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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出走/以后尽有更好的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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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仲祺原以为父亲关他几天,气消了也就罢了。没想到一直过了元宵节,官邸里的侍从守卫还是不放他出去,霍万林也仍是不见他,甚至还吩咐下来,连电话都不许他接。

饶是霍仲祺一向好脾气,也再耐不住了,这个礼拜第四次被拦回来之后,他一进房间,便将花架上的一盆“五宝绿珠”砸在了地上。平时伺候他的几个丫头第一次见他这样发脾气,脸都白了,站在门口谁也不敢吭声,只有锦络悄悄退下去,告诉了霍夫人。

霍夫人屏退了下人,走到霍仲祺床边坐下,霍仲祺一言不发,反而翻过身去,背对着母亲。

霍夫人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拍,娓娓劝道:“仲祺,你不能怪你父亲生气。这件事,之前浩霆就已经失了分寸,你不能再做出更荒唐的事来。你姐姐将来是要嫁到虞家的。幸亏她如今人在国外,不知道浩霆和那女孩子的事情,要不然,还不晓得要怎么伤心呢!好在浩霆现在离了那女孩子,这种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把这女孩子放在身边,不光是失了虞家和霍家的颜面,将来再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岂不是让你姐姐难堪?”

霍夫人知道,这个儿子虽然一向好脾气,但拧起来也是九头牛拉不回,不过,霍仲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尤其是跟霍庭萱姐弟情深,这个时候,什么门风脸面他都听不进去,唯有这一点姐弟之情才能叫他动容。

果然,霍仲祺闷着声音开口道:“可我就是喜欢她。”

霍夫人微微一笑:“你算算你这几年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你喜欢的女孩子都能从陆军部排到参谋部去了。”

霍仲祺眉头一皱,嘟哝道:“陆军部到参谋部又不远。”

霍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霍家的儿子,你要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你喜欢的女孩子要紧。你喜欢她是一时的,但有些人、有些事却是一辈子的。”

霍仲祺忽然坐了起来,直视着母亲道:“那我要是一辈子都喜欢她呢?”

霍夫人一愣:“你今年才二十岁,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霍仲祺倔强地抿着唇:“我就是知道。”他说着去拉霍夫人的手,“母亲,求你了,你放我出去吧。大不了我带她走,以后再也不回江宁就是了。”

“你都胡说些什么?”霍夫人疼惜地看着儿子,“那女孩子我见过,确实是个美人儿,我瞧着也像是知书识礼的样子。可是她愿意那么不明不白地跟着浩霆,多半就是贪恋虞家的家世。之前不是说她跟冯广澜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吗?浩霆还因为这个跟广澜翻了脸。如今浩霆离了她,她不知道怎么又纠缠到你这里来了……”

“不是的!”

霍仲祺烦躁地打断了霍夫人,“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和四哥在一起是因为陆军部的人抓了她弟弟,是四哥逼她的。她和冯广澜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那小子打她的主意罢了。她也没有来纠缠我,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她。”

霍夫人听他连珠炮似的抢白了自己一通,理了理头绪,道:“不管前因后果是如何。她既然已经是浩霆的人了,你就不能再动这个心思。”

“难道她跟过四哥,就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了吗?”

霍夫人面色一冷:“别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行,这种话你以后再不要说了。”

霍仲祺胸口起伏,呼吸渐重:“好,那你们就关我一辈子。反正除了她,我谁都不娶。”他愤然说罢,又补了一句,“您也别想抱孙子了。”

霍夫人以手扶额,默然良久,起身走了出去。

“石卿!”

汪石卿刚走到办公楼门口,迎面便撞来一个人,他凝神一看,竟是霍仲祺,“你怎么弄成这样?”

小霍的风流倜傥在江宁的世家子弟里是一等一的,衣着修饰一向精致,然而此时还没出正月,他从外头进来,上身竟只有一件衬衣,且灰迹斑斑,还有擦破的地方,人更是冻得龇牙咧嘴。

汪石卿一边问一边连忙解了身上的大衣递给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霍仲祺套了他的大衣,却顾不上答话,只苦笑道:“石卿,你要审我也好歹先给我杯热水喝。”

霍仲祺坐在汪石卿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脸上又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嬉皮笑脸来。汪石卿皱眉看着他,想到之前他被霍万林关在家里的事情,心里也猜出了个大概:“你怎么跑出来的?”

霍仲祺裹着他的大衣狡黠一笑:“你猜猜。”

汪石卿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你不会是扒在谁的车子底下出来的吧?”

霍仲祺冲他一挑拇指:“石卿,你可真是我的知己!”

汪石卿哭笑不得,摇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出了事怎么办?”

霍仲祺笑道:“能出什么事?我扒的是徐益的车子,政务院又不远。”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叫你父亲生这么大的气。”汪石卿皱眉问道。

霍仲祺神色一黯,沉默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道:“没什么。”

他这样一说,却叫汪石卿有些担心。小霍和他父亲“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每回闯祸之后都绘声绘色跟他们讲演。这一次竟不肯说,恐怕还真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勉强,只得道:

“我还要去参谋部,你先在这儿暖和一会儿,有什么事等我中午回来再说。要不,你先去见见四少?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抬头笑道:“我还有点事情,换件衣服就走,就不去烦四哥了。”

汪石卿听了不由一怔:“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连四少都料理不了?”

“真的没事。”霍仲祺展颜一笑,“四哥公事忙,我这点小事没必要烦他。”

汪石卿只好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叠纸钞撂到霍仲祺手边的茶几上:“够不够你今天用的?”

霍仲祺抬眼望着他,墨黑的瞳仁里皆是笑意:“石卿,你真是好人。”

汪石卿轻轻一叹:“你就算躲着你父亲,也要给家里打个招呼,别让你母亲担心。”

霍仲祺在汪石卿这里略加洗漱,便开车去了竹云路。

他这回从家里跑出来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找顾婉凝,他总要叫她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主意虽然定了,但一路上却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霍仲祺从小到大都是被宠惯的。他年纪小,生得漂亮,嘴又甜,在霍家自不必说,便是到了虞家、谢家也都极得宠,长辈溺爱,兄弟照拂,姊妹欢喜,养出了一副百无禁忌的脾性。他这些天琢磨下来,竟觉得怎么跟家里交代,怎么跟虞浩霆交代,其实都没什么好担心的。霍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天大的祸闯出来,父亲母亲到最后也只能认了。

至于虞浩霆那里,四哥处事从来都是果决磊落,既然撂开了手,那就是算了,再没有为难顾婉凝的道理,况且,虞家四少想要什么样的曼妙佳人没有?时间一久,也就记不得许多了。他和虞浩霆一向亲厚,就算他和婉凝在一起,或许会叫四哥一时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可也不是什么死结。大不了他带她走,国内不够远就出国去,叫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此时真正叫他忐忑的,就只有顾婉凝的心意。当初他替虞浩霆去查顾婉凝的时候,就着意问过,知道她并没有什么男朋友。那么,倘若她连虞浩霆都不喜欢,那她会喜欢什么人呢?

