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好名字和坏名字

丽华大厦隔壁，是一间名叫宝金汇的购物中心。

这名字一听就是走高大国路线的。

自然平时客流很少。

从它1楼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远处是灰蒙蒙的天，近处是Coke和任新蜂。他俩背着光，分立在一个临街垃圾桶的两边。各拿着一杯咖啡。各夹着一根烟。

咖啡自然是Coke请的。烟也是。

“安琪是……你女朋友？”Coke听任新蜂说完，一挑眉毛吐出了一口烟。

“前女友。”任新蜂说。

“多久以‘前’呢？”

“分手37天了。”

“呵呵，都满月了还这么痛苦，看来伤你够深的呀。”

“哈，被劈腿了，小三是我前老板。”

任新蜂不知为什么，喉咙一滑就说了出来。明明是这么丢脸的事，而且跟Coke只是第三回见。也许这些话一直都挂在他嘴边，只等有人问起，就作倾泻填埋处理。

而这一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

“呵呵，真巧了。”

“欸？你不会也被劈腿了吧？”

“也是差不多一个月前，捉奸在床，那贱货是我最好的发小，身上还穿着我最贵的La Perla。”

Coke也不知为什么，喉咙一涩就说了出来。明明是想起来就恶心的事，而且明明跟任新蜂只是第三回见。

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的，这事她还没告诉任何人呢，连吴迪这个“基密”也不知道这个机密。

“靠，相比之下我也没那么惨嘛。”任新蜂扬起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切，我才要感谢你。听到你的遭遇，我心情好多了。”Coke拿指甲把纸杯挠得嘎啦嘎啦响。

“不用客气，现在回丽华去吗？”任新蜂问。

“第一天进公司，你希望这个样子见人？”Coke从头到尾打量完他，又看了看时间。

刚刚九点半。

她敢拿一辈子不能喝可乐下注，赌这会儿偌大的创意部不会超过五个人到岗。

除了行政、财务和他们THC，业务部门所有人签的都是弹性工作制。

弹性指的必然不是工作量，是工作时间。名义上是不必朝九晚五。只要不耽误工作，员工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

玄机就在这“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上。

就算在这经济增速、工作压力双双全球第一的国家里，广告也是苦逼榜上排名靠前的行业。干广告的要想不耽误工作，几乎没有不加班的时候。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加班，如果不想干的话。当然也有不加班的广告公司，那多数是没生意要倒闭的节奏。

因此弹性工作制的实质，是圈公司不想付加班费。

不过换了个好说法，便让员工感到受尊重，自己有主动权，通体舒畅精神爽朗士气倍增。更重要的是，公司为此省了不少钱。

这不过是洗脑术的一次小小成功。

广告业的一个小小注脚。

广告无处不在，不光是电视里播的报刊上登的打开网页跳出来的那些。

跟很多人以为的不同，其实，广告业并不推崇说谎。说谎成本太高，没有这个必要。广告从不无中生有。广告展示的，是精心挑选出来的、PS过的事实。并非事实的全部，只是一部分事实，用它来改变你的态度，让你感觉一切问题都能得到解决，以为幸福近在咫尺，而且很超值。

弹性工作制同样予人诸多幸福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可以睡懒觉，不用攀登早高峰。

代价是见不着晚高峰。

别人约着吃晚饭的时候，你还在座位上找送餐单。

别人在家看电视的时候，你还在会议室里等外卖。

别人洗洗要睡的时候，你站路边等半小时了还没打上车。

别人睡美容觉的时候，你刚到家瘫在沙发上想着一会儿看个什么片子好。

别人在地铁里被挤流产的时候，你在梦里搞大了别人的肚子或者被别人搞大了肚子。

别人打完卡的时候，你才起床挠着头发满嘴牙膏泡泡。

别人已经背着老板刷了半天微博的时候，你刚出现在自家楼下跟黑车司机砍价。

广告人有时差。

而现在，正是多数创意的打车时间。

Coke知道时间还很充裕，正好早上也没什么事，便决定带任新蜂先去宝金汇买身新衣服。

既是为他好，也是为她自己好。

她出门前刚看的星座运势。上面说了，今天的幸运色是红与黄，所以她就穿成番茄炒蛋。上面还说了，本日转运箴言是予人玫瑰手有余香，所以她挑了任新蜂作为行善对象。

任新蜂嗫嚅着说，身上一分钱没有。

Coke说，没事，她先垫着。

任新蜂说，得等发工资才能还她。

Coke说，不急。

见她踩着高跟鞋嗒嗒嗒进了那购物中心，任新蜂赶紧嘬了最后一口烟，像个小跟班追了上去。

商场这会儿刚开门，基本没有客人。

扶着滚梯上2楼“俊逸男装”部的时候，Coke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刚才说，昨儿是你生日？”

“骗那几个劫匪的。本来想博取同情止止损，结果被嘲笑了。”

“就记得你不是处女座嘛，不然简历早被我拉入黑名单了。”

“要不要这么星座歧视？”

