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无所不能的。

凡人忍饥挨饿食不果腹，神让大地生长出粮食，牲畜繁衍兴旺。

凡人饱受战乱流离失所，神让仆人在地上建立起神殿，成为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凡人对神说，感激您的恩赐，但我们一无所有无以为报。

神说，我只需要你们相信我，信仰我，因为我是爱你们的。

于是心怀敬畏与感激的凡人拜倒在神的脚下，承认他是真神。

但也有人心生恶念，他们把神的恩赐当做理所应当，既不感恩也不敬畏，反而想要向神索取更多。

神说，你们是无信者，不仅没有恩赐，还会受到惩罚。当你们的灵魂回归冥河，不会得到任何神国的接纳，反要被砌进无信者之墙，永生永世遭受痛苦。

“所谓的信徒，只是奴隶的另一种称呼而已。”

这是十二圣贤篆刻在最初石板的一句话，直接说明了“信仰”的本质。

神的恩赐很丰厚，而神的要求却又很简单，只要信仰神，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对于挣扎在生死边缘，受尽屈辱折磨的凡人而言，只需要跪倒在神的脚下就能够得到恩赐，这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幸福！

站着死，或者跪着活，这个问题还需要选择吗？只有白痴才不知道如何选择！

但就是有那样的白痴，不仅没有下跪，还提出了更白痴的问题。

什么是信仰？怎样才算是信仰？

如果信仰就是无条件地相信神，那如果神让你去死，你的信仰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信仰不是无条件地相信神，那万一你的信仰并没有他的信仰虔诚，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会获得更多的赏赐？

诸如此类的白痴问题越来越多，让很多人都开始犹豫不决。

神说，信我的人都得福报，不信我的人一无所得，所以他们嫉妒，他们憎恨，他们用言辞蛊惑，想要拉你们同下地狱。

“所以神爱世人，只是爱他的奴隶。除此之外，都是异端。”

打开智慧宝典，翻阅着书中记录的最初石板上的内容，高文的脸色越发苍白，后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而他自己却毫无所觉。

为什么？为什么会忘记这些逐字逐句背诵过的誓言？

“最初石板”——是由创建真理会的十二位圣贤共同撰写的组织纲要，也可以说是他们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共同留下的遗嘱。

在真理会诸多古老的规矩之中，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每一位成员在正式加入组织的仪式上，必须一字不漏地背诵“最初石板”上的记载。

“这个世界迄今为止的绝大多数斗争冲突都是源自于彼此认知的误差，世界由基本法则构成，而掌握基本法则的神灵却不能相容。神灵尚且如此，更何况凡世众生……”

“在传说中的上古时代时代，人类文明的火种尚处在襁褓之中。天灾，异族，危险无处不在，为了争取生存的权力，我们只能拼死抗争。有很多人悲惨地死去，但是也有更多人活下来继续繁衍生息。人类依靠不屈不挠的意志登上了世界舞台的中心……”

“……神灵是世界基本法则的具现化存在，也是世界意志的选择。神灵重新塑造并定义了世界的结构，结束了蛮荒时代……”

“……神灵是伟大者，但并不宽容博爱。正如混乱与秩序，光明与黑暗，海水与火焰，不能并存。这是基本法则的天然对立性，基本法则没有思考能力，而神灵则不然。在神的眼中，有明确的对与错的界限……”

“……所谓的信徒，只是奴隶的另一种称呼而已。神真正需要的不是凡人的信仰，更重要的是信仰转化的结果——即对于自身法则的认可……所以神爱世人，只是爱他的奴隶。除此之外，都是异端……”

“……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整体，从未因基本法则的对立而产生冲突，由此推断，在这个世界的基础之上，也必然存在一个可以兼容并蓄消除对立的点，我们称之为最终的真理。为了寻求这个答案，科罗拉多、梅林、哈兰、斯图尔特、艾德里安……夏洛特，我等十二人聚集于此，共同创立一个伟大而神圣的组织……”

