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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蹴鞠双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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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前脚刚迈出瓷窑,朱见濂后脚就到了。他报上名号,向守门那人打探汪直今日是否来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安。不等通传,便径直走了进去。

沈瓷刚将汪直所赠的金钗敛入袖中,余光便瞥见朱见濂急匆匆走进来,面上是极为罕见的焦虑神情。

“小王爷,你怎么来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一双大手拥住,跌入了他温暖的怀中。

“幸好你还在。”他将脸贴着她柔软的发,虽已尽力控制,声音却仍是隐隐带着一线走调。

沈瓷一直站在窑炉附近,脸上被映得火烫,此刻被朱见濂带入的冷风一吹,思维渐渐清明起来。她觉出朱见濂的异样,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我还能去哪儿呢?”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拥紧了怀中的人儿。

沈瓷静了静,又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见濂慢慢直起身,但见她眼眶微红,原本澄澈的眸子如同被风吹皱,竟像是不久前激动过。他清了清嗓子,纵然心里翻江倒海,声音出口时已显平稳:“刚才我问守门那人,说是汪直方才来过了?”

沈瓷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回过神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可同你说了什么?”朱见濂迫切问道。

沈瓷倏然想起方才同汪直的对话,在维护无辜人命和取得万贵妃的信任之间,汪直选择了后者,从此仕途顺遂。而在她的立场,却不能多说些什么。那个基于信赖提出的问题,最终被他的答案搅碎,连带着她的心也揉成了一团。

她心中叹了口气,摇头道:“并未说什么特别的。”

“真的没有吗?”朱见濂盯着她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轻而缓慢,“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他已同皇上请旨,罢免你督陶官的职位,让你一直留在京城吗?”

沈瓷浑身一震,双眸陡然大睁着问:“你说什么?”

“你听清楚了的。”小王爷见她如此神色,已明白她的确尚不知晓,对汪直的怨恨又多了几分,不由得一讪道,“我原本担心汪直不等圣旨下来,便着急先把你带走了。现在看来,他倒是更聪明些,沉得住气,大概要等到尘埃落定再告诉你。”

“他怎么能这样……”沈瓷陷在巨大的震惊中,话语轻飘飘的,仿佛刚刚出唇,便融化在了空气中一般。她神思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蹙眉问,“小王爷方才说,圣旨还没下……那么,你是怎样知道的?”

朱见濂反问道:“还记得今天早上御前太监同你说恭喜吗?”

沈瓷恍然,怪不得,怪不得今晨那人说了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如今醒悟,方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滋味,比刚才亲口确认汪直杀害无辜更为酸涩。

“不行,他不能这么做!”沈瓷身体紧绷,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好似都在战栗,她握紧双拳,相互击捶,扬声道,“我得去找他!”

“我陪你去。”朱见濂也有此意,虽然他心中已有打算,但若是汪直能在沈瓷的劝说下自己放弃,倒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汪直的府邸,沈瓷执意独自进去,上前叩响了朱红的大门。朱见濂则待在马车内等她,同时命护卫撑足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门被打开,守门人认识沈瓷,一见她便笑了:“是来找汪大人的吗?大人现下不在,今日要去宫里,这几日忙,大概都不会过来。”

沈瓷只觉头脑一阵嗡响,只好道:“我能留个口信吗?若是他过来,请告知他,我有要紧事要同他说。”

“是,小的记下了。”

沈瓷脚步虚浮地回到马车里,不经意抬眼,便迎上朱见濂的目光。她坐稳,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响起,空气沉默得像是要黏在一起。

朱见濂方才已听见门口侍从的言语,并不需再多解释什么,往她的身边挪了挪,抓起她的手握紧。

沈瓷心中疲累,微微向内倾过,将头枕到了他的胸上,犹豫良久,轻轻问道:“汪直眼下去宫中,是因为忙着物色新的督陶官吗?”

朱见濂沉吟片刻:“大概是的,他时间紧迫,需要寻一个人来代替你。”顿了顿,又鼓励一般地补充,“虽然在那闭塞的宫里,并没有什么人能有足够的实力替代你,但若是他想,很快便能寻得人选。”

沈瓷的声音仿若飘飘荡荡的枯叶,好半天才着了地:“那若是皇上真的下了旨意呢?我又能如何?”

“不会的。”朱见濂未有犹豫,果决答道,“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只要你不肯待在京城,就算是圣旨下了,我也总会想办法把你带出去。”

“只是那时,就算回去,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活了……”沈瓷抿了抿唇,顿时感觉一切又回到了之前的境况。当时她执意留在宫中,想要免去运瓷有失的罪责,如今,罪责的确是不再追究了,可她依然失去了一部分自由。

她已不知,自己到底是该感激汪直给她的机会,还是该怨怼他的强行逼迫。

“小瓷片儿,别下定论。汪直他就算已经找到了属意的人选,但为了不让皇上感到他是草率推选了一人,必定还会拖上几日。我们还有时间去找他,也说不定,他自己便能幡然悔悟。”

沈瓷闻之动容,闭上眼,把脸埋在了朱见濂的锦袍之中,深深地嗅着他身上温厚的气息,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皱紧的眉头舒展了几分。

“你从前不是说想去看看我逮住小紫貂的那一片山林吗?现在是初春,太冷了,等到了夏日,天气更暖和些,草木也更繁盛,我们就去那里玩一阵。还有月瓷坊,你走了以后,便一直闲置着,回去我们好生经营,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从前在江西的日子,我们没能好好过,如此多的不圆满尚未弥补,我又怎会让你满心郁闷地留在京城?”

