。此话一出,楚都城中议� ��纷纷,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更龌龊的事,于是陛下名声一落千丈。

“隔日,刘丞便站出来奏了上官云囚禁上官婉清,她来告诉我,这是你母亲让她按兵不动在这时候做的。紧接着我便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说她十八日清晨会回到楚都,而后我又探到,你母亲调动了五千骑兵,最后加上你出逃的举动……

“我想,你母亲是打算先制造民意,而后让你出逃。在十八日上官流清入城后,先洗刷你杀上官流岚的冤屈,接着让舒煌出来承担罪责,最后以五千轻骑和民意要挟陛下释放舒煌。若陛下不肯,你母亲便直接逼宫,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并无喜怒:“对吗?”

“你都知道了……”我苦笑起来,“那陛下也都知道了吧?”

他没说话,低下头去,我心里一片死寂。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我母亲调动兵马,必然已经做了准备,那母亲此行,怕是不成了……

可陛下不会杀母亲,毕竟血契在那里,只是怕陛下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母亲。

斩四肢……我心中一抖,想象着母亲被斩去四肢的样子,想象着白少棠死的样子,脑海中一片血色。

“我原以为陛下不知道。”沈夜突然开口。我霍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的情报,都是我给的,你母亲调兵一事,我并未告诉陛下。”

“为什么……”我讷讷地出声。他苦涩地笑开,却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道:“但是后来我不确定陛下知不知道,因为那日给你传信的,是陛下的人。”

“你说什么?!”我惊诧出声。沈夜垂着眼帘:“养心殿的人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除了陛下,不可能有人能往里面传信。

“我抓她过刑后查出来,她果然是陛下的人。如果说陛下已经能冒充白少棠,那她必然知道我没告诉过她的消息。所以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你母亲的动向,我不确定,可你别担心,我昨天已经向上官流清递了消息,她不会一个人来。”

“上官流清……”我舔了一下干涩的唇,有些不安道,“那她……她会帮我们吗?”

上官家在离楚都一天路程的地方有一个军营,屯兵两万。可没有命令带兵入城,这可是谋逆之罪,上官流清与舒家没有什么交情,她……

“她会。”沈夜淡然开口,“因为欢喜和郑参都在我手里。”

“欢喜是谁?”我有些茫然。沈夜笑了笑:“欢喜之于上官流清,就像你之于我。而且,上官流清自己也知道,她欠了上官流岚,她会继承上官流岚遗志的。”

“沈夜……”说到这里,我终于没忍住,“你不是……陛下的人吗?”

他没说话,垂下眉眼。片刻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一片冰凉,好像冰块一样,一触碰到我,他就皱起了眉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忍受剧烈的痛楚。

外面传来了犬吠之声,他猛地睁开眼睛,抽回了手,听着外面的动静。片刻后,他立刻转身往山洞里走了进去。在山洞里探索了一番后,他将我抱起来走入山洞深处。深处有一个小洞,那里有一个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的洞口,他抱着我进入那个小洞深处,接着用雄黄撒了我一身,随后低声道:“等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不要乱动!”

说着,他似乎怕我又做出什么,紧接着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这一次你一定得信我,我不害你!”

说完,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放进了我的手里。想了想,他低头亲吻了我一下,便疾步转身走了出去,挡在了那只容一人的洞口前。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我心里越来越慌张。我躲在暗处,只看见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泰山立于此处,再不会移开。

犬吠之声越发急躁起来,我心跳得飞快,过了许久,我终于听到有人扒开草堆,紧接着带着猎犬冲了进来。

“沈殿下,您将舒大人带到哪里去了?!”一个阴笑着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玩味道,“陛下都说要提审舒大人了,您却执意不肯交人,是打算同陛下决裂吗?!”

“徐大人都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还容得沈夜多说什么吗?”沈夜轻笑起来,“今日哪怕沈夜不是要背叛陛下,徐大人也不会容得沈夜一片忠心吧?北冥四杀,东海七剑,南环二十九子,徐大人带了这样多人来,还真是看得起沈夜。”

“那是当然,”对方冷笑出声来,“沈殿下可是十二岁就独挑君子门十煞之人,徐某从来不敢轻视殿下。若不是知道沈殿下今日身中剧毒,徐某又怎敢造次?”

山洞里一片静默,片刻后,沈夜声音冷了下来:“是你让人给舒城传的消息?!”

“不敢,”对方有了几分幸灾乐祸,“在下不过借东风罢了,您那心肝宝贝舒大人给您下毒,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她要给我下毒的?”

“沈殿下想做个明白鬼?在下可不是傻子,多说多错,殿下还是束手就擒吧。”

“我不会让你吃亏,”沈夜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告诉我一个消息,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今日就算我要死,也未必不能给你价值。”

没有人说话,许久后,有人鼓起掌来:“沈殿下果然是人中龙凤,哪怕此时身处险境仍旧临危不乱。也好也好,沈殿下告诉我一些事,也免得我徐某日后再花力气去探查。”

“你怎么知道她要给我下毒?”沈夜重复了一遍。

“不是我知道,”对方声音里懒懒的,“是陛下知道,就连那相思之毒,也是陛下给白少棠的。”

“白少棠是陛下的人?!”沈夜声音里有了惊怒。对方却没有回答,反问道:“圣火令在哪里?”

“在我书房暗格第三格。白少棠是不是陛下的人?”

“过去是。”对方想了想道,“你知道,白少棠的妹妹在宫里,当初也是这样,他才会受陛下牵掣前往摩萨族,可如今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陛下在白少棠身边安插了人手,让舒城出宫给你下毒,也是陛下一手安排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猛地一沉,几乎要惊叫出声。然而我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沈夜没说话,对方又道:“暗庭是不是有一个宝藏,留给皇室以防万一时还能东山再起?”