他这二十年认识的人里,世家子弟、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可平心而论,叫他自认低了一头的只有虞浩霆,连邵朗逸他都觉得不够……倒不是说邵朗逸不好,只是邵朗逸为人处世总让他觉得有种无可名状的淡,对人对事对情对景看似春风和煦,其实淡不留痕。谢致轩那样的是玩世,邵朗逸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厌”,甚至他连“厌”都厌得意兴阑珊,纳兰词里头那句“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真真切切说的就是他。

可四哥不一样,人人都觉得虞浩霆孤冷傲岸,可是人人也都不得不说他傲得起。从小到大,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虞浩霆在,绝不会有人能比他做得好,就连军需物资的账目数字他听过一遍都能记住,汪石卿都自愧不如。他回国这几年,从邺南前线到旧京再到江宁,提起虞四少谁都要说一个“服”字。罗立群、许卓清那班心高气傲的军中少壮起初都觉着他不过是仰仗父荫,谁知没过多少日子,不是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就是叫他笼络得肝胆相照。

这几年虞靖远军政事务繁忙,身体也不如从前,定新军校和几所士官学校的开学、结业典礼多叫虞浩霆替他观礼、授剑,虞浩霆的训辞从来不用秘书拟稿,无论是家国天下安内攘外,还是袍泽弟兄披肝沥血都是侃侃而言,激扬飞越,极受称道;到后来,他在学校头一天讲过,隔一日便会见报。

霍仲祺跟着去凑过两回热闹,只觉得他那一身傲气偏偏就激出了旁人的豪情万千,他虽然冷,反能热了别人的血。连邵朗逸那样万事无可无不可的人,也愿意为了他搅到这万丈红尘里来。

所以,姐姐钟情虞浩霆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可是,顾婉凝怎么就不喜欢他呢?

他知道虞浩霆对婉凝是真的动了心,他对着她,别说傲气,就是脾气也不剩下什么了,连苏家的人他都肯应酬。可谁都看得出来,顾婉凝在他身边不快活。

虞浩霆尚且如此,那他呢?他拿什么跟四哥比?讨女孩子欢心吗?

“想君白马悬雕弓,世间何处无春风”,就因为这个,他在她心里轻浮浪荡这一条算是坐实了。

不过,她总是不讨厌他的吧?

眼看到了竹云路,霍仲祺把车停在路边,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他和顾婉凝的事想了一遍,猛然觉得,从虞浩霆算起,加上邵朗逸、谢致轩这些人,连带冯广澜那个混账玩意儿,顾婉凝最不讨厌的还真要算是他了。

至少,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心的。她从来没给过他脸色看,她每一次对他笑他都记得。她在他手上写她的电话,笔尖痒痒地划过他手心,她身上清甜的气息叫他一生不忘;他们在安琪家跳舞,她一看见冯广澜,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你别走。”他带她避到露台,她披着他的衣裳,幽幽叹着气:“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那天在芙蓉巷口,他去给她买栗子,她在他身后那样轻柔依恋地唤他:“仲祺……”

他突然一闪念想到那天他们在云岭骑马,她握了他的手,由着他抱她下来,后来虞浩霆朝她伸手,她却不肯接——他想到这里,脸上一热,或许,她是有些喜欢他的?

霍仲祺隔着马路远远望着顾婉凝住的那个小院子,只觉得周遭的一屋一景,连街上的行人都格外鲜亮浮凸。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怦然在他心里情潮激荡,他这就要去见她了,他这就要去告诉她,他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只是她,从今以后,有他来疼爱她照顾她保护她,再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只要她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能扛。

然而,等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却是一怔,院门从外头上了锁,锁头上残存的积雪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扇门至少有两天没开过了。霍仲祺犹自拍门叫了两声“婉凝”,忽然一省,暗骂了自己一声“蠢材”,她明明告诉过自己,过些日子要回家去的。他低头一笑,她是回家去了吗?那更好,他连她家里人一起见了。

“霍长官来找婉凝,有什么事吗?”

一见婉凝外婆眼里的疑惧之色,霍仲祺立时就后悔今日穿了军装来,老人家十有八九以为他是替四哥来找婉凝回去的,解释不清楚了,只好等先见了顾婉凝再说:“我是顾小姐的朋友,有些事情要告诉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外婆打量了他一番,面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放心还是漠然,却说出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婉凝已经走了,请霍长官转告虞四少,不要再来找她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今天不回来吗?”霍仲祺一愣,这不是她的家吗?她还能去哪儿?

外婆摇头一叹:“她没告诉我,婉儿就怕她走了之后有人来问。”

“这怎么会?她一个女孩子,您就放心……”霍仲祺愈发诧异起来。

“她一个女孩子,能一个人越洋跨海带着弟弟从国外回来,现在不过是离了江宁而已,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外婆淡然道。

“可是——”,霍仲祺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老夫人,我今天来不是虞四少的意思,我真的是婉凝的朋友。”

外婆却似乎有些倦了,冲他摆摆手:“霍长官请回吧,婉凝现在在哪儿别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要真是她的朋友,就不要再来找她了。”

霍仲祺茫然出了青榆里,手拉了车门却迟迟不坐进去,一烦起来就去摸烟,站在车边狠狠抽了两根,一甩烟蒂,倒想起来一个人。

“你怎么也来问婉凝的事?”欧阳怡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霍仲祺一心想着顾婉凝的去向,却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焦灼追问:“你知不知她到哪儿去了?是躲起来了,还是真的不在江宁了?”

欧阳怡对他一向没有好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然道:“霍公子是想替虞四少做说客吗?你们还嫌婉凝躲得不够远吗?”

霍仲祺一听她话中端倪,忙道:“她真走了?”

“走了。”

“她去哪儿了?她一个人?”

欧阳怡还是冷眼看着他:“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她到哪儿去还要你们陆军部批准吗?”

霍仲祺印象里欧阳怡一向都温婉娴雅,不想她今日竟这样生硬刻薄,他心里火急火燎地挂念顾婉凝,语气也硬了起来:“你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最好马上告诉我,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出了事情怎么办?”

出事?顾婉凝还能出什么事?欧阳怡本来就不喜欢他,此时被他一激,又想到要不是虞浩霆苦苦相逼,虞军的人心狠手辣,顾婉凝还该好端端地在学校里上课,哪用得着人生地不熟地躲到旧京去?当下冷笑道:

“什么事能比你们陆军部的人让她出的事大?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这辈子也就平安了。”

霍仲祺被她呛得面上一红,还想再说什么,欧阳怡却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霍仲祺愣了半晌,才开车回了陆军部,他辛辛苦苦从家里跑出来,兴兴冲冲去找顾婉凝,不想碰了这半日的钉子,却一无所获。

听欧阳怡的意思,婉凝是真的走了,可她能去哪儿呢?

他查过她,她在国内没什么亲戚朋友,他认识她这么久,即便是湄东的顾家,也从没听她说起,更不见有什么联系。她能去哪儿呢?

她小小年纪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又离家别友,一个人孤身在外,他一想到这个,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他得去找她,一找到她,就带她走——“什么事能比你们陆军部的人让她出的事大?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这辈子也就平安了。”欧阳怡的话呛得他想杀人,他想起那天她在他怀里疼得扭曲的面孔,他衣袖上浸了她温热的血……浑蛋!都他妈的浑蛋!