他虽说是在和沈瓷说话,却更像是自语,到了最后,已有几分下定决心的铿锵意味。平素那双深深静静的眸子,眼下却亮了起来,灼灼闪耀,像是两簇燃烧着的小小火苗。

沈瓷听他言语,心中柔软,闭上眼偎在他的怀中,轻轻回了一句:“真好。”

当握在手中的夙愿岌岌可危,当饱满的幸福在几日之内一点点化为齑粉,好在还有身边这个人,在她快要无路可退的时候,为她留一条后路。

黄昏将逝,杨福的住处,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发问:“尚大人交代你的事,做完了吗?”

“初步的铺垫已经完成,先将汪直残害后宫女子及龙嗣的真事说出,让沈瓷先看清他是怎样的人……”杨福垂下头,低声道,“至于之后那一步,毕竟不是真的,说出来需要小心……我还在等待时机。”

“你还在磨磨蹭蹭地等什么?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那人语中愠怒,言道,“大人的命令,最迟明日,得让沈瓷听到大人想让她听到的。听明白了吗?”

杨福嗫嚅着,还想要争辩:“明日?是不是太快了啊……”

对方好似全然没听到他的话,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光,强硬地重复了一遍:“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杨福只好答应。

“很好。”那人终于点头,“明日,大人等着你的消息。”说完便闪身离去。

杨福背脊已是冷汗涔涔,他缓了缓神色,看见天色一片青黑,叹了口气,给自己略略做了一番易容,便朝驿站走去。

卫朝夕正欲睡下,突然听见屋外一阵响动,趿着鞋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眼睛贴在窗缝间看,忽觉飕飕的凉风从后颈灌入,下一瞬,一只手从后面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吓了一跳,张嘴便要尖叫,还未发声,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一股温热的气息从耳畔飘来,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别怕,是我。”

卫朝夕辨出是杨福的声音,僵硬的身体霎时懈下防备,伴随着他松开的手,立刻激动转身,恰看见他经过易容的脸。她微微一愣,很快想起去醉香楼那夜,杨福也是这般装扮,不由得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看见他鼻尖微微歪斜,终于实打实地确定是他,便一下子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我……我真是太开心啦。”卫朝夕一双眼亮得如同明媚春水,满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在杨福面前,“这是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呢。”

她的喜悦越是单纯,杨福心中便越是不忍,用手掌将她伸出的手指包住,压低音量道:“小声点儿,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

卫朝夕嘟起嘴抱怨道:“那要是没事的话,你就不来啦?”

这姑娘的关注点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一句话就把杨福刻意制造的严肃氛围搅得变了味,不知下一句话该如何接上。

好在卫朝夕也不是真的生气,憋了一会儿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逗你的呢,木头。”

杨福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还是憋不住笑意,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似乎唯有同卫朝夕在一起时,他才能有些许放松的情绪。

卫朝夕拉着他坐下,一盏飘忽的烛火立在两人中间。她兴奋难掩,从桌下的小屉里拿出几份糕点,一一摆在桌上:“饿不饿?吃吧。”

杨福皱眉道:“怎么三更半夜你房间里还有这么多吃的?”

卫朝夕理直气壮地说:“我怕夜里饿。”

“你这么能吃,怎么都不见胖?”

卫朝夕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扬起下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天生丽质。”她两指夹起一枚如意果,喜滋滋地含在口中,味觉舒坦了,这才想起来问,“哎,你方才说,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来着?”

她倾着身体看着他,眸光晶莹,不染尘埃。杨福心神一动,一股难以克制的温柔情愫蔓延开来,如同沉陷的泥沼,引他自甘堕入。

意识到这一点,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别过脸去,强迫自己不再看她。

卫朝夕嗔怪着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问你话呢。”

“我听见了。”杨福将情绪梳理了一番,被卫朝夕这么一搅和,即将出口的话都变得艰难无比。

但他终究还是说了,咬咬下唇,歉意与谎言一同从牙关里迸出:“我今日听到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卫朝夕挤挤眼,刚从轻松的氛围切换过来,还当他要讲笑话,嘿嘿笑着:“什么事呀?说来开心开心。”

杨福面无表情,严肃道:“这事不开心,同你的朋友沈瓷有关。”

卫朝夕立马便不笑了。

“阿瓷怎么啦?”她声音迫切,想了想,又问,“难道是与上次我们说的那个汪直有关?”