“是。”沈夜快速地又问,“陛下安排我接近舒城,又给我空间虚虚实实地对她好,一再容忍我越界去救舒城,到底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对方冷笑起来,“陛下要的,根本不是舒城的命,也不是舒城,陛下要的,是舒城喜欢你。

“你对舒城越好,舒城就越容易陷入情网,她以前喜欢你,可陛下觉得喜欢得还不够深,不够多。陛下要的,是舒城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比舒家重要,比任何事都重要。”

“果然……”沈夜喃喃出声,声音里全是绝望,“那么……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陛下的弃子?你又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一切的?”

“藏宝之地在哪里?”对方先问了这个问题。

“祁连山,山腹之中,有一个帝王墓。”沈夜回答得飞快。对方似乎很满意,带着笑意道:“从你喜欢上舒城开始,陛下便已经将你当作了弃子。你以为你的心意,陛下看不出来吗?陛下早已明白,所以从你开始喜欢舒城起,陛下就已经不再指望你去将血契偷出来了!陛下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容不得一点欺骗,容不下半分背叛,而你一次又一次偏袒舒家,你当陛下是傻的吗?

“至于我……”对方低笑起来,“从你嫁入舒家后,我便已经暗中成了陛下另一只手。”

说完,对方问了一个问题:“成为隐帝之后,陛下要给你下毒,那味毒药是什么?”

这一次,沈夜没有回话。他沉默了许久,对方终于不耐地道:“沈夜,你要反悔吗?!”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沈夜开口,声音里波澜不惊,“你也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因为你没什么机会了。”

“沈夜!”对方暴喝出声,“你耍我!”

说完,山洞里就传来了刀剑杀伐之声。

我听得声响,知道外面一定有很多人,我也知道,沈夜只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沈夜过去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他去过很可怕的地方,他是十二岁就握住君子门的人,他是十七岁就接管暗庭的人,所以我想,这么多人,他一定不害怕的。

可我害怕,我那么害怕,我整个人颤抖着躲在暗处,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泪拼命地落下来。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沈夜没有害我,他一直尽力护着我,我却中了陛下的计谋,用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护,给他喂了致命的毒药。

我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方法,才让这致命毒药至今都不发作;我不知道他是凭借着什么,到现在这一刻还在为我战斗。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了,无论他过去怎么对过我,无论上官流岚是不是真的是因他而死,无论以后我是不是会因为他死去。

外面的刀剑声告诉我,外面他偶尔闷哼出来的声音告诉我,他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努力爱着我。

外面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息,然而始终没有一个人进山洞半分,他堵在那一人道的门口,顽强得如同一块没有办法搬离的石头。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感觉外面的光一点点地暗下去,狼嚎声传来,山洞里弥漫了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几乎想要呕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人突然高喊出声来:“他毒发了,撑不住了!”

打斗声越发剧烈起来,不久后,我听到有刀剑插入身体的声音,还有沈夜的闷哼声。我躲在暗处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然而打斗声还在继续,我闭上眼睛,将手背都咬出血来。好久好久之后,随着一声剑落地的轻吟,外面终于没了声音。

我整个人都颤抖着,动弹不得。我想出去看一看,可我没有勇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完好无缺。

我这辈子从未这样后悔过,如果我没有给他下毒,我想他武功这样高强,一定不会有任何事的。

可人生从来不能重来,我只能寄托于幻想,他这样强大,这世间这样多的艰险他都走过了,他一定不会死在这里。等我们走出去,我就会对他好,我会把一切给他,他会比一切都重要。

我颤抖着,死死抱住了自己。好久以后,有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我将自己的头埋在怀里,不敢抬头,那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我暗暗握紧了匕首。

许久后,他终于停在我的面前。他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他蹲下来,染血的手覆在我头顶。

那么冰凉,全是血腥味,那一刻,我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

我颤抖着抬头,静静地凝视着面前染血的面容。

他的发已经乱了,面上全是斑驳的血迹,一双眼如黑宝石一般,在夜色中明亮得让人欢喜。

他什么都没说,好久后,他终于沙哑地出声:“别怕,舒城,天快亮了。

“天亮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我送你回楚都,你母亲一定会赢,你会当回你的舒家少主,你会有一个爱你的夫君,陪着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我没有说话,颤抖着看着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袖子。

那袖子已经被血染透,我握上去就能挤出血滴来。我死死地抓着他,眼里全是泪水:“你呢?”

“我没事的。”他微笑起来,“我怎么会有事呢?你别担心我,我送你回楚都,然后我就去药王谷,郑参医术好,我不会有事的。只是我可能会去很久,你不要等我。我这个人,很容易忘记别人的。不说了,”他似乎很是疲惫,低声道,“我背你出去。你的腿不要乱动,会留下病根,到时候瘸一辈子,就真的如陛下所愿了。”

说着,他就蹲到我面前,温柔道:“上来吧。”

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安定,让我几乎就信了。

可是我没办法不信,我只能信他的话。我信他有办法,我信他不会死,我信他会好好的。我会等着他,多长时间,我都会等。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背上,用手揽住他脖子。他慢慢站起来,身子顿了顿,然后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全身都在滴血,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可他走得那么稳,仿佛没有任何事情。我趴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头一次没有觉得难以忍受。他似乎也想起来,有些担忧道:“你会不会很难受?”

“没有……”我沙哑出声,“我不难受。”

“那就好……”他低笑起来,“我总担心,你讨厌我杀人。

“从和你在一起以来,我就很担心你讨厌我……”他叹息出声,“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我也一直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我杀了好多人,也做过很多错事,我以前从没觉得后悔过,直到遇见你。”

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没有察觉,继续喃喃:“其实我本来没想过和你在一起的。陛下将我赐给你,让我完成任务,可我不愿意。我不想用自己的婚事去做这件事。你知道,她就是希望我能利用你去偷血契,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就偷个血契吗,这有什么呢?

“所以我让上官婉清引你到凤楼,用沈夜的身份接近你……

“可我也没想过,怎么就喜欢上你呢?怎么那一年在竹林里的人,就是你呢?我想了那个姑娘十年,怎么就是你呢?