他得去找她,找人这种事最快的就是特勤处,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去拨罗立群的电话,然而,刚拨了三个数,他就把电话搁下了。他真是昏了头了,他叫罗立群去给他找顾婉凝?恐怕人还没找到,四哥立时就知道了。虽然这件事他没打算瞒着虞浩霆,但眼下他这里八字还没一撇,他不想让他知道……

霍仲祺极快地捋了一遍跟他相熟又能帮上忙的人,竟是一个也用不上。虞军上下,和他相熟的都是虞浩霆的班底;政务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事情但凡叫他们知道个一星半点,必然要捅到父亲那里去。

他平日里总觉得自己人面广、吃得开,不管什么事,没有他霍公子蹚不平管不了的。然而,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他仗恃的不过是父亲和四哥罢了。不敢告诉父亲的事,有四哥替他揽着;军中不便插手的事,他一个电话打到政务院,徐益、祁国瑞那些人也就替他办了。可顾婉凝这件事,既触了父亲的怒火,也戳了四哥的软肋,他想要瞒着他们行事,竟是一筹莫展。

霍仲祺困坐在办公室里,茫然瞧着靠墙的文件柜,他回江宁也快一年了吧?除了他放在里头的几瓶洋酒之外,他竟不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忽然就有一种无力到虚脱的感觉,他早该想到的,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要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当初她就不会见了他之后再去拦四哥的车!

从头到尾,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一直都没想到,他还想带她走,他带她到哪儿去?除非四哥肯帮他,否则,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他多半连江宁城都出不去。他要带走的是婉凝,他怎么去叫四哥帮他?

他起身拿了瓶酒出来,连杯子都懒得拿,开了盖子就往嘴里倒。他酒量一直都好,霍公子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可现在,他连这个也恨上了,他怎么就醉不了呢?他冲到洗手间吐了三回,还是清醒得吓人——

“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他日后总要叫你一声四嫂。”

“我和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孩子……仲祺……孩子。”

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开始到现在,叫他错过的不是疏忽意外,根本就是他的无能为力。

霍仲祺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是第一个来跟欧阳怡打听顾婉凝的人;另一个人虽然也是陆军部的,但欧阳怡的态度却好了很多。

顾婉凝离开江宁的第三天,卫朔就找到了欧阳怡。她一听用人通报说来找她的人是卫朔,先是惊讶,随即就想到他多半是虞浩霆派来的,一面叫人把他请到楼下客厅,一面却下意识地开了衣柜去挑衣裳换。手上翻拣了几下,忽然颊边一热,咬唇暗道:欧阳怡,你这是做什么?当下便关了衣柜,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面上已换了端然的神色。

卫朔似乎总是喜欢站着,此刻不在虞浩霆身边,也仍是抖擞紧绷如弓弦一般,一见欧阳怡进来,便肃然同她打招呼:“欧阳小姐,你好。”

“你好。”欧阳怡礼貌地点头一笑,心中犹如鹿撞,也不肯多开口说什么,倒是卫朔十分镇定:“今日冒昧打扰,是我有事想请欧阳小姐帮忙。”

欧阳怡一听,便皱眉道:“虞四少还不肯放过婉凝吗?”

卫朔闻言却不动声色:“小姐误会了,我今天来见小姐并不是四少的意思。”

欧阳怡一怔,卫朔已接着说道,“我知道欧阳小姐和顾小姐相熟,如果以后顾小姐遇到什么麻烦,还请欧阳小姐告诉我。”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张便签放在茶几上,“小姐找我就打这个电话。”

卫朔的话直白干脆,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一丝情绪,欧阳怡听了,有些探询地看着他,却见他目光刚硬,仿佛方才说的只不过是寻常军务,便应道:“好。”

卫朔见她答应,点了点头:“打扰小姐,我告辞了。”欧阳怡不防他这样说走就走,匆忙间微微一笑,卫朔便转身往门外走。

欧阳怡眼看他走到门口,心中一动,忍不住叫了一声:“等一下。”

她刚说了一个“等”字,他就停住了,她话音还没落,卫朔已然转过身来望着她:“有什么事小姐请说。”

欧阳怡脸上漾着一缕清淡的笑意:“你刚才说如果婉凝遇到什么麻烦,就让我告诉你,你是想说你会帮她吗?”

卫朔有些惑然地看着她,

自己的意思还用得着再问吗?但她既然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点头。

欧阳怡见他面有疑色,恬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带着甜味的狡黠,“那要是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能不能请侍卫长帮忙呢?”

她这样一问,卫朔竟愣住了,蹙着眉头嗫嚅了两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卫朔多年卫护虞浩霆的安全,揣摩熟知的不过是虞浩霆的心意,却极少和女孩子相处,若是郭茂兰和杨云枫碰上这样的情形,心中早已了然一二,然而卫朔此刻纵觉得欧阳怡的话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再不往别处去想。他今日来找欧阳怡,不过是因为担心顾婉凝韶龄弱女,容色过人,偏又身世单薄,如今离了虞浩霆,万一再碰上冯广澜或者之前顾旭明那样的事情,难以应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将来虞浩霆知道了不好收拾;而欧阳怡这样的宦门千金,养尊处优,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他来帮忙。

他沉吟不解欧阳怡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也总不能跟她说不行,只好犹疑着点头道:“如果欧阳小姐需要,当然可以。”

欧阳怡素知卫朔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此时却这样惑然踌躇,忍不住低了头轻轻一笑,静静地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她脸上柔光潋滟,肩头雾色的钩花流苏披肩轻软娴雅,一身清浅的驼粉色丝绒长裙,在午后的暖阳下闪烁出点点银辉。卫朔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一闪念间,忽然觉得她的人仿佛泛着一层柔煦的光晕,却不再多看,连忙向她告辞。

早春二月,料峭春寒吹得醒宿醉的酒意,却吹不醒深深含苞的桃花,薄雾轻烟般的渺渺细雨沾在衣上亦不见湿痕,郭茂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顾婉凝,那女孩子就如落在衣上的寒春细雨般走得了无痕迹,却又处处都留着叫人怅惘的潮意。

从栖霞到陆军部,从虞浩霆到下头的侍从官,都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然而一切又分明都不一样了。虞浩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陆军部,偶尔回一次栖霞,却是待上几个钟头就走。郭茂兰猜出几分,也不敢过问,唯有卫朔眼里是一样的心照不宣。

接替谢致轩的侍从官叶铮是虞浩霆从旧京叫回来的,和他们都是旧识。叶铮是北方人,初到江宁,事事新鲜,且对顾婉凝的事不大知情,只是听说虞浩霆去年交了个女朋友,人极美,为着她,连电影皇后梁曼琳都不看在眼里了,便偷偷跟他们打听了两回,说是想去看看,立刻就被卫朔烙铁一样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郭茂兰想到这里,摇头一叹,叶铮的性子比杨云枫还不拘。杨云枫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他走的时候,交托给自己的一件事是方青雯。

“我就是要叫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原本他听杨云枫说方青雯是仙乐斯的舞女领班,心里就有些嘀咕,听着杨云枫的话,更是心中暗笑,什么托付终身?欢场女子不过是求一个荣华富贵罢了,怎么这小子一头栽进去栽得这么深?