杨福颔首:“正是。”

“怎么回事?”卫朝夕开始充分发挥想象力,“难道……是汪直杀惯了女人小孩,这会儿准备对阿瓷动手了?”

“并非如此。”杨福别过脸,眼前霎时浮现出三年前,景德镇沈氏瓷铺里,那满地的鲜血和破碎的瓷片。他攥了攥拳头,无声地吸入一大口气,继续道,“不是准备下手,而是三年前,两人便有所关联。”

“不可能。阿瓷告诉过我,她是入京之后才遇见的汪直。”卫朝夕辩驳道。

“这话不是我说的,三年前的事,你跟我解释没用,我只是把我听来的告诉你而已。”杨福立刻撇清干系,道,“我问你,你既然是沈瓷从小长到大的好友,可知道她在三年前遭遇的变故?”

“知道。”卫朝夕点头,想起当年,仍是心有余悸。

杨福看她恍惚的神情,顿生怜惜,脑中隐隐冒出两分放弃之意。但他立马将这念头打住,硬着头皮道:“原本,汪直是想刺杀淮王的,却没料到沈瓷的父亲突然挡了过来,这才失手杀错……”

“你的意思是……汪直同阿瓷亲近,是因为他当时错杀了她的父亲?”卫朝夕大为震惊,忆及沈瓷对汪直的种种好感,不由得在手心捏了一把汗,“那汪直到底是想斩草除根,还是想要弥补过失?”

杨福皱着眉摇了摇头,心想言多必失,只迂回答道:“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听到的东西十分有限,但这源头是可靠的。”

“源头?”卫朝夕微有怀疑,“三年前的旧事了,怎会如今突然提及,你是听谁说的?”

“淮王。”杨福说出早已想好的答案,“三年前,淮王的人就在追捕过程中看见了刺客的脸,正是汪直。只是到了今日,我才得知。”

淮王是事件的直接参与者,说的话颇为可信,卫朝夕歪着头想了想,终归还是相信了杨福,真把他方才的话听了进去。

登时,汪直在她脑中已成了一副狰狞危险、面目可憎的模样,禁不住磨着牙斥道:“……汪直谋杀皇亲国戚未遂,为何现在还能逍遥法外?淮王既然知道,又怎么不见丝毫动静?”

杨福叹息一声,心中已是不愿再说,却仍要配合着卫朝夕:“汪直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与他对峙还不知谁输谁赢。淮王……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汪直失宠的契机。”

卫朝夕手指绞成一团,又霍然松开:“淮王要如何,我不想管,我担心的是阿瓷……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杨福鼓动道:“对啊,她是你的朋友,你不能让她蒙在鼓里啊。”

卫朝夕被杨福的话语煽动,握拳道:“说得对,阿瓷有权利知道。”话音刚落,语气又软了下来,“可是,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看起来虽然若无其事,临到认真时,却固执得很。我担心……担心她一时想不开要替她父亲报仇,反倒会被汪直所害……”

这其实也是杨福所担心的,他已经亏欠

过沈瓷一次,不想再亏欠她第二次。但经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终归还是自己的私心占了上风,再次诱导卫朝夕道:“沈瓷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做出莽撞之事。倒是不让她知道,才更加危险。此事没有万全之策,你大可权衡一下,到底如何做,才是利大于弊。”

卫朝夕此时已是焦灼不安,顺着杨福的话一想,果真觉得有道理,勉强点了点头道:“现在已是半夜,她必定已经歇下,且容我再想想。”

杨福见她神色已是动容,再劝便显得刻意了,只在最后叮嘱道:“莫要拖得太久了,多拖一日,危险便会增加一分。”

“嗯……”卫朝夕已是心乱如麻,浅浅应了一声,已再没心思与杨福打趣。她目送他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离开,又坐了良久,这才起身灭灯,钻进了被子里。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好不容易折腾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却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沈瓷已经离开了。不仅是她,连带着朱见濂,都不在驿站了。

一大早,沈瓷便同朱见濂上了马车。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蹴鞠赛,因着皇上喜爱,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纷纷到场,场面甚是热闹。

沈瓷陪朱见濂行到了宫门口,便掉头去了瓷窑。朱见濂则带了几名亲信入宫,在几名宦者的引领下到达蹴鞠赛场,座列前排。

座位前有一张长台,水果茶点样样不缺,有上次入宫觐见时认识的官员前来寒暄,朱见濂一一应对。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这些已是游刃有余,分寸拿捏得很是妥当。

他正与福王世子说话时,眼角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宦者衣饰,却是双手负立,姿态挺拔,还是那副眼角微微向上的傲慢模样,似用眼白看人一般。朱见濂转过头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人也正在看着他,两人中间隔了几张长台,那目光却恨不得化为利刃,一刀一刀朝对方狠插过去。

汪直的情绪并不掩饰,越是对视,眼中的锋芒便越尖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朱见濂沉着脸看他,在汪直有意的挑衅下升起一团火,掩藏在目光下。他的新仇旧恨,都与汪直紧紧关联,而眼前这人竟是丝毫不懂收敛。