“我这辈子没被人喜欢过,没被人珍惜过,我总是在被放弃,我总是一个人,直到你出现。你说你愿意为苏容卿去死……那时候,我那么欢喜。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一个,愿意为我去死的人。

“你没有放弃过我,在那个迷宫里,到最后你都没有丢下我,还差点为了救我死去。那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如何,我得护你一辈子……

“可后来我发现,你喜欢的是苏容卿,不是沈夜。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都在害怕。你喜欢那么完美的一个贵公子苏容卿,你喜欢的那个人如此干净,可沈夜呢……

“我不是玩弄你,我也不是骗你,舒城,”他声音里有了哑意,“我只是太喜欢你,喜欢你到患得患失,无法坦诚。”

“我知道的。”我开口,带了哭腔,“我不计较,你不要说了……”

“不说了,”他轻笑起来,“可现在不说,万一以后说不了了呢……我以后不想回楚都了,我想留在药王谷,或者去浪迹天涯。可你要做舒少主的,要好好保护你的家人。”

“我不做了!”我大吼出声,“我陪着你,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我们不分开了!”

“可是……”他声音里带了笑意,“我害过你呢。我害了上官流岚……”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僵了身子,他却笑了起来,“虽然不是故意。那时候陛下带人追上来,他们的人太多了,陛下给了我两个选择,拖住你,或者杀了你。在你和上官流岚之间,我选择了你。当时我带着你跳进密道,是因为我知道,陛下不会容下你带着五千私兵去药王谷,我如果不把他们留在上面,陛下就会一路追杀他们到药王谷。”

我听着这些话,愣在原地。他轻笑起来,继续道:“我和秦阳没什么,她爱着的是她的哥哥秦书,秦书在我手下,所以她听从我的指令。那次她来见我,也不是私会,只是她急着见秦书却找不到对方,所以才着急来找我。我不知道你们舒家的密室在那里。你姨母舒煌的事,也不是我说出去的。我不知道是谁……但不是我。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别解释了,我不在意。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沈夜……”我牢牢抱紧他,“你如果不在,没有人保护我,我这么傻,会被人欺负死的。”

他没说话,背着我,步履艰难。

“是啊……”他茫然地开口,“你这么笨,当舒家少主,怎么会耍得过陛下那只老狐狸……可是没事的,”他又安慰我,“我让沈从留下来了。他会帮你的。”

“我不要沈从……”我颤抖着大吼出声,“我只要你!我只信你!”

他没说话,只是低笑。天一点点明亮起来,他温柔出声:“舒城,别喜欢我。陛下将我放到你身边,最终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喜欢我。

“哪怕你喜欢我,也别为我做傻事。”他声音里带了哭腔,“从打听到陛下的动静开始,我就明白了。陛下是想让你爱上我,杀了我,然后愧疚,在我死后,用血契救我。这才是她设局的真正原因,她要让你们舒家的血契再无作用。别做傻事,我会好的,知道吗?”

听到这里,我愣住了,他似乎已经坚持不住,一步一步,走得无比艰难。

他的声音也开始虚浮,却还是在反反复复道:“别救我……别爱我……别记着我……舒城……”他猛地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上,然而他还不忘扶住我,让我砸到他身上,不伤半分。

我压在他身上,鼻尖全是血腥味,我慌忙直起身来,开始给他输送真气。

然而他身体里已经一点内力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手脚也已经变得冰冷。

我不知所措,只能拉着他,死死地拉住他。

“你不能有事……”我沙哑着声音开口,“沈夜,你不能有事……你有事了……我怎么办?你要丢下我吗……沈夜……”

他没有回应我,紧皱着眉头,气息慢慢微弱下去。

我慌忙得什么都不能想,只知道不停地往他体内送我的真气,然而他一动不动,口里喃喃着什么。好久,我才反应过来,颤抖着趴下去,听他在说什么。

我那么努力地凝神去听,终于才听清他说什么。

他说:“舒城,别怕。”

而后,他再没了声息。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趴在地上,全身是血。天一点点地亮起来,阳光洒满了大地,而这个男人,这个我爱过、恨过,我这辈子为之魂牵梦萦的男人,却没有睁眼。

他没能看到阳光落满山河,也没能看到万物苏醒,晨露微寒。

他说好要将我送回楚都,说好要回药王谷养病,说好会长命百岁,然而此时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趴在这里。

他十二岁掌管君子门,十七岁手握暗庭,成为暗庭隐帝。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聪慧的人,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高手。他见过这世上最惨烈的黑暗,也经历过这世上最可怖的地狱,却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本该注定有着不凡的人生,站于世界顶端,俯瞰众生,然而只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

我颤抖着将他抱入怀里,低喃出他的名字:“沈夜……”

然而他没有回复我。

我如此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我颤抖着,低头吻上他的眉眼。那里染了风干的血痕,仿佛是一颗朱砂痣一般。

“沈夜……”我痛哭出声,“我怕。”

你不在,我害怕。

我害怕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叫沈夜的男子,美如春日山河,艳似天香国色。

我想象过他死去的模样,我以为自己会开心或是痛苦,然而等他真的再张不开眼睛,我才知道,原来他的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

其实并不是痛苦,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欣喜。

而是世界都变得空寂,万籁俱静,仿佛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和意义。

所以他不能死去。

那一刻,我忘乎了所有,静静地瞧着他。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死,他不能。

若他要死,除非我死。

这个念头这样清晰地浮现出来,我甚至再记不得他的嘱咐。

他明明已经告诉我,这是陛下的阴谋,借由我的手杀了他,借由我的爱和愧疚救活他,然后毁了血契,毁了我们舒家的仰仗。我知道这是阴谋……可我没有办法。

我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死死地抱住了他,我遏制住自己脑海中那可怕的念头,将自己埋入他的怀里,一动不动。我的眼泪拼命地流出来,好久好久,我才听到马蹄声。

