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终考的对战序列吗？”郑乔拎着写满墨迹的白纸，露出不出其所料的冷笑。“那帮‘前辈’果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记性真好，连百余年前的旧事都记得清爽……”
秦梦琉不曾搭话，仅竖耳听着，随手拿起一卷《元文》低低观瞻。要知各宗门内卷文经录皆须凭级授书，就似唐代道家法度，非道士级以上不得观瞻《道德经》一般，此书女孩绝对借阅不到，它是筑基后期弟子才有资格研习的。
不过，是规矩总要被人打破的，正规途径借阅不到并不代表看不到，至少郑乔房中有不少超脱他资格的经卷，譬如《三皇内文天地人》三卷，《元文》上中下三卷，《混成经》二卷，《玄录》二卷，《九生经》，《二十四生经》，《九仙经》，《灵卜仙经》，《十二化经》等等……
这其中大半都是郑乔师尊留下的，很多书页里都夹杂有注解感悟，相当珍贵。“知识就是力量”，此话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同样起效，修真修仙毕竟不同于地球的科技工业体系，前者修缮的是个人，后者扩容的是整体。
修士追求的极致是“不假于物，无愧于天”，这种超脱个人忽略群体的价值观念，必然造成知识扩散的反向化，进而导致各家蔽门自守，视典藏秘攥为独有，相互间缺乏交流，纵有少数心胸开阔之士，亦扭转不了大局。
据说龙空山立教初期，就是因为渴求古双修真传不得，怒而兴兵戈，把神州大地双修派道统屠戮得几近断绝，将穿越者打家劫舍抢秘籍的风范发扬充分，真个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什么的。
如此给力的群嘲，当即搞得神州十二上门同仇敌忾，怕自家成为下一个破门消灾的目标，集体围攻打上门去，整出十二大派围攻龙空山的历史剧情。
自然啦，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其中半数大派被砍掉重练，从此消冥于世，剩下的六大派则匍匐跪首，将啥真传秘录软妹资源的通通上缴，为争当仆役努力。
总之从此战后，东方教主“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一统天下”的口号算是彻底喊亮了，神州大地上的各宗门磕首跪礼，齐聚龙空巨山，会盟承认东方神教的最高统治权，并以金求德“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为由，为其上尊号曰——皇帝，法号曰“教皇”。
也不光东方教主金求德，龙空山教门内其余穿字辈高人也均有封赏，正式称呼为十大护教法王，现在流传的龙空山十大妖王也就根据此封号演变而来。
试想一下，数千万华夏族人，百余家宗门，在太古纪后首度聆听一个声音，遵从一个意志，拥护一个领袖，那是何等壮举啊！？
当然，更令人赞叹的是，龙空山在其后数百年间，无日不战，非但将神州大地上有组织的高端异类轰杀成渣，剿灭殆尽。更彻底融合了蛮苗族系，羌戎族系，濮僚族系，巴蜑族系以及东夷族系，将人族势力从黄河流域一路扩展到南海尽头，北海岸边，西海穷屿，基本占据所有适合人族繁衍的膏粱之地。
所谓人身乃天赐道体之说，亦始源于龙空山一
扫神州腥邪，冠绝疆域万里，以东胜加诸神州前。自此后，妖精化形皆以人身为贵，传言不成人身，则百岁苦修不及他人一夕，千年性命不过危若悬卵。
甚至可以说，龙空山的遗泽，直到现在人族都受用不尽，享用不穷，往来栖息繁衍，生口数以亿计。而曾经与华夏族争夺天地气运的百地异族，到现在不是成了人族支系，便是淘汰消冥，了无踪迹。
心中遐思阵阵，不知觉间，手头经书被翻阅到头。待秦梦琉放下此书，随手拿出卷《自来符》查阅时，郑乔终于讲起关键内情，引来女孩侧目涟涟。
“放弃吧，明日一战……”
“为什么？”紫眸抹过一番不解，追问道。“师尊你这是何意，既然进了终考，岂有不争之意？”
“你还小，有些事情不要问，以后你就明白了……”郑乔苦笑了声，搓摸耳鬓白发，似不愿多加解释。
“但是我想明白！”秦梦琉放下手头杂务，坐直胸腹，端正对视道。“您的弟子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您不应该再隐瞒，请告诉我……”
也或许是诧异，郑乔并未立刻应答，反抬起苍白短须，凭神念静静打量，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不，她早就不再是孩子了，无论心智还是躯体，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很多。