朱见濂握了握拳头,提步便要朝汪直走去,被一旁的福王世子拉住:“去哪儿啊?皇上快到了,别乱窜了。”

“我很快便回。”朱见濂说完,又欲前行,却听周围人声骤然清静。他转过头,正看见皇上的车辇徐徐行来,紧接着一道拖长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朱见濂只好停住脚步,站在自己的座位旁,与众人一同参拜。

不多时,正式的蹴鞠赛便开始了。在这之前,各方队伍已经角逐多场,而能让皇上和百官亲自来看的这场,便是最终的夺魁之战了。

比赛相当精彩,满场的叫好声中,却有两人心不在此。

汪直虽是西厂提督,但座位依序安排在皇室成员之后,一抬头便能望见朱见濂的背影。但见他与周围人寒暄得体,辗转有余,偶尔在与人对话时,半边脸转过来,往汪直这儿瞟一眼,暗流在深处汹涌流窜。

汪直想不通,这人到底用什么把沈瓷牢牢迷惑住。明明放她独自一人入京,又跟过来穷追不舍,还能拥有失而复得的机会。而汪直自己,莫说失而复得,连“得”的滋味都未尝过。同是爱着一个女子,他的境况却远不如朱见濂,凭什么啊?

汪直眉眼挑起,想要把朱见濂看得更清,看清他这副俊朗皮相下的叵测心思。他瞧得清晰,朱见濂方才本是要过来的,这正合了他的想法,只不过皇上突然驾临,没能成功。

没关系,他们还有对垒的机会。

这机会很快便来了。

决战结束,皇上兴致甚好,重重赏赐了魁首队伍。趁着热情高涨,又展开了即兴赛,在座的官员皆可参与,皆是重重有赏。

规程宣布完毕,皇上的眼风瞥向汪直。汪直会意,二话没说就上了场,背着手盯着朱见濂,狭长的眉眼带着一丝轻蔑,似挑衅的邀约。

朱见濂吹了吹手中清茶,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重重将杯盏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继而站起身来果断迎战。

多人蹴鞠是需要团队合作的,对于即兴组来的队伍,必定混乱。因而,即兴赛采取的是双人鞠,多组同时进行,可自行选择对手。

福王世子也参加了,他方才坐的位置,就在朱见濂旁侧,两人聊得不错,此刻便朝他发出邀约:“咱们俩试试?”

朱见濂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只将目光凝在一处,攥着拳头向前走去。

两人四目相对,周遭一切嘈杂退去,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福王世子自讨没趣,只得再去寻他人对阵。

每组一个鞠球,放在对垒的两人中间。令官手执一柄小红旗,向空中高高扬起,汪直与朱见濂对视一眼,便立即向着中间那球直冲而去。

汪直率先跑到球前,飞起一脚,鞠球便以猛烈之势朝朱见濂的脸砸去。朱见濂反应极快,立马侧闪两步,以缓冲鞠球的冲力,将球控制在了自己脚下,又带着球朝汪直的球门跑去。

情况便是在这时失去了控制。

朱见濂带着球,汪直从前方围堵过来,突然伸手抓住了朱见濂的臂膀,猛力朝外一拧,紧接着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拼了狠劲,没留丝毫余地。他这番动作严重犯规,可因为来得突然,众人只顾掩嘴惊呼,竟是没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朱见濂顺着他用力的方向转过身体,保住了手臂,却没躲过那一脚猛踹,小腹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向后跌在了地上。

他按捺着腹中疼痛,迅速起身,眼里火光冒出,直朝汪直扑去。两人都顾不上鞠球去了哪里,近身撕缠,扭作一团。

没有刀剑,只有拳头。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都拼了全力,眼睛红得快要瞪出血来,如同仇恨漫溢的兽,每一回厮打都是冲着对方的性命而来。皇上开始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忙站起身连声喝止。

那两人谁都没听到。

直到裁判官看皇上快要龙颜大怒,这才集结了几个人上前,把两人强行分开。

他们的比赛自然是终止了,两人的脸都是皮开肉绽,青红一片。朱见濂小腹出血,手臂脱臼;汪直后脑勺磕了个洞,那两根包扎上的手指再次受伤。两人都是一副惨相,却还在拿眼死死瞪着对方。

皇上本欲责问,结果看到这两人的模样,连责问的心情都没了。摆摆手,不耐烦地让人先把他们送去太医院,好兴致都被破坏了。

鲜少有人猜得出,西厂提督与淮王世子是如何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竟忍不住在皇上面前厮斗起来。明眼人瞧见了,最初是汪直率先动手,若要惩罚,也必定更为严重。不过,汪直深受皇上宠爱,因而连带着两人的罪责,皇上都没有再追究。

朱见濂和汪直都被送入太医院。诊治完毕,两人分别被各自的马车送回去休养,结果临跨出太医院门口时,又遇见了。

挑衅的氛围已经过去,两人又都已是一身伤痕,筋疲力尽,故而没有再打。冷冷地,朱见濂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最好早点儿放弃让沈瓷留在京城的想法。”

汪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愣了片刻后讽刺一笑:“有本事你自己去向皇上求赐婚啊,你那世子妃的位置,她能坐得稳吗?”