不过,既然是杨云枫交托的事情,便也不能敷衍,待他抽空去仙乐斯见了方青雯,倒也有几分体谅杨云枫了。

情之一字,谁又说得清楚呢?

“你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叹气?”

郭茂兰闻言连忙转身,见秋月白正扶着门走出来,水粉色缎面的丝绵薄袄上镶了雪白的兔毛边,乌压压的一头长发散在肩上,俏然而立,仿佛院子里头含苞的桃花。

“有吗?”他揽过秋月白倚在自己怀中,轻声问道。

“你今天早上这已经是第四回了。”秋月白唇角一弯,清浅笑意中又有些犹疑,“是碰上了很烦心的事吗?”

郭茂兰低头看着她,柔声道:“有时候叹气也不一定是发愁。我方才在想,和别人比起来,我运气真是好。”

秋月白“嗤”地一笑:“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郭茂兰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秋月白脸上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低着头默不作声。

郭茂兰抚着她的头发,眼中都是温润的笑意:“怎么不说话了?”

却听秋月白低低道:“我原想着,将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你,你要是娶了太太,我就去给她做丫头,可是后来一想,我这个样子,到哪里都是拖累别人,就是想去伺候人,也……”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郭茂兰眉头一皱,截断了她的话,“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秋月白却摇了摇头,幽幽说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自己的事,我也知道。之前那位顾小姐,我虽然看不见,也能觉得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小姐,我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郭茂兰听着心中一叹,顾婉凝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千金,但她父亲是旅欧的外交官,自幼教养最是谙熟礼仪,又经惯了仪典华堂,举手投足间的风华优雅便是江宁等闲的名门闺秀也多有不如,更何况月白?当下笑道:“干吗要和别人比呢?”

秋月白咬唇道:“我不是要和别人比,只是你的长官既然有这样的女朋友,你将来总也要有一个端庄贤淑、不被人笑话的太太,我知道我是不成的……你……别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你……”她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郭茂兰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人人都得喜欢一样的女孩子?我偏就喜欢你!”郭茂兰说着,捧起秋月白的红晕未退的一张小脸,吻了下去,月白嘤咛一声,把脸埋在了他怀里。良久,才抬了头轻声说:“等顾小姐和你的长官成亲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我送件礼物给她。”

郭茂兰闻言脸上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们不在一起了。”

“不在一起了?”秋月白先是诧异,随即神色一黯,“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着她了?齐妈说,顾小姐就是戏文里唱的‘惊人艳,绝世佳’,要是真有倾城倾国的美人儿,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郭茂兰听了,默然片刻,忽然极低地吟了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你说什么?”月白困惑地问道,郭茂兰揉了揉她的头顶,笑着说:“没什么。你呀,就是个林妹妹的性子。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我不在,你不许胡思乱想。”

郭茂兰走了好一阵,月白才转身回房,抱着月琴弹了几声,低低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那年,她十三岁,跟着父亲从崇州到旧京来投奔亲戚,谁知到了旧京,却是两眼一抹黑,找了几个月亲戚没找到,身边的盘缠却花光了。万般无奈之下,父女二人只好沿街卖艺,那时候,她只会唱些家乡的小调,旧京的人多半都听不懂,说是卖艺,其实跟乞讨也差不多了。原想着攒下些路费就回乡的,不料才挨了一个月,父亲就病倒了,她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在街边插草自卖,为父亲求医。可她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子,双眼皆盲,便是自卖自身也难有人肯出钱。

正巧郭茂兰路过,看她形容可怜,便丢下两块大洋给她。秋月白在街边跪了半天,好容易碰上一个肯给钱的,也不知他是男是女,就一把扯住:“您大慈大悲,再添点钱,买了我吧。”

郭茂兰一愣,皱眉道:“我不买人,你快放手。”

秋月白听出是个年轻人,虽然羞惧,但却顾不得了,只是死死拉着他的衣袖:“先生,求求您了,只要您能帮我父亲请医抓药,我……我给您的太太当丫头,做牛做马都行。”

当时郭茂兰刚从定新军校毕业不久,在旧京的警备司令部做事,他一时好心,揽了秋月白这件事,只想着帮她父女二人渡过难关罢了。没想到月白的父亲奔波劳碌之下,旧疾复发,已然心力交瘁,勉强撑了两个月,竟撒手西去了。郭茂兰帮她葬了父亲,本想托人带这小丫头回乡去,但月白父女二人原本就是因为在家乡无依无靠,父亲又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才带了她来旧京。郭茂兰待要和她商量,秋月白左右就只有一句:“你就当是买了我吧。”

郭茂兰被她缠得急了,甩出一句:“我买你有什么用,你会干什么?”

秋月白却被他问傻了,两行清泪直直淌了下来,郭茂兰一见,也懊悔失言,刚要哄她,却听秋月白犹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会唱歌。”说着,便呜呜咽咽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

郭茂兰心头一软,伸手抹了她的眼泪:“那你跟着我吧。也不要再说什么买你的话了。”

于是她就留了下来,连“月白”这个名字也是郭茂兰给她改的。她本名叫“小荷”,郭茂兰说,“小荷”好听,也像她的人,只可惜她姓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就改成了“月白”,说是一句唐诗里有。这些她似懂非懂,但只要是郭茂兰说的,她都觉得是好的。

她以为郭茂兰要带她回家当丫头,没想到郭茂兰却说自己是个军人,孤身在外,没有成家,单独找房子安置了她,又另请了用人悉心照看,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待知道她并不是天生双眼皆盲,乃是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才落下的病灶,郭茂兰又几番请医问药帮她医治,却都毫无起色,才渐渐搁下了。只是除此之外,郭茂兰并不常来见她,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带些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给她,说几句话就走。照料她的用人平日里和秋月白闲话,免不了品评到郭茂兰身上,只说这位表少爷如何一表人才。

如是两年,秋月白心里却时常惴惴,她也几次鼓了勇气问郭茂兰为何要收留自己,郭茂兰却总一笑置之:“不是你要跟着我的吗?”

其间郭茂兰调到虞浩霆身边,公务愈繁,来看月白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常常逗着她说些小时候的故乡往事,又或者听她弹琴唱歌。月白起先也是暗自欢喜,然而时间久了,她却愈发惶惑起来。

到她前年生辰,郭茂兰来给她庆生,她因为爱惜嗓子,从不喝酒,那天却端了他的杯子一饮而尽。郭茂兰不及拦她,见她呛得一脸通红,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是疼惜又是好笑:“又没有人抢你的,你这是干什么?”

却见秋月白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虽然明知她是瞧不见的,还是“看”得郭茂兰心头一颤,“你要了我吧。”她颤巍巍的声音如檐上将落未落的水滴,面上的神情却是水滴石� �的执拗。

郭茂兰起身笑道:“傻丫头!你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

秋月白却摸索着牵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细细:“我不小了。”

郭茂兰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却被她攥住不放,只好摇头道:“月白,乖,不要闹。”

秋月白仍是不肯放手:“是我不好看吗?”