“万物皆虚，唯有真理永存！”

读到最后一句，高文突然发现，即使是以博闻强记著称的自己，对于这些文字竟然如此陌生。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除了当初宣誓的那一夜，他再也没有关心过石板上的内容。

千年时光的流逝，早已物是人非。

环绕在身边的钢铁锁链突然发出哗啦啦的响动，一柄长剑从刁钻的角度刺向高文的后心，却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被锁链死死缠住，不得寸进。

袭击者冷哼一声，还想要再度进攻，一只巨大的巴掌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将他像是拍苍蝇一样拍到了墙上。紧随其后的一记寒冰冲击，将他牢牢冻结在墙壁上动弹不得。

内讧，从一前一后两个人消失之时就已经开始。

佐伊的消失让非吉伦特派系的成员疑神疑鬼，卡洛的消失则让他们越发确信自己踏入了早已设计好的陷阱。

活到现在的幸存者，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或许他们心中已经种下怀疑的种子，但大都还能保持住理智。但是这种理智，随着身边临时队友的不断冷嘲热讽而逐渐变得脆弱。

尽管高文一再强调不要说话，队伍之中的窃窃私语却一直都没有平息。有幸灾乐祸，有气急败坏，有恶意揣测，也有肆无忌惮……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脑门暴起青筋，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努力克制着想要付诸武力的冲动。

但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真理会的成员往往不善于言辞，是一个派系的不用多说，不是一个派系的你费尽唇舌也照样徒劳无功。所以才会有吉伦特和雅各宾双方如此惨烈的流血冲突，因为讲道理已经讲了几百年，双方根本无法说服彼此，最后的选项就只剩下武力。

像这样的家伙，会有心情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鼓弄唇舌挑拨是非？

刚刚是谁说的那句话？

真的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吗？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出现了幻听？

为什么总有人按耐不住要说话？难道是因为自己威信不足？还是气氛太过于压抑让他们不得不发泄出来？

无论哪种原因，都很可笑。

在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要相信专业人士，这是真理会成员约定俗成的规矩。身为最后的卷宗学者，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带领这支队伍。

至于压抑？这帮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家伙会感到压抑？

高文记得清清楚楚，从他开始带队之后，麦克斯一共说了十六句话，其中有大半都是在嘲讽吉伦特和雅各宾双方的愚蠢。

但实际上在高文印象中的麦克斯，其实从来都不说废话。他是最不敬业的雇佣兵，拿钱办事两边通吃。要是嘴巴不严漏了底，早就该被乱刀砍死。

那些话到底是不是麦克斯说的？他为什么要说话？又或者说……他是否知道自己说了这些话？这些都无法确定。

“首先，无论发生任何情况，绝、对、不、要——动用武力。”

“第二点，从现在开始，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要相信，哪怕是此时此刻就站在你身边的战友。”

卡洛反复强调过的这两句话，现在回想起来颇有深意。

为什么不能动用武力？哪怕是遇到敌人都不能反抗？

为什么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身边的战友？

一路上高文都被这些问题所纠缠，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在潜移默化地混淆着他们的认知。

高文不敢轻易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开口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甚至不知道在其他人眼中自己是否已经开口说出了同样恶毒的语言。

在寻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之前，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他能想明白的问题，其他人未必想得明白。

通向祭典大厅的路似乎无比漫长，似乎已经走了五分钟，又或者是十分钟，队伍中的气氛越发压抑。

突然之间，一名重装骑士从腰间拔出短刀，怒吼一声抓住旁边人的衣领，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他的心口。

“让你闭嘴闭嘴闭嘴！老子受够你这个混蛋了！”重装骑士的面目表情狰狞恐怖，而被害者的却是一脸惊骇与茫然的表情。他一直都在闷头赶路，根本不知道重装骑士在说什么。

他是否无辜，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因为重装骑士的暴虐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下一刻，骑士的头颅就飞了起来，颅腔里的鲜血喷涌如泉。

幸存者的队伍，最后维系的信任，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