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将北山的朦胧概括在那些猛士的眼中。慢慢推进的小舟，随着东方的鱼肚白，推开迷雾和黑夜的面纱。清流涓涓，声响只有在船桨与水面的拍击上才会充分体现。
几十艘小舟里约莫三百人，其中便有老者与他的两个傻徒弟。老者出山之后，更命卫封，一字景山，用来感慨他第一次出世，便能以北山为开天之基，辅佐君王的盛况。
对于老者的身份，赵烈讳莫如深，只是称说是自己曾经拜师学道的黄石公，不敢再多言语。卫封为求自保，甚至觉得两个徒弟是个累赘，曾经收二人，单纯是看着傻，学点手艺便可以守山门。
如今出世，两个傻徒弟万一经不起诱惑，说漏了嘴，那时该当何如？故而向赵烈言：将两个徒弟就这么宰了，为了家国大业，万事之基，牺牲一两个人……没得所谓！
赵烈则安慰卫封：“贤师不必担心，你只要什么都不告诉他们，他们自然没法泄露。今后严加看管，万万不能因大事，丢失了两个好徒弟。”
清晨的迷雾包裹的北山下，绵延数百里都是莫名的辽阔和厚重的压迫感。置身其内，如同慢慢走近仙山。云雾偏偏将山顶的那个角落露出来，远远看过去，好像在天上悬着的飞山飞楼！
黄河北岸早就有人接应，刘贺孤数日之前便将这里残存游牧的匈奴人全部赶走，留下一部分人在河岸边，专门等着卫封一众来北山勘测。
众人将舟船藏在乱草和芦苇之下，不走近了绝对看不出藏在哪里。卫封之前已经来过这里了，不过他一直没有机会踏上近在咫尺的北山。曾经过了黄河就为了看看矗立在北山以南的子城是否还在，就被一群牧人和乱兵驱赶，众人不敢与敌人见血，都纷纷退却。因为一旦打起来，两国就会以这件事为依据，引发很大的矛盾。
天空还未完全明亮，所有人都不举火把，趁着夜色悄悄向北骑马狂奔。卫封年老，所以众人为他特意用马踩出一条车道来，供他坐车驱行。
刘贺孤智勇双全，早早带着人向北山东西探索而去，按照他的意思，就是直接带人冲到敌人的大后方，将沿途的部落、人手和牛羊都看清楚，探查详细然后再回来。
左外兵史，军都督（幢主）弃末浑悉心照顾卫封，卫封上岸便对他嘘寒问暖，知道他是大总管赵烈的恩师，一路上自己的亲兵都护卫在他周围，寸步不离。
他对赵烈的知遇之恩……很难一言说尽。起初赵烈与徐平掌握沃野镇的大权，众人都认为赵烈重用汉儿和鲜卑儿，对他们这些早就不知什么民族的人肯定不加利用。
哪知赵烈任官以后，对每个人一视同仁，不以钱帛和世家、身份为要挟，唯才是举，以人是用。并观众人的坐立行走，临事之变来决定每个人的官制和用处。最重要的是，赵烈决定让他们几个将领跟随刘贺孤掌握北山的时候，曾躬身下拜，礼贤下士。
他弃末浑纵然不是什么懂事的人，也知道赵烈此作为在现实中究竟代表着什么意味。受宠若惊，感怀其德。将士用命，除了为
了战场上搏出一个前途，更重要的是有人认同。
得到认同，他日知遇之恩让他成了高官，站在那些文化人的身边儿，也能抬起头来。
行军半路，子城里的悠悠火光还在闪耀。黑色渐渐褪去，一盏盏残灯将灭未灭，靠近了十几里以后，方才能看清子城里的情况。残损的城墙，匈奴人根本不修冗只是当做歇脚的破城，再说又不是决心住在这了，何必白白便宜周人？
里面约莫二百人守着残破的孤城，甲戈都放在身边儿。刘贺孤将他们留在这里，等着天明以后，迎接卫封等人的到来。
大车的车轴与马蹄践踏的声响，激起了子城里守将的戒备心。众人还没靠近，子城里的人便跑出来认人。这时候天边已经开始出现泛红，日光每过一会儿都会点燃一天清晨的温度。
弃末浑见守城的兵士赶来阻拦，便高声呼号：“北山都督弃末浑在此，速速通报守将，咱们要进城休整！”
子城的将领听闻是渡河而来的军队，便赶紧跑出来迎接弃末浑与卫封，几百军队在这空旷的草原上，显得有些渺小，迎接的方式有些干巴。清晨的露珠在阳光微微照射下开始反射光芒，那些士卒一个个脏兮兮的，子城里没有房子，干脆就直接睡在当街之上。
卫封下了马车，一身整洁与这里格格不入。众兵大都是各个民族部落的兵士，如今穿了大周的黑衣，也看不出个正规军士的样子。不过他们明显穿戴整齐，行走坐卧都井井有条。
弃末浑走到卫封身旁，小声道：“城东就有一个水井，老先生先喝水，咱们等太阳升起来把云雾和露水全部晒干，再上山寻找矿源。”
卫封叹了口气，拱手施礼道：“也好，老朽年事已高，上山下水的很不方便，有什么事情……还请将军多多担待。”