有人冲了过来,有人拉扯着我,我听不见声音,我看不见来人,我只知道我不能放手,我死死地抓住他,一动不动。无论谁来拉扯,我都不动。

我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我已经给了舒家够多了……我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都当着别人。我从来没有放肆过,我从来没有任性过,我怕给家族蒙羞,我怕给家族惹祸。我从小学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过着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我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容忍,成为世家子弟的典范。

为了舒家,我放弃了他,哪怕娶了他,我也一直没有对他好过。为了舒家,我想杀了他,亲手将相思放进进他的汤里。那是我婚后第一次对他示好,哪怕那时候他冷冰冰地想要拒绝我,但我知道,其实看到我给他下厨,他那时候,一定很欢喜。

为了舒家,我已经放手了所有我想要的,我现在只想陪着他,只想留在他身边,这不可以吗?很过分吗?我只是不想放开他的尸体,我不能和活着的他在一起,难道他死了,我也不可以吗?

我死死地抱住他,好久,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冷声道:“他已经死了,便是死了,你也不让他安宁吗?”

我愣愣地抬头,看见沈从站在我面前。

他毕竟是沈夜带了十多年的人,眉眼气质都像极了沈夜。他皱着眉,仿佛就像年少的沈夜。我呆呆地看着,听他道:“舒城,你知道在宫里的时候,他为什么突然疏远你吗?就是因为他知道了,陛下最终的目的,就是借由你对他的爱,去完成陛下的目的,他不希望你喜欢他,更不愿你爱他。他不愿意你因为爱他而痛苦,所以舒城,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他吗?!

“你知道他忍受了多少吗?!”沈从语调里有了怒意,“相思之毒,根本无药可解。他暂时压制,可是压制也会有毒性。每当他动用真气,就会感觉经脉如爆裂般痛楚,他的皮肤会变得异常敏感,每一次触碰,都会让他疼得仿佛刀削。他本来可以压制着毒性等到去药王谷,也许郑参来他就会有救,可他执意救了你。他嘱咐我照顾你……你想死,你作践自己,你以为我就不想吗?”

沈从闭上了眼睛,颤抖着身子:“我想你死,比谁都想。可是……”

“可是,我是他用命换来的。”我轻笑起来,“可他问过我吗?”说着,我嘶吼出声,“他问过我,我愿意他用命来换吗!他该杀了我,该好好活着,该做所有他想做的事!

“你以为我愿意活下来吗……”我闭上眼睛,任由眼泪落了下来,沙哑着声道,“你以为……我就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吗……”

话没说完,一巴掌就抽了过来,我抬起头来,愣愣地看见上官婉清站在我面前。

她红着眼看着我,颤抖着声道:“还给我……”

“什么……”我疑惑出声。她猛地就扑了过来,一拳一拳地揍到我脸上,怒吼出声:“把沈夜还我!还我!”

拳头落在我身上、脸上,疼得我整个人抽搐起来。

上官婉清嘶吼着,像野兽一般号哭出声:“他喜欢你……他爱着你,我以为你会对他好,我以为你们会幸福,我才放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怎么可以!我不该让的……”她哭喊出声。我脑子嗡的一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我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领,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身下,一拳揍了上去:“他是我的夫君!”我怒吼出声,“他死了,也是我的人!”

话没说完,上官婉清就又将我按下去。我们两个在地上,拼命厮打起来。

疼痛中发泄着我的痛楚,直到最后我们终于筋疲力竭,她将我的脸按着埋进泥土里,一拳一拳落下来。

“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放了他!既然这样恨着他,为什么还要不放手!”

“谁说我不爱他!”我号啕出声,上官婉清愣了愣,我整个人蜷缩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嘶吼出声,“谁说我不爱他!”

我明明爱着他,爱得连自己都不顾,爱得忘记了所有。

我以为他恨着我,我以为他不在意,我以为他害了我,我为了家人,对他因爱成恨,才终于用了相思。

谁又说……我不爱他。

若愿意为他去死都不是深情,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算是情深?

上官婉清没有再动,她愣在原地,好久好久,竟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号啕出声。

沈从静静地看着我们,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沈夜面前。他蹲下身来,轻轻握住沈夜的手,微笑起来。

只是那么一笑,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十几岁的少年,仿佛一瞬之间就长大了一般,那么温柔地说:“大哥,我带

你回家。”

沈从话刚说完,就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我们所有人霍然回头,却发现是我姨母舒煌一个人驾马而来。她驾马冲到我们面前,看了一眼周遭,瞧着地上的沈夜,皱紧了眉头。

我没有说话,在地上抱着自己。姨母骑马走到我面前,低头瞧着我。好久,她温柔出声,像小时候我大哭时劝我一样,叫我:“城儿。”

我不动,静静地抱着自己。

姨母又叫:“城儿。”

“别说了……”我沙哑地出声,“姨母,你回去吧,告诉母亲,我一切都好。”

姨母不说话,她瞧了我一会儿,终于道:“城儿,我回去了,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没有接下去,因为我知道,姨母说的是真的。我没法回去了,我面对不了母亲,面对不了少棠,面对不了自己。我们一起害死了沈夜,这成了我心里最大的结。

我的沉默肯定了姨母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同周边道:“各位能避让一会儿吗?我和舒城有话要说,也许,苏公子还有救呢?”

听到这话,我霍然抬头,周边人也是一片震惊。沈从最先反应过来,他直接就往远处走去。上官婉清随后也反应了过来,她抹了一把眼泪,慌慌忙忙地站起来,也是远离了开去。

等他们走远了,姨母才道:“城儿,你想救他吗?”

“人已经死了……”我苦笑起来,“姨母不要再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姨母从胸前掏出一张皮卷,踌躇了片刻,她终究还是递到了我面前。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皮卷,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你是舒家下任家主,”姨母目光坦然,“你母亲说,我们舒家不以妖术立本,一切该由你来决定。”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了。

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好久以后,我才颤抖着抬头,不可思议道:“你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料到了吗?”