郭茂兰蹲下身子,抬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谁说的?你好看的不得了。”

秋月白定定地“望”着他,两弯细眉像初五的月牙,黑白分明的瞳仁如月光下的一池春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郭茂兰眉头微曲,柔风轻拂的笑容中融着无可奈何:“我如今还不能成家,我不想委屈你。”

“我没有委屈。”

月白咬着下唇,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笼在暖橘色的灯光里,如同晚风中静静摇曳的夕颜花:“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收留我这么一个……一个残废,我连当丫头服侍人都做不来……”

“月白!”郭茂兰想要打断她,月白的手指却轻轻按在了他唇上:“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一日是安心的,我总怕你再也不来看我了。可是你来了,我还是不安心,我越想着讨你喜欢,就……就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郭茂兰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有这么多心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月白低着头默不作声,郭茂兰揽了她靠在自己身上,目光隔着窗子远远地落在湛蓝的夜空里头:“月白,你知道扛枪吃饭是要卖命的,你跟着我,不是什么好事,我想让你以后……有安稳的日子过。”

秋月白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我从小到大,最安稳的日子就是现在。你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你觉着我还能活吗?”

郭茂兰眼中一热,只见月白仰着头,两行清泪缓缓滑到腮边:“我不要什么别的安稳日子,我只跟着你。生生死死,我都是你的人,除非——你嫌弃我。”

二月末的旧京正是春光初绽的良辰,院子里头一树浅粉淡白的杏花开得正盛,摇曳花影隔了窗子映在桌上、几上、地面的青砖上,也映在了人心上。

此后,秋月白又跟着郭茂兰到了江宁,本想着一切如旧,却没想到在瓯湖遇上了顾婉凝。

顾婉凝和她年岁相仿,但言行举止间的落落大方、端然优雅却是不用看也能知觉一二的,且又听齐妈说顾婉凝样貌绝美,秋月白心中便愈发自惭起来,她还记得那一日顾婉凝赞她的名字好听,脱口念的就是当初郭茂兰为她改名字时说过的那句诗。也是见了顾婉凝,她才想起,自己和郭茂兰在一起这样久了,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同僚朋友,大约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若是给人见了,也只会招人笑话吧?

“三公子,顾小姐到了燕平。”

傅子煜在军情五处九年,早已养成了喜怒不惊的深沉脾性,邵朗逸叫他派人盯着顾婉凝,他虽然一时也琢磨不出这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多余的话一句不问。傅子煜是邵氏嫡系,邵朗逸还未在军中的时候,他二人就已相熟,一句“三公子”便透出了端倪。

邵朗逸点了点头,顾婉凝去旧京倒不出他的所料,她既然和虞浩霆分开了,自然是远远地离开江宁最好:“她住在什么地方,妥当吗?”

“这个……”傅子煜很少有这样犹疑的状况,只是在他看来,顾婉凝的身份和她如今住的地方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并且,他也不清楚邵朗逸的所谓“妥当”究竟是个什么范畴,“顾小姐住在梁小姐家里。”

邵朗逸一怔,端着茶盏的手也滞住了:“哪个梁小姐?”

“梁曼琳梁小姐。”

邵朗逸诧异地看了傅子煜一眼,低头呷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傅子煜又道,“顾小姐想插班到德雅女中去读书。我查过了,她之前在乐知的成绩不错,但德雅是教会学校,对学生的家世背景也很挑剔,顾小姐恐怕进不去。”

邵朗逸想了想,懒懒一笑:“这件事你去想法子,不要让她知道。”

“是。”傅子煜点头应道。

军事情报部隶属参谋本部,下面的几个核心部门里头,二处主理对内军情、解码和行政,九处负责对外军情以及武器和技术分析,而傅子煜的五处则负责秘密监察。虽说名义上监察的只是军政事务,但实际上,从旧京、华亭到江宁的名流豪绅十有八九都有底档在军情五处,越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就越是清楚。因此,打点关系找个校董出来发话收个学生对傅子煜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顾小姐那边,叫你的人继续留心着,不要有什么闪失。”邵朗逸交代道。

“是。”傅子煜答应着,语气中却有犹疑。

邵朗逸眉峰一挑:“怎么了?”

傅子煜心里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问清楚点好,否则,什么算“闪失”他可说不准:“三公子叫我们留心顾小姐,是怕万一四少要人,郭茂兰他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吗?”

邵朗逸淡淡一笑,垂着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半盏清茶:“就算是吧。”

邵朗逸的语气和笑容都轻淡如春夜云影,傅子煜却总觉得有些异样,三公子从来都是闲事不问,别说是虞四少过去的女朋友,就是他自己的女朋友,也没有这样上心的。要是邵朗逸叫他想法子把这女孩子逼回江宁来,他倒还能明白,现在这样他反而想不透了。

邵朗逸也有想不透的事情——她居然和梁曼琳在一起,真不知道浩霆要是听说了会做何感想。

春雨如丝,空气里似也浸润了早春嫩柳的新绿,有直沁人心的清新温柔。他还记得在皬山遇见她的那天,她悄悄走到他身后,伸手蒙了他的眼睛,还没等她娇娇地问他“你猜猜我是谁”,他就知道她是认错人了。

错了,

错过了。

顾婉凝接到学校通知的时候,颇为诧异。她去考德雅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她也知道自己成绩虽然不错,但是之前莫名其妙的休学,缺了一个学期的课业,且她一个人到旧京来,身世伶仃,对她这样的学生,德雅根本不会考虑,没想到,自己的申请竟真的通过了。

“德雅可是很难进去的。”梁曼琳笑盈盈地说道,“去年教育局长孔宪芝家的一对双生小姐一起去考试,姐姐考取了,妹妹差两分,最后就真的只录了一个,闹得孔二小姐好长时间都不肯露面。”

她说笑了两句,却见顾婉凝面上并无喜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通知,约略一想,将笑意收在了眼底:“你是疑心……”

顾婉凝摇了摇头,将通知折了起来,对梁曼琳微微一笑:“这几天打扰梁姐姐了,以后我住到学校里去,恐怕还要麻烦你帮我照顾syne。”

梁曼琳笑道:“你这么客气,就是没有真的把我当姐姐了。”

此前,顾婉凝写信说要到旧京来,她就有些诧异,待顾婉凝人到了这边,淡然一句“这种事情总要新人换旧人的”,就绝口不提她和虞浩霆的事。虽然梁曼琳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她眼见顾婉凝眉宇间时时压抑着一抹悒色,便也不多过问,只是心中惋惜,虞浩霆那样的人经惯了风月红颜,到底是齐大非偶,真心难觅。

顾婉凝在德雅只读最后一个学期,平日住在学校,她总是着意沉默寡言,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功课上,每个星期一天假期,她就在梁曼琳家里陪着syne,每每和欧阳怡通信,也只说些德雅的课业生活和旧京风物,从不过问江宁的人事。

她想,时间久了,终究都会忘记的吧?

远在江宁的虞夫人也这样想,时间久了,终究都会忘记的吧?