曾经青涩萌丽的女童，被时光的雕琢成高挑少女，显出勃勃英气的工整容颜。她就像一块朴实无华的铁锭，终于将自身琢磨为一柄利刃，一道寒光，所欠缺的，仅只是包孕锋芒的鞘。
“是的，你长大了……”裹眼黑巾下，流显下淡淡欣慰，勾勒出道道苍老。“是我老了，迟钝了，没有意识到，曾经的小马驹，现在已经能承担重负了，已经可以独自奔驰了……”
秦梦琉没有插话，生老病死，那是生命走过的必然，无可挽回，亦无可挽留。我辈修士，当明心静念，岂效凡俗说那无用安慰之语，纵千言万语，不及成就吾身，以报师尊教导之恩。就像一对父子，当顶梁柱老去后，期待的是儿子已经能够支撑这个家，甚至比自己干得更好，而不是哭哭滴滴，说那些无用的安慰话语。
“你明天首轮对战的是岚天峰，对方是青叶真人门下……”放下心结，郑乔将终考序列的内幕一分分揭开。“天目宗金丹中，有资格孕丹成婴的，据我所知仅八位真人，而踏入金丹后期的，现在仅五位，除青叶真人外，其余皆是男修……”
紫瞳凝练，秦梦琉细细听着，脑中不停转换出各个金丹真人的形象名讳，为他们贴上诸多标签，划出道道虚线注释。
“虽说心魔劫数难过，十个金丹巅峰未必有一个能渡过，但无论概率多小，只要有这个可能，想必谁都不愿意惹恼她……”讲到这，郑乔稍稍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们不希望青叶门下出彩，又不愿意得罪青叶，所以让我出头是吗？”女孩用指甲轻轻划着衣裳，平淡叙述。
“嗯，可以这么说！”郑乔微点下颚，补充讲道。“在他们看来，你
要是赢了，青叶纵有不满，也发泄不到他们头上，而你要是输了，他们也可顺便向青叶卖好……”
“因为师父您不是金丹？”秦梦琉耸了下肩膀，直直说出原因。
“是的！”郑乔并不意外，他或许早就预料到这一切，毕竟他有这个经验。“初考就罢了，复考因为是混战，那些金丹真人也比较难干涉胜负，但是终考不同……”
说及此处，郑乔忽然加重语气，神色严肃道：“终考的名次关系到很多事情，很多方面，上头不可能不干涉，当然也不可能太干涉，毕竟有宗门元婴看着，他们也仅能在对战序列上做手脚……”
“上头不管吗？”秦梦琉插了句嘴，可她很快意识到，此问题太愚蠢，不禁自言自语道。“是啊！‘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上头为什么要管，不甩出这么根肉骨头，他们怎晓得下面人怎想？晓得门内金丹真人相互间关系如何？”
思维发散到此，女孩便愈发觉得自己思虑不周，想法单纯。只要有人，有利益，便从来不会有所谓的公平，无论是家族，亦或是宗门，傻瓜才相信胜负后面清白如水，纯洁无暇。
秦梦琉咬紧唇角，恨恨念道：“难道那些金丹真人连名次都已经定下了吗？”
“那倒没有！”郑乔否决地摇摇头，自顾自说下去。“无论如何，意外总是有的，更何况天目宗还没沦落到一言堂的地步，上面有分歧，有斗争，下面也必然有争夺，有比拼……”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不是吗？”拧紧拳头，紫眸散出烁烁光华，仿佛刚成年的猎豹，对羚羊群跃跃欲试。
“是有机会，但你真的需要这个机会吗？”郑乔露出自嘲笑容，叹息而语。“曾经也有某个人，桀骜不驯，丝毫不顾背景，横冲直撞，在宗门大比上出乎意料地夺得了第一，可后来呢？”
“他后来呢？”秦梦琉好奇问道，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唉……”郑乔伸手点点自己，沉默不语。
大比扬名，爆发夺冠什么的，终究是少年不羁的想象，事实永远比小说更残酷，更嘲讽。胜负本身不代表什么，但胜负背后站立着的，却是宗门内诸金丹真人的博弈，这真像某句话所述——“决定胜负的关键，永远在赛场之外。”
当然，以上都是所谓的潜规则，既然是潜规则，那就永远摆不上台面，不能明着说。但区区一介筑基修士，你有更改规则的能力吗？你有承受住潜规则反噬的能力吗？你有应对金丹真人下黑手的实力吗？
“我明白了，师尊！”咬紧牙关，秦梦琉压下心中不满，她终究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心智更成熟，也更执着。
“见常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毋遗身殃，是谓袭常。”在女孩离开前，郑乔缓缓诵读，不知是点拨，还是安慰。
“夫皆得其欲，则大者宜为下。”秦梦琉轻吐口气，同样以先贤之言作答，表明心绪。
她这次退，是为了下次更迅猛的进，就像拳头，收回来，是为打出去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