料到沈夜爱着我,料到沈夜是个好人,料到我会伤心欲绝。

姨母摇了摇头,慢慢道:“最初发现你的,便是你母亲。她看到你,便赶了回去,取了这个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她呢?”我红了眼睛。

姨母笑了笑道:“她还有很多要处理的事情,城儿,一切都还有你母亲和姨母。”

“姨母……我……”

“你母亲说得对,舒家的人,不会以妖术为生。权谋名利,我们又怕过谁呢?这份东西,困了皇族几百年,何尝又不是困了舒家几百年?因为这份东西,我们舒家代代遭皇族猜忌,我们的命牵扯着皇族的命,所以我们不能隐退,不能离开,一定要在旋涡中心,因为我们要像陛下一样,认真保管自己的性命。今日无论你要不要选择用这份血契,姨母和你母亲都支持你。”

“我若要用这份血契,”我问,“要付出什么代价?”

“血契是我们先祖从摩萨族取得,它其实就是以血供养,同上天签订的一份契约。凭借这份契约,就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如果这个愿望能被允诺,那当下一个愿望成真时,上一个愿望就会作废。这份契约一共有三次修改机会,你若要用,就是第三次。”

“若我要救沈夜,就会让舒家失去牵制陛下的仰仗吗?”我仰起头来,苦笑出声,“姨母,我是为了舒家,杀了他的。”

姨母没说话,她垂头看着血契,慢慢道:“城儿,你要对舒家有信心,我们不需要这份仰仗。这份仰仗,未必是福。每一代君王都会知道舒家有血契,都会知道他们受到舒家限制,而后无论舒家做什么,他们都会觉得舒家别有用心。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毁掉血契,不在现在,就在未来。有一天血契会被毁掉,然后舒家,就会承受天子之怒。

“舒家得有不会被君王轻易摧毁的仰仗。”姨母瞧着我,目光安静沉稳,“我以为,城儿你明白。过去我与你母亲不愿意毁掉这份血契,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今日我们觉得,若这份血契能让你不后悔,那便是应该的。”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后,我终于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份血契。

“这是我欠他的……”我颤抖着声音,“姨母,我以后,会以死守护舒家。”

姨母没说话,她笑了笑,目光落到我手里的血契上,温和道:“你把它展开,将血滴上去,说出你的愿望就好。”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我转头看着沈夜,他躺在一边,浑身是血。我颤抖着展开那份血契,它久经岁月,上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是“摩萨族风调雨顺,福泽绵长”,然而已经被一行血色划掉。而第二行则是“皇族魏氏君主与贵族舒氏家主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我看着那行字,想着沈夜的笑容,想起他站在舞台之上,微微侧头,低喃那一声:“终不可谖兮。”想起他在山洞里,温柔地说那声“别怕”;想起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在丛林里……

我闭上眼睛,咬破手指,将血滴落了上去。

“我要沈夜活过来……”我颤抖着声,一字一句道,“我要他一生,长寿安康。”

说着,我睁开 了眼睛,看见那份血契绽出淡淡华光。我的血落在上面,成了一根细线,慢慢划掉第二行字。那些空中的金粉慢慢汇聚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显现在上面。

“沈夜复生,一生长寿安康。

“契约,完。”

最后一笔出来,我落下泪来。我抬头看向姨母,她瞧着我,目光里全是慈爱。

“姨母……”我哽咽出声,“你怪我吗?”

做了这样任性的选择。可我放不开他,无论任何代价,我都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姨母笑了笑,温和道:“若是会怪你,我便不会带着这份血契来。”

“当今天子野心勃勃,”我慢慢回了神智,“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等下一任君王继任,舒家再看君王是否仁德,再决定告知与否。”

“这事我会和你母亲商议,你不用想太多。”姨母垂下眼帘,“暂且对外宣布,他没死透,我用了一根还魂草救了他吧。”

还魂草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书里有过,却从来没人见过。也就这样的东西,才能解释沈夜的起死回生。

这世上玄妙之事太多,虽然难得见到,却也不代表不存在,总有那么些有机缘的人会遇到。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我点了点头,将血契揣到了胸前,点头道:“就按照姨母说的做吧。”

“那你好好照顾她,”姨母看了周遭一眼,“我回城里去了。”

说完,姨母就驾马离开。等她走了以后,我撑着自己,艰难地挪移到沈夜边上,颤抖着手,探向了他的鼻息。

他鼻尖真的有了微弱的气息,我不敢相信,匍匐在他的心口,低头听着他微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是我这一生,都再未曾听过的天籁。

姨母走后许久,沈从和上官婉清才匆忙赶了回来。

上官婉清红着眼扑到沈夜面前,仿佛疯了一般,慌张道:“你姨母说了什么?能救吗?!能……”

“她有一棵还魂草。”我淡然地开口。沈从霍然抬头,已经直接探向沈夜的脉搏,然后他便愣住了。

“大哥……”他颤抖着声开口,当场红了眼眶,“活了……大哥没死……”

“他本来也没死透……”我苦笑起来,“刚才把还魂草给他服下了,他会没事的。”

“太好了……”上官婉清哭出声来,一把抱住还在昏迷的沈夜,又哭又笑道,“没死……他还活着……还在……”

我不说话,看着这个无比陌生的上官婉清。

她同我自幼相交,五岁入国子监,她是我第一个朋友。这么多年,她帮着我,护着我,而我为她写作业,为她打架,我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以为我们无话不谈,然而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爱着我的丈夫,甚至于,她可能比我更早地,就认识我的丈夫。

我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她无比陌生。好久以后,等她慢慢冷静下来,我终于开口:“婉清。”

我一出口,她便愣住了,抱着沈夜僵在原地。好久后,她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

那是独属于贵族子弟矜贵的神色,有一天,它竟然也出现在了我这个不着调的好友眼里。

她注视着我,我轻轻地笑了:“你不觉得,你该同我解释一下吗?”