无论什么,都抵不过光阴岁月的消耗。时间久了,怎样的心意都会淡下去的。

当年,虞靖远也不是没有过心心念念的可人儿,最后还不是流水落花,琵琶别抱?到头来,许竹心也好,魏南芸也罢,都不过是少年往事的旧情遗影。浩霆还这样年轻,怎么会不知道以后尽有更好的在等着他?就像眼前这早春的景致,轻烟淡柳疏花嫩蕾是惹人喜爱,可毕竟后头还有开不尽的繁花似锦,浩荡春光。

不过,魏南芸就没有虞夫人这样淡定了——顾婉凝走了三个多月,她留在虞浩霆房间里的东西却都还是原样,虞浩霆不发话,也就没有人去动。

“这些日子浩霆都不怎么回官邸,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待上一会儿就走。我怕——”魏南芸错着半步,跟在虞夫人身边,轻声说,“是触景伤情。”

虞夫人拢了拢身上的披肩,神色闲远:“春天了,官邸里也该重新修饰一下。”

“小霍倒真是转了性子。”

虞浩霆搁了电话,对汪石卿道。过完年没多久,霍仲祺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去了绥江,他原本以为小霍不过是为了躲着霍万林,没想到他刚一问起,蔡正炎便说霍仲祺并不在行辕,而是自己跑去了下头的一个骑兵师,事事勤谨,半点公子脾气也没有。

汪石卿微微一笑:“看来他上一次祸闯得不小。”

说起这件事,虞浩霆也不免有几分好奇:“小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

汪石卿摇头笑道:“估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不肯讲。”

虞浩霆听了,也不觉得有过问的必要,转念间忽然想起之前谢致轩的话——“小霍惹他父

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他心里莫名地一跳,转瞬即逝,却又清晰切实。

汪石卿一走,虞浩霆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叶铮道:“回官邸。”

叶铮连忙跟上去,心里却纳闷,这才几点,还不到中午,回官邸干吗?而且虞浩霆每次说要回栖霞的时候心情就不大好,回去之后心情就更不好,可是四少说回去,难道他还能拦着?不过,这个时候回栖霞,十有八九午饭就在官邸吃了,官邸的厨子倒是比陆军部强得多。

虞浩霆刚上到二楼,就见他的房门都开着,正有佣人出入。他心事一沉,缓缓走了过去,一个丫头见他过来,连忙停下行礼:“四少。”里头的几个人听见他过来,也都停了手里的事情,屏息行礼。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虞浩霆见她们手里的东西都是顾婉凝的衣物首饰,心下了然,却不知道是谁的授意。

几个丫头都低了头不作声,虞浩霆扫了一眼,道:“芷卉?”

芷卉在官邸原本是带着几个丫头伺候虞浩霆起居的,后来一直照料顾婉凝,于他们二人的事情知道得最多,且官邸里早打了招呼,不许在虞浩霆面前提起顾小姐,此时见他这样问,万不敢说是魏南芸叫她们把顾婉凝的东西清出去,便道:“三太太吩咐说夫人要重新装饰官邸,叫我们整理一下,过几天就……”

她说到这里,虞浩霆已懒得再听:“东西放下,出去。”

叶铮见几个丫头都悄声出去,虞浩霆背对着他,不知神色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四少?”

虞浩霆没有回头,低声吩咐道:“你也出去。”

叶铮暗自咋舌,带上门退了出去。

虞浩霆捡起搭在榻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挂了回去。她的衣裳大多搁在另外的衣帽间里,有丫头收拾,放在他房里的不过是常穿的几件。起初,他喜欢看她穿洋装,她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敢惹他也不爱理他,总是沉静默然,长长的旗袍笼在她身上,仿佛也在拘着她。

唯有他带她去皬山那一次,她穿着件裙摆飘摇的洋装裙子,轻盈如蝶,他喜欢见她那样鲜妍明媚的样子,恍然间便有一双绒暖柔嫩的羽翼在他心中翩然而绽。但他不敢告诉她,他赞她穿洋装好看,她就说自己喜欢旗袍,他怕他说了,她就更不肯穿了。

后来,她对着他也肯说肯笑肯撒娇了,他才觉得她确实是穿起旗袍来,更加娉婷楚楚。他手里拎着的这件冰蓝色的旗袍是她生日那天穿过的,他牵着她的手,仿佛握着一朵雪花。他把衣裳挂回去,触着那柔滑的质地,指尖却是涩的。

虞浩霆从房间里出来,栖霞的总管温乐贤和叶铮一起等在门口。

“叫她们把东西按原样收拾好。没有我的话,我房里的东西谁也不要动。”温乐贤见虞浩霆并没发脾气,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答“是”。

叶铮跟着虞浩霆下楼,见他穿过大厅,径直就往外走,多半是要回陆军部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叫了一声:“四少!”

“什么事?”

叶铮努力笑出两个酒窝来,有几分讪讪地说:“该吃饭了。”

虞浩霆也不瞧他,只抬腕看了看表:“那就吃了饭再回去吧。”

叶铮心里一乐,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他爱吃的姜松鱼丝。

康雅婕怀孕的消息传到沈州,康瀚民自然十分欣喜,兼之北地近来太平无事,他当即便决定去看望宝贝女儿。除了家有喜事之外,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南下,也着实是件赏心乐事。

虽说是探亲这样的私事,但康瀚民到江宁的第三天,便由行政院和参谋部一起出面在国际饭店举行酒会为他接风。除了江宁的许多军政要员之外,邵家亲眷也悉数到场,国际饭店门口的汽车排起长龙,单是车灯便照亮了一条长街。

康雅婕一身玫瑰紫的单肩曳地长裙,轻柔飘逸的裙摆自腰际往下打了细密百褶,依旧是身姿窈窕;左肩一枚硕大的蝶形宝石别针,长流苏的钻石耳环几乎扫到锁骨。她挽着父亲跟宾客寒暄,邵朗逸也时时陪在左右,顾盼之间光彩照人,雍容优雅的笑意中蕴着丝丝甜美。

正觥筹交错之间,康雅婕忽然觉得四下微微一静,她不必回头也猜到是虞浩霆到了,心中轻笑:虞四少就是虞四少,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所系。她转身一望,果然是虞浩霆携着一个女伴刚走进来。康雅婕微微有些诧异,这段日子倒没听说虞浩霆有什么新女朋友,而且那女孩子一眼看过去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怎么是小六?”说话的人却是虞若槿。

康雅婕见她神色讶异中又有些不快,好奇道:“姐姐是说跟四少一起来的那位小姐吗?我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

虞若槿方才讶异的神色已经掩了下去,淡淡一笑:“你和她不熟,那是韩家的六小姐韩燕宜。”

康雅婕略想了一下,便明白虞若槿的不快和讶异从何而来了。虞浩霆带个女孩子出来交际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是梁曼琳那样的电影明星,还是江宁的名媛闺秀,虞浩霆逢场作戏甚至有些露水姻缘也都无伤大雅,但这个韩燕宜是霍夫人的侄女,也就是霍庭萱的表姊妹。自虞浩霆和顾婉凝分手之后,他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女朋友,今天忽然带了她出来,也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状况,要是真有什么瓜葛,霍家和韩家连虞家恐怕都得闹心。

她这么想着,不免多打量了韩燕宜几眼。康雅婕一到江宁就和邵朗逸结了婚,所以和这班未婚的小姐们来往并不多,不过,纵然彼此不熟,她也听说过韩燕宜和她妹妹韩佳宜是江宁有名的姊妹花,出身名门,才貌俱佳,姐姐秀雅,妹妹柔艳,在交际场里极出风头。

韩燕宜正是桃李之年,粉面修眉,明眸顾盼,身上穿着一件淡莲红色的抹胸纱裙,颈间一串枝叶型的钻石项链,简单精致一如她面上恰到好处的妆容。康雅婕心下品评,这位六小姐虽然不及顾婉凝情致动人,却也是容颜姣好,且极懂得修饰,怪不得这样有名,当下便笑道:“早就听说韩家有一对姊妹花,今日看来,六小姐果然出众。”

虞若槿漫不经心地扫了韩燕宜一眼:“小七怕比她姐姐生得还要好些。”

康雅婕心中一动,就着她的话往下说:“有这样的表姐妹,想必霍小姐也是极美的。”

虞若槿听她说到霍庭萱,微微一笑:“比庭萱就差远了。名门闺秀,岂只在姿色两个字上?”