“又是皇上,你除了靠皇上的恩宠活着,还能如何?”朱见濂嗤笑一声,凛凛看向汪直,“没了皇上,我依然是我;但没了皇上,你能是什么?”

未等汪直回应,他又摸了摸下巴,补上一句:“哦……说得不全对,没了皇上,你还有万贵妃做靠山。”

汪直身体绷紧,又生出朝他脸上打一拳的冲动,可两手都被纱布束缚得紧紧的,不远处的人又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俩,只得作罢,轻哼了一声道:“你犯不着在这儿冷嘲热讽。你若是全然有信心得到沈瓷,今日又怎会气急败坏地同我打起来?说到底,还是知道你自己无能为力。”

他说到最后,重重强调了“无能为力”四个字,说出口后,却觉更加无能为力的是自己,爱慕不得,竟只能以单方面的意愿将她强行留下。

朱见濂眸中泛出寒光,盯着汪直道:“我今日同你斗,只有一半是为了沈瓷,还有一半……大概你杀过的人太多,已是记不起来了。”

汪直抬了抬眼,不由得问道:“你在说谁?”

“死在你刀下的无辜女子,难不成你还一个个记得她们的名字?”朱见濂正色道,“新仇旧恨,今日我且当作与你一同算了算。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该明白,沈瓷是不可能跟你留在京城的,还是早些放手吧。”

汪直反唇相讥:“那也比做你的世子妃,来得更好更轻松。”

朱见濂微微一笑,言语却是愈发锥心:“你哪儿来的自信说出这句话?你一个宦官,又能给她些什么?”

汪直双唇抿紧,气得浑身发颤,右拳捏紧,正欲不管不顾地再同他厮打一顿,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

怪不得沈瓷特意问他,杀害后宫女子之事,到底是真是假。若是朱见濂真的同他有旧仇,是不是早就告诉了沈瓷。而她,其实是朱见濂派到自己身边的间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汪直不由得惊得冷汗淋漓。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劲。若是沈瓷真要配合朱见濂加害于他,那日他在瓷坊附近遭遇埋伏时,沈瓷便不会出现……若那样,自己现在便已是命殒黄泉。

这原本的巧合,被汪直这般串联起来,让他不由得一阵心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他没了心思再与朱见濂对嘴,身体趔趄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车轮扬起一阵尘埃,渐渐远去。

朱见濂看了看汪直离去的方向,心中的沉滞却丝毫未减,反倒感觉被压迫得近乎窒息。一旁的侍从过来,扶着他走向马车,还未踩上踏板,却突然被一个宦官拦下。

那宦官俯低身体,鞠躬为礼,拿出腰牌呈到朱见濂面前,道:“我家大人听闻淮王世子到了宫中,不知可否请您前去一叙。”

朱见濂瞟了一眼那腰牌,椭圆形的紫光木檀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东厂。

汪直回到府邸,守门人迎了上来,见他一脸青红颜色,顿时惊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汪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朝内室走去。行了一段路,发现那人竟还跟在身后,不由得暴躁,不耐烦地斥道:“还跟着我做什么?滚回去!”

那人颤颤巍巍,犹豫片刻,奓着胆子道:“回大人,沈……沈瓷来过了。”

汪直这才回过神,睨着眼发问:“她来过?什么时候?”

那人见汪直终于有了反应,暗暗庆幸自己说出来是对的,舒了一口气道:“大约在昨日晡时。”

“昨日晡时?”汪直皱起眉头想了想,似喃喃低语,“那时我才刚从瓷窑离开……她这么快找我做什么?”沉吟片刻,抬首问道,“她可有说些什么?”

“她说她有急事,让您回来后知会她一声。”

在汪直的印象中,沈瓷似乎没有遇见过让她着急的事。她总是不疾不徐,惊慌一瞬后就镇定下来。

想到在太医院门口朱见濂说的那番话,汪直猛然醒悟。既然朱见濂已经知道了他在皇上面前请旨留下沈瓷,那么……沈瓷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一个趔趄,连忙扶住廊柱,一种被拆穿的无所适从令他站立不稳,喘息连连。

“汪大人,要不,我知会沈瓷一声,便说您回来了?”

沉默良久,就在那人以为汪直已经默认时,忽然听见他冷冷道:“不需要。”

“啊?”

汪直下一瞬便暴躁起来:“听不懂吗?我说不需要!”

那人闻之胆战,哆哆嗦嗦应道:“是是,那小的这就退下了……”

“滚!”

汪直停在原地,心底翻转出无尽的窘迫与辛酸。她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目的,还如此急切地想要和他商谈,不是拒绝是什么?再加上今日朱见濂同他说的那些话,他有何颜面在此时见她?