“我说了,你信吗?”她苦笑起来。我认真地看着她:“只要你说,我就信。”

无论多荒唐,多不羁。

她微微一愣,随后大笑出声来:“舒城……你真是傻,傻透了。”说着,她眼里有了悲怆之色,“你这样,我都没法骗你了。我想骗骗你,这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可是你这样,我怎么……怎么舍得骗你呢?”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全是苍凉,“舒城,我对不起你。”

“我知道。”

“我在你之前,就认识了沈夜。”

“我知道。”我的眼泪涌了出来,“你当初让我送信给你的心上人却写错了地址,留了一个清清的名字好让沈夜痴缠我,是故意的吧?”

“是。”上官婉清闭上眼睛,“我爱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果是……”我哽咽住,好久,才颤抖出声,“杀了我呢?”

她没说话,抱着沈夜,慢慢开口:“我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他是我最爱的男人,你让我选,我怎么选呢?”她睁开眼睛,眼里全是嘲讽,“可是我不用选啊……因为他爱着你,他不会对你不好。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祝福你们。”

她眼神黯淡了下去,静静地注视着沈夜,沙哑着声道:“我希望你们幸福,比谁都希望。我可以痛苦一辈子,可我是打从心里希望,你们能过得好。

“所以我放手了,我连争都没有争过。

“他要见你,我让他见了。他要爱你,我让他爱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我还怕你知道我和他的过往,心有芥蒂……

“方才是我失态了。”她目光慢慢恢复冷静,将沈夜慢慢放到了地上,又从容地站了起来,退了一步道,“他是你的丈夫,理应是你的,我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只是舒城,”她抬头看向我,目光锐利,“我将心尖尖上的人让给了你,望你好好珍惜。”

我不说话,伸出手去,将沈夜温柔地揽进怀里。

“婉清,”我开口道,“他不是你让给我的。哪怕没有我,他也从不是你的。”

上官婉清愣了一下,片刻后,她苦笑起来:“是呢。他啊……”她闭上眼睛,叹息出声,“从未属于过我。”

说着,她便转身,跌跌撞撞地走着,翻身上了马,驾马离开。

等她离开后,我看向沈从,低声道:“我的腿不便利,麻烦你去找辆马车来,带着我和沈夜去个安全的地方吧。他现在虽然无碍了,但还需要调养。”

沈从没接话,他从怀里扔给我一个白瓶,淡淡道:“给我大哥服一颗护住心脉,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去牵马。我把白瓶中的药丸倒出来,喂给了沈夜。他还昏睡着,像一个孩子一样。我静静地抱着他,竟就觉得,一切都够了。

名利红尘,于我而言,都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好好在我身边陪伴我。

我抱着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再次听到了马蹄声,沈从带了驾马车和几个侍卫回来,指挥着人将我和沈夜两个病患抬进马车里,然后他弃马跟着上了马车。沈从开始细细地为沈夜把脉,他一面把脉一面同我解释道:“现在楚都里一团乱,我们先去城郊山庄里待着。”

“局势如何了?”

“你母亲以清君侧之名锁了城,让所有百姓待在自己家中,她带五千精兵围了宫城。但陛下早已调了一万军马在城中,现已围了舒府。不过适才我来时,上官流清带了两万军马赶了回来,协助你母亲清君侧,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那民意舆论如何?”

“经过你母亲那一出,后来牡丹又挖出了惠州主将带着士兵弃城逃跑,导致一城被屠的黑料,满城地传,再安排了一个靖州的老兵为了保你,一头撞在了大理寺的鸣冤鼓上……”

“那老兵……”

“他没事,”沈从面色淡然,“给了他很多银子,保了他孙女的仕途,他撞破了头,没什么大碍。总之,现在民怨都针对着云、惠两州的主将和陛下,觉得你们舒家受害了。”

“那就好……”我点头,终于放下心来,回想着当初母亲淡然的神色,心里对她越发崇拜了几分。

看着我的神色,沈从终于松了一直冰冷的面容,夸赞道:“令尊好手腕。”

“我母亲位居丞相,是真材实料的。”我也有些欢喜。沈从勾了勾嘴角,我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沈夜肯定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一手拉出沈夜的手腕,一手为沈夜施针,淡淡道:“我给大哥扎几针安神针,近来的事你也不用管了,我会让牡丹、温衡全力协助你母亲,你好好陪着我大哥就好。”

“嗯。”我垂下眉眼,瞧着沈夜。沈从沉默下来,车厢里有一种诡异的静谧。好久后,沈从别扭道:“我大哥……其实没有想要害过你什么。”

“我知道。”我温和地开口,“我都知道。我会对他好的。”我抬起头来,看着沈从有些尴尬的神色,轻笑起来,“其实你说得对,过去是我心瞎,我总不肯相信自己的感觉。我明明已经感觉到他爱我,却始终固执不肯相信,总怕他害我。

“我明明喜欢他,我却总要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并不是非他不可。

“昨天他背着我走出来的时候,我那么害怕。我竟然觉得,哪怕他真的害了我,害了流岚,害了我的家人,我也不希望他死。”说着,我苦笑出声来,“其实我是真的非他不可,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沈从没说话,他静静地给沈夜施针。好久后,他低哑道:“大哥等你这番话,等得太久,也太难了。”

“嗯。”我点头,“此番你们的行径,算是和陛下决裂了吧?日后如何和陛下相处?”