“处女座真的很恐怖。你老板就是个处女，以后你就知道了。”

“欸？面试我的那个光头？”

“不是Paul，是他手下直接管你的ACD（副创意总监），叫石霆。你知道吗？有一次他请我吃饭，想让我帮他找个射手座的文案——就是你这个职位——一顿饭下来，他全程都在忙着擦桌子，摆花瓶里的假花，摆正被我碰歪的盘子刀叉调料瓶。”

“还好吧，就是有点强迫症……”

“上菜的时候，我要拍照他不让，因为嫌layout（草稿）不好看。”

“很多art（美术）都有这职业病。他是art base（美术出身）吧？”

“没错。处女座的art，是世界上最龟毛的生物。我没说完呢。最后你知道他怎么着？他把吐出来的骨头、剩下的饭菜和用过的餐巾纸，都夹起来放到盘子上，摆成了一幅《嚎叫》。”

“你说得对，我真的不能这个样子去见他……”

弹性工作制是个好名字。

大家都不喜欢工作，所以大家都喜欢它。

转基因是个坏名字。

多数人一看到这三个字，就觉得一口黄金大米吃下去，自己的基因就会被转走。就跟自己的基因多好似的。

处女座本来不好也不坏，后来变成一个坏标签。

在很久很久以前，每个星座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后来，就像每个电影都需要大反派一样，人们发现需要一个大反派星座，好拿来取笑、吐槽、敬而远之和背后说坏话。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在处女座身上。

作为一个典型的白羊座，任新蜂一点儿都不信星座。他曾经帮某个沐浴露客户编过一系列星座主题的长微博。比如这样的：

从头到尾，可不就是胡编？发布之后，居然不少人表示相当准相当厉害人家就是酱紫

捡肥皂的呢。那时他就明白，星座这回事，你写得有多模糊不清，就有多放诸四海而皆准。

现在他则相信，虽然还没打过照面，石霆必定也是个星座奴隶。

根据Coke的描述，他可真是太处女了。

太太处女了。

太太太处女了。

太太太太处女了。

处女得简直像是演出来的。

这说明他在按照星座书上的性格描述修正自己。放大那些符合成见和期待的——就算是不好的，比如洁癖、神经兮兮、吹毛求疵什么的。隐藏不那么典型处女的一面。反正已经是处女了，那我就该像个处女一样行事。

石霆的潜意识。

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

他就是这样被自己改造成处女座的。

穷其一生，他将会越来越处女座。

他并非唯一。

很多人也是这样。

你越是信星座，你就越容易变成你的星座。

因着他想要一个射手座的文案，任新蜂猜石霆喜欢这样的人：

乐观、热情、敏感、多变、喜欢挑战、工作狂。都是跟处女座互补的。任新蜂身上倒不缺这些。尽管如此，为了给他良好第一印象，还是可以在形象上强化的。为此，任新蜂挑了一件科幻主题的亮黄色T恤和一条迷彩裤子。

他还不知这一切都是白忙活。

结账的时候，他看见Coke从包里掏出一张黑卡。

想不到，她居然是个小富婆。想必是个富二代吧。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苦哈哈地来苦哈哈的圈公司上苦哈哈的班呢？任新蜂百思不得其解。带着这个问题，从厕所换完衣服出来，他却左找右找找不到Coke。

忽然脖子上一阵凉意。

接着一股香味袭来。

慌忙转身，一看是Coke，手里拿着一瓶Armani Code男士香水。

“吓死我了，还以为赶上喷迷药的骗子呢。”

“你有什么可被骗的。这是送你的，你身上那什么……你懂的。”

任新蜂懂。一整天了，没洗澡又在外面跑，烂泥踩过，草地上打过滚，身上已经有味道了。

咳咳，突然旁边传来连声假咳嗽。

是个少妇。

穿着Valentino的套装，围着Hermes的围巾，挎着个军绿色的Birkin。

“嫂子？怎么会来这儿逛的？”Coke惊讶地说。

“昨晚接到el销售的电话，说2.55新到店。这不吃完早茶我就来了。”那少妇说。

“2. 55你不是有了吗？”

“哎哟，他们家最近又要提价了，我这可是投资。”

“我哥要知道了，得多欣慰呀。”

“你可别告诉他。这位是……？”

少妇指着任新蜂问。任新蜂连忙冲她点点头。

“我同事。”赶在他开口前，Coke赶紧说。

“同事？关系好到送香水？我看不只是同事吧。”

“那还能是什么？”

“你就装吧。这就是你跟妈说的那个男朋友吧？挺……有个性的嘛。”

Coke脸唰的一下红了，也不知是恼的还是害羞的，总之着急忙慌噼里啪啦一阵辩白。

越辩越黑。

任新蜂在旁听着，渐渐有点不是味：虽说确是误会一场，要不要反应这么大？倒好像受了多大侮辱似的。我有这么糟吗？

他不知道，Coke倒是愿意指认他就是她那个神秘男朋友。可是当着他的面儿，没法这么干，只能使劲否认。

正说着，Coke手机及时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