她纵然再不愿意,再多挣扎,也得先留下再论。他的想法不会变,因而她的诉求必定得不到回应,如此,再多商谈只是做无用功而已,只会令人更窘迫。

他不想面对她,也不敢面对她,唯有选择回避。

哪怕明知无望,也可借此希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窑炉仍是沸火滔天,沈瓷仅在晨曦时去看了看,临到日中,便回到了驿站。

卫朝夕早已等了她许久,一看见她便扑了过去。

“阿瓷,你去哪儿了?”卫朝夕扯着她的衣袖,“早晨醒来,你不见了,朱见濂也不见了,谁都找不到。”

“我去了瓷窑,小王爷入了宫,今日有蹴鞠赛,他去随便看看。”

卫朝夕舒了一口气:“怪不得,大概是我今日心里不安,什么事都疑神疑鬼的。”

沈瓷轻轻替她理了理衣领,又顺手将她颊上的一丝乱发别到耳后,笑道:“你平日不是喜欢赖床吗?怎么今天好像起得还挺早?”

卫朝夕咬着唇,没有回答。

沈瓷嗔怪,抬起头,竟正对上卫朝夕焦灼的眸子,见她嘴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问道:“怎么,有事?”

卫朝夕扁了扁嘴巴,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的确有事,而且是必须告诉你的事。”

“什么事?”沈瓷见卫朝夕神色有异,神情不由得也跟着凝重起来。上次她这般神情时,正欲同自己说起汪直嗜杀一事,而今日她眉目间忧思更甚,竟

像是比上次还要严重几分。

卫朝夕凝目盯着自己足尖前方的一小块阴影,磨蹭了许久,才慢慢将视线移到沈瓷脸上:“那个汪直……”

“嗯?”沈瓷的音调不自觉提高了。

卫朝夕心想反正早说晚说都得说,一咬牙,出口的话却还是直打哆嗦:“汪直,很可能就是当初在景德镇,杀害你爹爹的那人……”

这番话钻进沈瓷的脑中,顿时空旷一片,她回过神来牵强一笑:“朝夕,你开玩笑的吧?大白天的说这个,一点儿都不好笑。”

“我没跟你开玩笑。”卫朝夕见沈瓷这时候竟还顾着笑,顿时有些急了,一把抓过她的手,将杨福同她说的话一股脑儿说给了沈瓷。

沈瓷静静听着,一句嘴没插。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悲哀,渐渐地,觉出了一些不对劲。

近日,她周围的人似乎都同汪直扯上了关系。小王爷就不必说了,但是朝夕一个天天只顾着吃喝玩乐的女孩子,为何会两次特意来告诉她同汪直有关的事?

她不是不信任朝夕,而是不愿意接受她所言之事。

待卫朝夕气息不匀地说完,沈瓷才静静发问:“这件事,你是亲耳听到淮王说的?”

“嗯?”卫朝夕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先前听杨福讲时,倒没想起这茬儿,现下又不能把心上人交代出来,否则必定会引起后续更多牵扯。她吞吞吐吐,捏了捏袖中的手帕,说道,“我是不小心偷听到的……”

沈瓷眼神一瞥,见卫朝夕的手已探入袖中,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沈瓷沉下心中的浮躁,说道:“朝夕,自你们入京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你甚至还进过东厂大牢,我担心……你是不小心搅进了一摊浑水,被人利用了。”

卫朝夕迟疑了一下,杨福会利用她吗?那般好看的眉眼,厚实好闻的气息,那点神秘的色彩更是锦上添花,早已将她那点冲动稚拙的少女心俘获。

退一步而言,哪怕是被他利用,她也心甘情愿。

可现下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她仍是担心沈瓷,搓搓手道:“阿瓷,我们先不论这事,就说上一次我告诉你的消息,你觉得是真是假?”

沈瓷一时哑然,叹了口气道:“……的确,是真的。”

“既然上次的消息都是真的,为何这次偏要逃避?汪直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当初接近你,说不定原本就抱有目的!”

“这次同上次,怎么可能一样……”沈瓷嘴唇发白。上一次,她虽是失望,却终归感激汪直待她的好,两人的关系并未改变,但这一次……

沈瓷别过头,闭上眼道:“这番话太过荒谬,我……我不相信,不能相信。”

卫朝夕凑到她身前:“就因为他救过你,你就不相信他对你另有所图吗?说不定他就是因为欠你的,才假意出手救你,用心可谓险恶!”

“他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能够感觉得出。” 沈瓷脊梁处渗出丝丝凉汗,她强撑着身体,整个人看起来硬邦邦的,“淮王的房间离你极远,你为何会没事跑到他房外去偷听?空口无凭,又没有什么依据,谁都不能仅凭揣测给他扣下这般罪名……”

卫朝夕此时经过沈瓷方才的话,也多了几分怀疑,不敢再下定论。她犹豫片刻,咬着唇说道:“我……我当时可能也没太听清楚……不过,汪直确实有这样做的可能性。你想,他连女人和婴孩都杀过,做出此事并不奇怪……阿瓷,你还是不要太相信他为好。若是……若是你还有疑虑,便去问问朱见濂吧,淮王若是知道,他应该也了解一二。这事是真是假,朱见濂给你的消息,总该是可靠的……”

这番话,等于变相承认了并非她自己亲耳听见,只是沈瓷已经来不及深究。她的脑袋里像是交织着盘根错节的树根,一团乱,又突然被“轰”的一声炸平了。

卫朝夕这番话,让她潜藏在心底许久的疑惑再次冒出,小王爷与汪直的旧仇,到底是因谁结下的?