康雅婕听了这一句,心里便略有些不舒服,还未来得及再开口,虞若槿已笑着对她耳语道:“我不过是替我们老四操心罢了。你还用得着花心思瞧她们美不美?谁不知道朗逸如今一心都在你身上。”

这句话却是说到了康雅婕心里,虞若槿说得对,凭她们在虞浩霆眼前竞艳争春去,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要头疼的也是未来的虞家少夫人。

邵朗逸见虞浩霆带着韩燕宜来也有些意外,正好谢致轩端着酒过来,便向他问道:“浩霆最近和韩小六很熟吗?”

“浩霆我不知道,我听致娆说韩燕宜这些日子常常去淳溪。”谢致轩转着酒杯,笑意促狭,“你也知道,这姊妹俩是最喜欢出风头的,我猜小六是看上浩霆了。要是这回四少来者不拒,那就有乐子了。”

邵朗逸看了一眼舞池中的两人,淡然道:“浩霆不会。”

谢致轩的笑意忽然有些凉:“我倒是想让他收了这丫头。”

邵朗逸闻言有些讶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致轩悠然道:“要是韩小六跟浩霆闹到一起去,姑姑才知道什么叫后悔呢。”

邵朗逸静静一笑:“浩霆都不提了,你倒还惦记她。”

谢致轩喝尽了杯中的酒,随手搁到侍应的托盘里,唇边一抹百无聊赖的笑容:“我是惦记我的狗,青榆里那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能养成什么样。”

邵朗逸面上仍浮着清浅的笑意:“你放心,你那只狗挺好的。她不在青榆里了。”

谢致轩一愣,疑道:“浩霆把她藏起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可能,“你把她藏起来了?”想了想,更不可能,便皱眉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邵朗逸目光疏淡:“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你那只狗吃得饱睡得好,不就行了?”

谢致轩猜得没错,韩燕宜确实是对虞浩霆动了心。

之前,韩家姐妹只以为霍庭萱是板上钉钉的虞家少夫人。霍庭萱人才出众,两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且虞浩霆一向多在军中,并不经常在江宁交际场出入,又是冷面冷心的脾性。因此,韩燕宜虽然眼光甚高,也从来不敢对虞家四少动过什么心思;然而,顾婉凝的出现,却打破了许多藩篱。

韩燕宜眼见这女孩子一夜之间便夺去了虞浩霆的全部情意和所有人艳羡的目光——

“听说虞四少包了整间影院陪顾小姐看电影。”“冯家二公子不知怎么惹了顾小姐,硬是叫四少给逼到国外去了。”“她明明都被学校开除了,还是四少亲自去找了校长,才让她重新回来上课的。”……

传闻纷纭,虞浩霆待顾婉凝的温存多情却是她亲眼见过的。

在谭家婚礼上,虞浩霆为了个苏宝笙一掷千金,不过是她一个女同学罢了。满堂的衣香鬓影,他的目光却只在她身上,那样傲然磊落英气逼人的男子,每每低了头和她说话,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便是韩燕宜冷眼旁观,亦觉动容。

后来虞浩霆在邵家婚礼上跟虞夫人说的话,很快便传开了。韩燕宜忽然省起虞霍两家并没有正式的婚约,谁说虞家少夫人就一定要是霍庭萱呢?霍庭萱纵然千好万好,但虞浩霆不喜欢,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至于她自己,虽然不如顾婉凝姿容绝代,但家世却好过她许多,未必便没有机会,搏一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忖度没什么机会接近虞浩霆,便常常去陪伴虞夫人,今日正巧碰上虞浩霆去淳溪。韩燕宜原本晚上就要到酒会去,虞浩霆没有女伴,倒也不介意带了她一起。他一向不在这些世家小姐身上留心,既懒得应付那些小姐脾气,也不想惹什么麻烦。此刻,他看着韩燕宜在他身边语笑晏晏,神思游离间亦觉得有些奇怪,同样是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他对着她,怎么就一点惬意的感觉都没有呢?

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个或娇艳或清婉的女孩子解解闷儿也不错。然而今天,韩燕宜刚一上他的车,他第一个反应竟是不由自主地去挑剔她哪里哪里不如顾婉凝;他看着韩燕宜自作聪明地想讨他欢心,心里想的却是当初,只要顾婉凝肯对他笑一笑,多说上两句话,他便有满心的欢喜。

虞浩霆忽然就觉得有些厌倦,厌倦韩燕宜的娴雅温柔的神情,厌倦乐队选的曲子,厌倦舞池的灯光,厌倦这流光溢彩的满目繁华……幸好一曲终了,郭茂兰便过来错开众人,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虞浩霆眼中冷光一凛,跟韩燕宜敷衍了两句,走了出来。

虞浩霆上到六楼,郭茂兰敲开六一五的房门,只带人等在门口,只有卫朔跟了他进去。等在六一五的人是军情二处的处长娄玉璞,虞浩霆一坐下来便问:“确定吗?”

娄玉璞点头道:“确定。刘鹏翼上个月九号在石津港下的船。”

“康瀚民知道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刘鹏翼被他父亲送到俄国之后,行踪一直都很隐秘,康瀚民的人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我们得到消息是因为徐力行的机要秘书是我们的人,刘鹏翼回国之前联络过徐力行,所以我们才跟上他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徐力行和刘民辉是儿女亲家,虽然刘民辉兵变的事,徐力行未曾参与,但康瀚民对他防范日深,刘鹏翼若是有所图谋,那跟他联络倒也不足为奇:“他想干什么?”

“刘鹏翼见过徐力行之后,又去旧京见了青帮的人。”娄玉璞道,“本来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不想惊动四少,但今天下午,刘鹏翼突然到了江宁。”

“说你的想法。”

“属下推测他是冲着康瀚民来的。”娄玉璞语意沉着,“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回国,必然有所筹谋。康氏如今和江宁修好,只要康瀚民在,刘鹏翼在国内就见不得光。只是眼下还不知道徐力行是不是答应跟他合作。”说到这里,娄玉璞顿了一顿,“至于刘鹏翼又找上青帮,多半是想要替父报仇。”

娄玉璞的猜测和虞浩霆想的差不多,刘鹏翼跟着康瀚民到江宁来,又找了青帮的人,十有八九是打算行刺。若真是如此,他们倒没必要干涉,成与不成对虞军都没什么损失,他关心的只是刘鹏翼的后招:“江宁的事我安排别人盯着,你尽快弄清楚徐力行那边是什么打算。”

娄玉璞一走,叶铮就被叫到了国际饭店,他刚进前厅便有侍从迎了过来:“叶参谋,四少在六一五房间。”叶铮听了有些纳闷,今天是给康瀚民接风的酒会,虞浩霆过来不过是应酬场面,怎么不在里面跳舞,反而开了房间叫他过来?