沈从没说话,我继续道:“舒家不会背上弑君之罪,除非走到万不得已。我母亲会继续当臣子,到时候你们和凤楼……”

“这个你不用担心,”沈从轻笑,“陛下还没利用完大哥呢。大哥和陛下之间互相忽悠的功夫,还轮不到你担心。”

“也是……”我想了想,坦然笑开,“妖精打架,我还是不掺和的好。”

沈从将我们送到了城郊的山庄,开了药方安顿好以后,他匆匆离开了。我守着沈夜照顾他,他一直没醒来,但我知道他不会有事。

山庄里的人给我做了个轮椅,我便每天推着这个轮椅出入。沈夜躺在床上,气色渐好,我每天吃住都和他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沈从每天都来看我和沈夜,给我们带来外面的消息。

先说了母亲当日“清君侧”成功,和上官流清一起斩了上官云和上官林,还有暗庭中阎罗殿的徐大人;又说我姨母舒煌替我认罪后,在宫门前跪着求情的官民跪了一条长街,最后陛下念在姨母事出有因,免于责罚;最后又道上官流清掌管上官家后,彻查了上官流岚死的案子,确认上官流岚是被上官云和上官林合谋害死,与我无关,人证、物证都在,我已被判无罪,母亲以休养之名帮我告假。

外面热闹非凡,山庄里日复一日,始终冷清。大半个月过去,沈夜一直没醒,然而我知道,他一定会醒。

有天夜里下了雨,我躺在他旁边静静地睡着。大半夜雷声大作,我猛地惊醒了过来,整个人颤抖了一下,随后便被人搂进了怀里。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好半天,我终于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沈夜?”

“嗯,我在。”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瞬间红了眼眶。他搂着我,抱我在怀里,叹息出声:“你是不是不听话,牺牲了什么救的我?”

“一棵还魂草。”我沙哑地出声。

沈夜愣了愣,不可思议道:“真有那东西?”

“嗯。”

“那就好……”沈夜放下心来,“我怕你中了陛下的计谋,用了血契或者其他,伤害到你自己。”

“没有……”我轻轻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口,红着眼道,“沈夜,你再不能这样了。”

他低笑起来,笑声震荡着胸腔。他低下头来吻我,温柔道:“好的,妻主。”

说着,他的手就往我衣衫里探了进去,我忍不住红了脸:“你还病着。”

“好了!”他猛地翻了个身,就压到了我身上。

嗯,后来我相信,他是真好了。

等第二天醒来,我整个人腰酸背痛,他却精神抖擞。让人准备好了一切,点了行李,他便带着我回了舒府。

我回去的时候,白少棠正侍奉着我爹吃饭,见我和沈夜回来,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当天晚上,我想了想,同沈夜道:“我去和白少棠说几句。”

沈夜微微一愣,随后笑弯了眼道:“好。”

我点头出去,去了白少棠那边。

白少棠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一般,等候在那里。他穿着素白的长袍,人消瘦了大圈,看上去有些憔悴。我走进去后,他默不作声地给我倒了茶,然后坐下来,我们相顾无言。许久后,却是他开了话头,问我道:“你是不是想来和我和离?”

我没敢开口,好久,我才鼓足了勇气道:“我……我对不起你。”

“舒城,”他垂着眼帘,“你若和我和离了,你想没想过,我该怎么办?我是贵族子弟,”他苦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脸面是我们贵族立身根本。你休了我,让我回去,我怎么活下去?”

“可是……”我苦涩地开口,“我不能让你守一辈子活寡。”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只有沈夜,可是舒城,我与你十多年情谊,”他抬头看我,眼里一片荒凉,“难道就一文不值吗?你们相爱,我就活该被伤?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这些日子,都是我陪你母亲一手操持,你回来就说要休了我。”

他眼里泛红,苦笑出声来:“舒城,你摸着自己良心问一问……”

“那你要如何?”我打断了他,“少棠,我以前是想过,我会和沈夜分开,我会爱上你,我会许你舒家主君之位。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就不能耽搁你。”

他哽了一下,许久后,凄楚出声:“所以你休我,这事没有商量,是吗?”

“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我满怀歉疚道,“你看上哪家女子,你告诉我,要是她不喜欢你,我拿着剑劈了她,也会让她娶你……”

“那你怎么不劈了你自己!”他大吼出声来,“我白少棠就注定要这样被人嫌弃一辈子吗!

“舒城,”他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你不喜欢我,自会有人喜欢我。好,你要和沈夜相爱,那你们就去爱!可你不能休了我,你至少要留我半分脸面。我从今日起不会再与你相见,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院子里,绝不招惹你心烦,可你不能休了我,直到我找到喜欢的人……

“我找到喜欢的人,我会自请离去。若我找不到,我会抱养一个孩子,放在我名下,为我养老送终。”

我没说话,白少棠嘲讽地笑了起来:“怎么,连这样都不可以吗?”

“好。”我闭上眼睛,“横竖是我对不住你。你要面子,我给你。你去找你喜欢的人,若找到了,休书我随时能给;若找不到,我舒家养你一辈子,你的孩子,我会当嫡子来养。”

“好。”白少棠仰起头来,那么骄傲的模样,他抬手指着门道,“你滚吧。”

我没说话,站起身来,跪在了他面前。

我那么认真地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便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前时,他突然叫住我。

“城城,”他沙哑地开口,“我不恨你,也不怪你,你别生气。”

“我知道。”我吸了吸鼻子,“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好好对你,你别难过。还有,”我想起来,又道,“你身边有陛下的人,彻查一下吧。”

“真的?!”白少棠霍然抬头,不可思议道,“哪里来的消息?”

“我让沈从来仔细同你说吧。”我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便道,“少棠,你好好休息。”

说完,我便走了出去。回到院子里时,沈夜在门口等着我。我站在门口,瞧着他穿着湛蓝色长衫,手持洒金小扇,提着一站灯笼,在夜色里静静地等着我。

我慢慢走了过去。

我说:“你等我干吗?”