小王爷的母亲,也就是前王妃李氏,早就于多年前死在淮王府,那时候汪直还不过是万贵妃身边的一个小宦官,西厂也还未成立,平素连出宫的机会也没有。因此,小王爷口中被汪直戕害之人,不可能是李氏。剩下的亲人,便是淮王了……

莫非小王爷是因为汪直刺杀淮王未遂,才对他痛下杀手?

不,看他咬牙切齿的神色,绝对不是未遂这般简单。

那么……难道,小王爷其实是想为她报了杀父之仇?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就连沈瓷自己也被缠绕到呼吸艰涩。情绪似已迁转过万水千山,将她一把推入噩梦。她甩了甩头,在小王爷回答她之前,决意不再思考,可那些碎念,仍不受控制地冲击着她的脑海,引得身体阵阵颤抖。

卫朝夕伸手环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背,无声安慰。

沈瓷却是不愿沉溺于此,从她的怀中离开,用手背搓了搓眼睛:“小王爷回来了吗?”边说边挪动脚步,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嘴里喃喃念着,“不行,不行。我要去等他回来,我要亲口问他……”

卫朝夕追了上去,挽住沈瓷的胳膊,陪她一同等着。

按理说,小王爷早就该看完了蹴鞠赛,可是眼下,日昳已过,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沈瓷候在前庭,神情愈发凝重,清丽的眉目染着沉滞的纹路,那纹路亦刻在她的心上。青灰色的天空下,散出一种阴冷阴冷的静默,几只燕子低空疾飞,在展羽振翅间,发出刺破空气的尖锐声响。

朱见濂从太医院离开后,并没有回驿站,而是在东厂宦官的引领下,穿过曲曲折折的巷道,去了宫外一处装修精致的酒家。

尚铭在这里等他。

走到门前,身边的宦官进去禀报,不多时,便听里面一个带着娘气的男音扬声道:“世子请进!”

朱见濂被人引了进去,这才发现尚铭长得一点儿都不瘦弱,甚至还可以用魁梧来形容,因而那娘气的声线更显违和。

尚铭抬起头看向朱见濂,佯装惊讶:“世子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模样?”

朱见濂之前同汪直打得厉害,此刻脸上青红未消,煞是惹眼,但气度却是不减,窥不见丝毫狼狈:“我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尚公公会不知道?”

东厂与西厂一样,同是直接听命于皇上的特务机构,今天的事众人瞩目,他压根儿不信尚铭不知。更何况,若不是看见他同汪直斗得那番拼命,尚铭又怎会邀他来到此处?

尚铭脸上浮起一丝会意的微笑,伸手邀朱见濂坐在对面:“淮王世子,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不凡。”

朱见濂颔首致礼:“不敢当,尚公公才是声名远扬。”

尚铭尖声一笑:“再是如何远扬,也终归是皇上的奴才,比不得世子你潇洒。”他挥挥手,示意周围人退下,缓缓为朱见濂斟上一杯茶,兰花指微微翘起。

朱见濂原本便不喜宦官,此刻见尚铭这般做派,心中顿觉闷得慌。他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嘴唇连茶汤都没碰到,便停了下来:“不知尚公公如此迂回请在下来此处会面,所为何事?”

“我所为何事,世子难道猜不到?”尚铭看着他,“若是猜不到,您今日也不会来了。”

“既然如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朱见濂将茶杯拍在桌上,“尚公公对汪直有何想法,还请明言。”

“淮王世子果真是爽快人。”尚铭抚掌笑道,“虽是初次见面,却令尚某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朱见濂心道谁同你一见如故,嘴上已将话题带回:“大概是因为我们对汪直的态度相仿。”

尚铭点点头:“朝中皆知,东厂与西厂职能相近,针锋相对。从前,西厂这机构压根儿不存在,只因皇上对汪直的宠爱,才另设了西厂。而近些年,风头竟盖过东厂。这些,想必淮王世子也有所耳闻,便不需我再多说了。”他顿了顿,眼睛看向朱见濂,嘴角不自觉地微弯,“不过,我倒很是费解,淮王世子怎会与汪直结怨,甚至不惜在蹴鞠场上大打出手?”

这正是尚铭一直不敢轻易与朱见濂结盟的原因,因为看不明他的动机,便掌控不了他的意志。可是今日,在观赏了那两人近乎野兽般的厮打后,他终于下了决心,邀朱见濂结盟。

共同的目的,确凿的仇恨,这或许便足够了……

朱见濂听他此言,不由得笑了笑:“尚公公这话问得太早些了吧?今日你倒是看见我大打出手,可我还不知,你到底做何打算?”