“四少!”叶铮进来先是一本正经地行了礼,接着就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四少叫我来跳舞呢。”

虞浩霆扫了他一眼,也不接他的话,只开门见山:“刘鹏翼今天下午到了江宁。”

叶铮听了,半边唇角轻轻一扬:“就是刘民辉的那个败家儿子?”

虞浩霆微一颔首:“他之前在旧京见了青帮的人,军情处猜测,他可能想在江宁刺杀康瀚民。”

叶铮闻言正色道:“四少是想让我跟青帮的人打听一下消息?”

虞浩霆道:“我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方不方便?”

叶铮想了想,说:“打听这件事没问题。不过您知道,青帮重承诺,讲义气,如果真有堂口应了,恐怕我也不好叫他们罢手。”

虞浩霆站起身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这件事我们不管。我只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行事和行事的时间。另外,如果他们觉得棘手,我也不介意——你帮帮忙。”

叶铮低低“啊”了一声,虞浩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好想想。”

叶铮出了国际饭店,回去换过便装,就独自一人去了文庙街的凤麟楼。凤麟楼是文庙街最大的戏茶厅,晚上最是热闹非凡,叶铮一到门口,一个眼尖的管事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小老大也来听戏?一会儿有十二姑娘玉玲珑的《杜十娘》,在文庙街可是头等的。您要是听着好,叫她待会儿散了戏陪您宵夜,单给您来一段?”

叶铮瞟了他一眼,无所谓地道:“听戏我也不到这儿来了。你们师傅在不在?我有正经事。”那管事的讪讪一笑,连忙引着他上楼。

虽然军中有帮会背景的人不少,但叶铮却是一个异数。

他并不是自己拜帖求师开香堂入门的青帮弟子,而是因为他祖父是青帮出身,父亲叶继开亦是青帮之中辈分颇高的大佬,叶家门下学生无数,叶铮从小便是个混世魔王。只是人越长大越有反骨,他不肯就着“家学渊源”行走江湖,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偷偷去考了军校。本来叶继开也没打算一定要让儿子干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意,却不料他竟然私自跑去从军。在定新念了半个学期,家里才知道,还是因为有个教官是叶继开的拜帖弟子。原还想着是不是要叫他退学,待见到叶铮军容严整、英姿飒爽地在堂前一立,父亲长叹一声,说了句“各有造化,好自为之”便由他去了。因此,虞浩霆一听说刘鹏翼找上了青帮的人,叫他去打听消息倒是现成。

因为康雅婕有了身孕,邵朗逸索性将公事都推了出去,只在家里陪着夫人。康雅婕心中欢喜,面上却故作大方:“我现在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你不用总陪着我。”邵朗逸笑意和煦:“外面的事情我不管,别人也能管,可是夫人却只能我自己陪。”康雅婕莞尔一笑:“不过今天倒是我不能陪你了。”说话间,已经有丫头捧了披肩和手包过来。

“你要出去?”

“我昨天跟你说过的,你忘了?王葆振约了我父亲在隐龙潭赏景吃饭,谈什么煤矿的事情。”康雅婕道,“他们一家都去,所以父亲叫我也过去陪着应酬一下。”

“这种应酬最没意思。”邵朗逸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指绕着她披肩上的流苏,“你要是想游春赏景,不如我们去泠湖,在自己家里要怎么样都随你的意思,不是更好?”

他这样一说,康雅婕倒有几分动了心,军政事务她原本就不放在心上,王家的人她也不怎么认得,去应酬这些场面着实无聊。邵朗逸见她一时不开口,便径自打电话过去安排澄湖那边准备她爱吃的时令河鲜。康雅婕看他这样殷勤,也不再推辞,打发人去跟父亲打个招呼,就说身子乏,在家里休息也就罢了。

此时春光正好,花影扶疏,柳已成荫,裹着花香的暖风缕缕不绝,拂得人满身惬意,康雅婕有孕在身,本就有些懒懒的,此时人在画舫之中,波光云影,烟水悠然,此情此景更添娇慵,她斜倚在绣榻上,隔着半卷的竹帘笑意缱绻地看着邵朗逸钓鱼:“这里的白鱼太小了,我在家里的时候见过三十几斤的,有两米长呢!”

邵朗逸笑道:“北地白鱼肥美,不输南国江鲜,不过,还请康小姐小声一点,别吓走了我的鱼。”

康雅婕婉转一笑,走了出来,靠在他肩上:“你不要钓鲫鱼上来,刺好多。”

邵朗逸笑着摇了摇头,将钓竿递到她手里:“你来,看它们听不听你的话。”

康雅婕却不接那钓竿:“我才不耐烦盯着这个,要我说,撒个网下去,什么都有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远处有汽车驶来的声音,康雅婕抬头遥望,果然见湖岸上有三辆车子飞驰而来,她不免有些诧异,转脸对邵朗逸道:“是什么人?怎么开得这么急?”她刚说完,又有一辆车子开了过来。邵朗逸见状眉心微蹙,搁了手中的钓竿,吩咐撑船的下人:“上岸。”

画舫还未靠岸,康雅婕已认出等在岸边的人除了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侍卫长汤剑声之外,竟还有虞浩霆的侍从官叶铮和她父亲的幕僚长杜樊川,一干人都是面色凝重。康雅婕见了这个情形,心中惴惴,邵朗逸扶着她下船上岸,待她站稳,便问叶铮和杜樊川:“什么事?”

“军长、夫人,康帅遇刺了。”叶铮话一出口,康雅婕脸色已变了:“我父亲现在怎么样?”

“康帅受了伤,已经送到中央医院了。”杜樊川脸色虽然难看,但神态尚算镇定,“小姐不要太忧心。”

“我们去医院。”康雅婕说着便急往前走,邵朗逸连忙扶住她:“你别急,小心身子。”康雅婕面上一片焦灼,也不答话,径自上了车,邵朗逸揽着她,低声劝慰。杜樊川见邵朗逸陪着康雅婕一起上车,心下稍安。他之前一得到康瀚民遇刺的消息,便电令康氏驻军封锁绥江以北的铁路线,严阵以待。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邵朗逸和康雅婕赶到医院的时候,娄玉璞正灰头土脸地听虞浩霆训斥:“三天之内查不出头绪,你自己辞职。”娄玉璞本就面色惶恐,答了“是”转身要走,正看见邵朗逸和康雅婕,神情更是难堪。康雅婕却顾不上理他和虞浩霆,直直去问康瀚民的机要秘书饶国瑞:“我父亲怎么样了?”

饶国瑞沉声道:“督军还在抢救。”

康雅婕一听“抢救”两个字,身子一软,便倒在了邵朗逸怀里。

幸而是在医院,康雅婕一晕,立时就有医生过来查看诊治,说并无大碍,邵朗逸这才放心,却见叶铮过来行了礼:“四少让我来问一问,夫人没事吧?”

“没事。”邵朗逸说着,往走廊深处走了几步,低声问道,“怎么样?”

“中了三枪,抢救就是做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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