弃末浑不太懂卫封这重重的叹息来自何处，不过他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最好了。心道老先生做什么都由着他，何必纠结人家想什么？想到这里便躬身说道：“老先生哪里的话，公就坐在车上吧，我这便让人给你打水去。”
弃末浑的副将问道：“老先生打算从哪里开始？”
卫封沉吟片刻，而后问道：“将军可知这里的路？路上能否看到什么赤红色还有褐色一类的裸露岩石？”
副将说道：“道路咱们都清楚，只是这岩石，咱们还真是没注意过。都督应该注意过，一会儿等都督回来了，咱们可以问问都督。不过……大总管所说的铁矿，没在北方么？我们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可能……”
卫封也有这种担忧，不过他还是比较相信赵烈所说的话的。况且之前那些踏上过北山的牧人也都说山上发现过矿石，就在山南。
有时候想想，这茫茫草原上也没有个老医农。北山突兀，只能一步一步地去探查。年老力衰，也不知能坚持多久，现在力气还是有的，但是已经不够挥舞多少锤子了。
乱拳打死老师傅，不是力气打死人，而是耐力。人老了，耐力便没有了。抡锤都已经如此，更别说什么爬山走
悬崖了。卫封再回首，从断墙边儿往北看去，一片又一片的山脉，连着的还有重岩叠嶂一般的低矮峰峦。
弃末浑捧着水回来，将水囊双手奉上。水囊里都是温热的水，人老了不能再喝凉水，这是服侍老人的基本条件。
卫封倒了点水，往脸上胡乱地抹上一把，而后起身说道：“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了，咱们也该动身了！带上些粮食，你们多带上一些弓箭弩矢，咱们在山上可不跟大草原。”
弃末浑自然知晓，他带上精锐五百人，亲自跟随老者上山，其他人则留守子城，等待着他和刘贺孤的消息。
……
黄河南岸大片土地都是空白一片的，如今却绿意盎然。过去这里荒无人烟，从没有来过茹茹人，也未尝被鲜卑人重视过。自打北魏以来，这里就没动过开垦的念头。
而今关内潮湿却因为天气很冷，气温骤降的太早而绝收。大部分稷、麦、粟都需要收成的条件，也就是得守农时。所以这数百里方圆的河南地区，便成了宇文氏耕种开垦的沃土宝地。
赵烈身着便服，与几个亲随驱马行于荒野之中。他看到这一片片靠近黄河河岸的土地都已经生出了嫩芽，一片一片的，一直向内部延伸。
此时正是大暑的时候，农人都不是很忙，只要有几个人盯在地头上，便没什么大问题。赵烈远远便看见一些农人坐在地头的凉棚底下，也不知在讨论什么。
一些个孩子在凉棚一旁跑来跑去的，玩的很欢实，他便先行挥鞭，直奔凉棚而来。那些农人远远见了赵烈，便将孩子们赶进凉棚，莫要因为不注意，被马给踩了。
赵烈看那几个农人高瘦，都是有些鲜卑模样，但是仔细去看还有些汉人的样貌。也不太好说究竟是哪个族的，便用官话问道：“这边地是谁家的？”
一个农人听得懂官话，见赵烈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知道是官家的人，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是官府的地，我们都是看地的，这时候也不忙，我们地也在这里，就当是讨些钱花。”
赵烈指着另一边的荒地还有一个破草屋问道：“怎么这边儿的地不种？难不成有人住在这儿？”
那农人看了看，说道：“这原来有个文士，他自己说是隐士。结庐而居什么的。咱们也不太清楚，年前官府说是要征地，他不给，一怒之下便闲着土地，耽误了春忙。”
赵烈登时来了兴趣：“他人现在何处，是不是还住在这儿？”
那农人转身用方言去问，几个人都说不清楚。只有一个老农，躺在凉棚里头，也不出来看热闹。等到问到他了，他才有气无力地说上几句，而后手里捻着石头子儿，闭目冥思一样不动。
“我三叔说他前些天就带着行李南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此人有些文采，曾经给官府些过文书，所以官府没有用强驱逐他。”农人说上几句，而后又提醒道：“那人徒步走的，应该走的不远，从这儿南下，只有一条路。”
赵烈道了声多谢，拍拍马脖子，朝着南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