尚铭原本也没对他如实相告抱有希望,此时听他反问过来,并不意外,说道:“世子莫见怪,我其实是想问,您同汪直之间的仇怨,淮王可有参与?”

朱见濂淡淡道:“此事不需他知晓。”

尚铭点头,此事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自入京以来,淮王并无动作,甚至在入宫觐见时主动与汪直言好,不似有为难之意。反倒是淮王世子朱见濂,将杨福收为己用,甚合尚铭的心意。

因而,在藩王觐见典仪结束之后,为了让朱见濂有更多时间,尚铭派手下精锐去往驿站刺杀,将淮王刺成重伤,两月内不宜移动,顺理成章地帮助朱见濂留在京城。

至于后来,皇上派护卫加强对驿站的保护,免得淮王再遭刺杀,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尚铭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朱见濂。

“好,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你我知道便可。”尚铭道。

“我还有一问。”朱见濂扬起下巴,审视着尚铭,“尚公公邀我前来,不会仅仅是因为我今日同汪直打了一架吧?”

尚铭跷起兰花指,抬手饮了一口茶,慢慢道:“我知道,淮王世子已经出手过了。”

“你知道?”朱见濂心中一惊,“你怎会知道?”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尚铭自然不会把杨福供出来,轻轻将杯中的茶花吹起,笑道,“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现在淮王收回了你动用暗卫的权力,所以眼下,单凭你自己,很难扳倒汪直。不过世子放心,就算我知道这些,也不会往外说。”

“尚公公果然神通广大。”朱见濂硬了硬头皮,对尚铭的戒备又多了几分。不过,正如尚铭所言,眼下单凭自己的力量,的确很难对汪直造成威胁。他需要与尚铭结盟,就算前路是荆棘陷阱,也得如此。

尚铭掩嘴,声音细长:“世子客气了,我总得有些本事。否则,怎么敢贸然邀请世子呢。”

朱见濂迂回道:“尚大人既有如此能耐,我不知还能帮上你什么,倒像是个添麻烦的。”

“世子这话便说得过了。”尚铭道,“若是汪直出了什么差错,皇上第一个就得从东厂问起。如此,若非有必成的把握,东厂不宜露面,不过,可在背后助世子一臂之力。”

朱见濂冷冷一笑:“说到底,就是把我推出来当靶子,你在后面坐享其成?”

尚铭跷起小指晃了晃,配合着摇头的动作道:“并不是这个道理,如果世子您愿意,其实也可坐享其成。”

朱见濂倒对他这说法感到新奇:“我们两人若都到幕后,那么事情由谁去做呢?还请尚公公明言。”

尚铭以手掩唇,颇有深意地看向朱见濂:“我听说,汪直看中了世子身边一个叫沈瓷的姑娘,对其颇为宠爱,将她扮作宦官留在宫中,甚至当初保出卫朝夕,也是这人的功劳。若是……”

“不必再说了。”朱见濂只听了一半,立刻打断了尚铭的话,“如果尚公公想拿沈瓷来做筹码,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任何合作的必要。”

“世子何必如此固执,放着好好的捷径不走,偏要铤而走险。”尚铭道,“哪会有正常的姑娘喜欢宦官呢?既然这位沈姑娘心中有您,顺带利用利用,于我们任何一方,都无损伤。”

若说之前,沈瓷在街道上遭遇劫难,朱见濂只是怀疑东厂的话,那么眼下,他已经可以实打实地确定:当初惊乱马车的黑衣人,就是东厂所派!

原本,他念及东厂自那以后再无行动,尚有合作的可能性,但如今看来,已是全无必要了。

朱见濂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果决道:“她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让她去做这件事。她的手很干净,不应该沾上任何鲜血。让她去求汪直救卫朝夕,已是我最后悔的决定。如果利用沈瓷就是尚公公的谋略,你我之间,再无话可说。”

他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尚铭没想到朱见濂的反应会这样大,开始还以为他只不过是变着法谈条件,毕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他明显急需东厂的助力。可走得远了,朱见濂依然没有丝毫留恋的意思,尚铭这才确定他不是说说而已,连忙站起身追了出去。

“世子殿下,有话好商量。”尚铭那张褶皱横生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意,“方才提出的不过是一种方案,还有其余方案可以选择。您今日既然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就算还有其余方案,可尚公公把此法摆在首位,恕我难以接受。”朱见濂眉头紧蹙,指了指自己身上包裹的纱布,不太乐意地同尚铭拱了拱手,“尚公公今日邀我前来,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重伤在身,实在没有精力久谈,还请公公谅解。”

尚铭敛了笑意,盯着朱见濂看了一会儿,斟酌片刻,说道:“也好,世子可回去好好想想。除了方才所言,终归还有别的法子,我相信东厂会是世子最好的助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朱见濂“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尚铭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以手遮腮,噙着一抹诡笑:“距离淮王离京还有八日,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我们很快就会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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