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静地长大
1
医院的廊道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虽然房间很多，人来人往，但还是死寂徘徊。
苏雪儿乘着电梯来到11楼脑科住院层，刚一开电梯门就看见一个病人的鼻子和下体都插着管子，搀扶着他的女人说：“医生让多下去走走，不要总是躺在床上。”那位病人闭着一只眼，嘴角歪斜地微微点了下头。
苏雪儿侧着身子躲过他们两人出了电梯。住院部的走廊尽头还算宽敞，一个农村妇女坐在地板上啃着实心馒头，不时地用筷子夹了点菜搁在馒头上咬下满满一口，她满足地上下动着身子。她感觉到苏雪儿在看着她，也没有避讳，冲着苏雪儿裂开了嘴地笑，露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脸上的皱子都堆在一起，让人想到刻得生动的木偶小人。
苏雪儿也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去找于三两住的房间。
“1123，应该就是这个吧。”苏雪儿看着墙上的门牌号想着。她推开门进去，门口第一个床位就是。她看到于三两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于十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旁边还坐着一个看着熟悉的人，她认出来了，是每周都会来的邮差先生。她朝杨林示意了一下，杨林帮她叫醒了于十一。于十一迷糊地看到是苏雪儿，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
苏雪儿放下手里的牛奶和水果说：“出来吧。”
“嗯。”于十一吃力地站起，跟着她出去了。
“你爸什么情况？”苏雪儿问。
“脑溢血，长期过度劳累引起的。”于十一说。
“严重吗？”
“可能会瘫痪。”
苏雪儿不知如何安慰于十一，这样的情况她从未遇过。两个人都看着地板沉默了好久。苏雪儿突然开口说：“那个水果是张晓买的。”
“哦。”于十一还在盯着地板。
又陷入沉默。
过了好久，于十一说话了：“我一直以为他很强壮，你看他那身上那么多肉，不像轻易累倒的样子，不是吗？”
“嗯。”
“可是……”于十一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颤抖，他慢慢地蹲了下去，但他没有哭。
2
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天一直是阴沉沉的，好像整片天空被乌云包裹，直压下来。 一个护士走过来，将窗户向外推开，一阵清爽的风扑面而来，让人神怡。再看那片天空，哪有什么乌云和阴沉的天空，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只是窗户发灰。
苏雪儿和于十一吸了满满的新鲜氧气回到房间，看到杨林正在与临床的家属交谈。苏雪儿，发现自己认识那位家属，就是在走廊尽头啃馒头的那位。
杨林说：“那他的儿子都没来啊？”
妇女说：“是啊，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来。”
“那你是？”
“我是他儿媳妇，二儿子的老婆。”
苏雪儿的心被锤了一下，她看到她在啃馒头的时候，以为她要有60岁左右，没想到只有40来岁。
那位妇女继续说：“我婆婆走的早，她两个儿子早早就出来工作了，结了婚也就不回家了。所以我老公和他大哥与我公公之间也就没什么交集了。我这是第三次见到我公公。”
“那怎么就你一个人在照顾啊？你老公和你嫂子他们呢”杨林问。
“我就在家种种地，我老公是个做粉刷的，离老家近。我老公大哥一家在上海搞物流，忙，我也没让他们回来。照顾地也是照顾，照顾人也是照顾。我一个人就够了。”妇女说完还笑了，她觉得自己很光荣，确实听她说的人都如此觉得。
“这么多年都不亲了，你不会觉得尴尬吗？”杨林问。
“这有什么尴尬的，情感不亲，那还能咋的，血缘关系在那呢，他不还是我公公，我老公他爸吗？”
“是啊，你说的对。”
于十一和苏雪儿也全都听在心里，不知为何，听她说话总觉得心里一暖一暖的。
3
医生在一间一间的查看病房，等来到于三两床前的时候，于三两还是没有醒。
医生先是对着杨林说：“你是病人家属吗？”
“我不是。”杨林回答，指了一下于十一继续说：“他是，他是病人儿子。”
医生看了于十一一眼说：“学生？你妈呢？”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于十一估计自己早已淡忘，可是当医生提起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一阵绞痛。
杨林似乎看出来了，对着医生说：“病人早前就离了婚。”
“哦哦，知道了。”医生对这种情况似乎见怪不怪。
“我现在说一下病人情况，你要仔细听好了啊。”医生对着于十一说。
于十一轻微地点了头。
“首先就是昨天说的，你爸爸得的是脑溢血，长期过度劳累导致的，所以今后要好好休息。其次，病人已经这个年纪了，没有彻底的根治方法，所以你要做好你爸随时瘫痪的准备。然后因为是脑部疾病，带给病人的可能还有记忆力下降，逐渐趋向老年痴呆的情况。最后呢，接下来的一个月，需要一个人在医院随时照顾你爸，你看看你是请假，还是找你一个亲戚，我们的建议是最好是直系亲属照顾，因为病人需要照顾的方面很繁琐，且具有隐私性。你想好吧。”医生说完就转向了临床的病人。
杨林和苏雪儿都默然地看着于十一。于十一呆然地盯着地板，他的心像撕裂般痛苦，这是他人中面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的选择，是大学还是父亲，准确来说，是苏雪儿还是父亲。
临床的那个妇女跟医生有说有笑，不知道她哪来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她只需走好这一条路就可以了。于三两清楚地听见了那位妇女与医生的交谈，也听见了医生与他儿子的交谈。他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微微地闭着双眼，细细地感受着于十一的呼吸。
4
杨林告别了于十一，他明天还要送邮件。
过了一会儿，苏雪儿也告别了于十一。今天开学，她要去学校了。临走时她对于十一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到时候我把卷子都带给你的做。”
她还对于十一说：“十一，你要做不后悔的选择才行，有些人我们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有些人还是可以弥补的。”
于十一没有说话，继续呆然地看着地板。
苏雪儿下了电梯，张晓在那等了很久。
“十一他爸什么情况？”张晓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看一下。”苏雪儿说。
“现在上去我能说什么呢，或许只会增加十一的负面情绪。”
“哎，十一可能上不了大学了。”
“为什么？”张晓惊呼。
“你不是说过嘛，你的爸爸需要人照顾，所以放弃与我们一起上大学。现在十一的爸爸更需要人照顾。但至于真实情况，我们还是等他自己告诉我们吧。”苏雪儿轻轻地说。
“哦。”
“行了，回学校吧。”苏雪儿说。
所有的人都走了，所有的情感都无法适从下去了，所有的只剩自己。他一个人躲在厕所的隔间里，泪水扑簌地掉着，他咬紧自己的嘴唇，让颤抖的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里面出来。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他平静地洗手，平静地按下电梯，平静地买好饭盒、脸盆，平静地跟找零钱的店员说：谢谢。
他开始理解临床妇女的有说有笑，他只需要走好这一条路就好了。大学已经再也没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