他笑了笑,说:“等你回家。”

我猛地拥抱住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后来的时间里,我就没去见白少棠,他果然如他所言,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很少出来。沈从去了他那里一趟,不久后,就传言他打死了一个下人。

上官流清接任了上官流岚的位置,成为新任大理寺卿兼任刑部尚书,她接手后第一个案子,便极其棘手。

天庆十九年,陛下继位时局势动荡,一群乌合之众打着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名义占领了扬州,他们在扬州内行私法,烧杀抢掠,导致扬州动荡许久。直到陛下继位,皇位稳固后,她派人收回扬州,才还扬州一片安宁。

此案涉案人员均为贫苦百姓,有数万之众,判决难度在于,许多百姓觉得,他们的做法是对的,他们杀的都是豪绅,折辱的都是富家公子,抢的都是富家钱财,都是为了穷苦百姓好。

于是凡是涉及此案的官员,都怕触怒民怨,不敢定夺。然而上官流清是个比上官流岚更狠的人,她上来就拿了这个案子开刀,召集了当年的证人。

可不久后,上官流清就找上了我道:“舒大人,能否帮个忙?”

当时是早朝刚刚完毕,上官流清疾步走了过来,我瞧着她酷似流岚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以为是流岚踏破时空而来。然而只是片刻,我便反应过来。

因为她朝着我笑了,笑得那么温和得体,和一贯冷清的流岚没有半分相似。

上官流清长袖善舞,我是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气,回神道:“上官大人有何事需要帮忙?”

“是这样,”上官流清笑得谦和,“在下接了一个案子,里面有一个证人,叫作秉书。他指认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指认主谋白青青,可在下知道,这其中必有隐情。”

“哦?”我假做感兴趣的样子。上官流清同我一同走出宫门,继续道:“这个秉书,是凤楼的人,我想请舒大人能否帮我问问苏主君,这其中的纠葛?”

听到这话,我霍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她。上官流清面色不改,淡然道:“我与沈楼主相识还在舒大人之前,舒大人不必惊疑。我有个很重要的人,托由沈楼主照看着。”

说着,上官流清看了看天色,拱手道:“天色已经晚了,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当天晚上,我便转告了沈夜这个消息。沈夜愣了愣,随后笑道:“那不若我带你到牢里,去问问这个白青青?”

当天夜里,我们俩就去了牢里。

我这才知道,这个秉书原本是个状师,当年害死了白青青的父亲,白青青为父寻仇,却又爱上了秉书。后来白青青不忍自己的懦弱,毅然离开,天庆十九年,她策划扬州之乱,秉书是个状师,得罪的人很多,扬州案里他被人举报,她便亲手将秉书卖到了青楼之中。

她和那些老百姓毁了秉书的一辈子,扬州之乱结束后,他们却又因民意安然离开,紧接着,国家就颁布了新的律法,那是秉书一手推行的法律,按照那套法律判案的话,白青青的父亲当年就不会被判死刑。

白青青这才知道,秉书并非没有天良,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这个世界的正义。

他说,法律之所以是法律,在于其存在就必须遵守。你觉得法不合理,可以改变它,却不能枉顾。

秉书说,他一直在等着法律给他公道,可是法律没有。

那些毁了他的人,一次又一次被放走。

白青青说完一切,抬头问我们:“我真的错了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就是那一刻,远处高塔之上,秉书从楼上跳了下来。继而又传出消息,此案的主审官改成了那个老奸巨猾的顾蔷笙。

我不知道沈夜和秉书什么关系,我只知道,看着秉书跳下高楼时,沈夜红了眼眶。

然后他问我:“你能不能为秉书追封一个官职?”

我愣了愣,我从未见过沈夜这样难过的样子,我整颗心仿佛被人揪了起来。于是我点了头,说:“好。”

当天我去找了母亲,和她说了开男官制的想法。母亲愣了愣,随后道:“你想做的事情,便去做,你也大了。”

得到母亲的首肯,我很是欣喜,愉悦地走回院子,路上瞧见沈从坐在庭院长栏上。

他喝了点酒,面色红润,衣服微微敞开,似乎有些燥热。见我来了,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便转过头去。

我瞧着不由得有些好笑,走过去道:“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我不小了。”他瞥了我一眼,清冷的眼眸之间全是不满。我不由得愣了愣,这才发现,沈从的面容,竟是如此精致。

虽然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是极其耐看,与沈夜那种高山白雪的高贵不同,沈从的五官是更为风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一看便是桃花旺盛之象。

他将酒瓶一甩,扔进了湖里,转头看我道:“你去干什么了?”

“你大哥想让我去为秉书追封一个官位,我想着,不如一并把男官职开了。我若成了,你也就可以去考个功名了,以你的才学,我想着一定是个状元。”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想着自己有个状元小叔子,也是很有面子的。沈从没说话,他挑眉看我,神色间波光流转。我想他果然是醉了,还醉得不清。

“状元?”他满脸不屑,想了想,却又道,“你想要我当?”

“当然……”我愣了愣,“我与你大哥……”

“我问的是,你想让我当?”他不耐烦地截断我。我踌躇道:“我自然是想的,只是你要是不高兴……”

“好。”他点头应下,“那就当。”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我笑出声来:“沈从,你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吧。”他点头,一脸正经道,“你要我当状元,我就去当状元。

“舒城,”他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那么认真看着我,“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是酒醒了,你连我也不能说。”

“嗯,好,”我笑眯了眼,觉得沈从喝醉了,果然是很好玩的。

“我哥死的时候,”他苦笑起来,面上有了一丝嘲讽,“我竟是有那么一丝丝暗喜的。”

听到这话,我猛地愣在原地。沈从没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着庭院里的池塘。

风呼啸着吹过,五月惊雷炸响,我呆呆地看着面前面容俊美的少年。他闭上眼睛,神色间全是痛苦。

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城儿。”

我回过头去,看见沈夜拿着雨伞,站在院子里,微笑着瞧着我。

“要下雨了。”他指了指天。

仿佛是为了迎合他说的话,又一阵闪电劈过,我看见被风吹得衣袍翻飞的他,低喃出声:“要下雨了啊……”

有雷雨将至,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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