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摸着盒子, 仿佛面对的，就是那已经分开许久的亲人。

“如果没有我, 娘就能吃饱饭。她不会饿肚子，就能找到更多食物。没有我, 她能过的更好。”

李季曾不止一次说过孩子会继承香火，人需要孩子。也从其他人最终说到孩子，仿佛孩子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也许是从小长大的环境不一样，李季跟他们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太多人连自己都吃不饱，为什么要养个孩子一起受苦？

李季一时想不出回答的话，挑开窗帘看看窗外风景，许久才到：“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确实顺其自然的。热你这一辈子, 死后留下的，也就是一捧土，几块骨头罢了。人死手攥空，能留在世上什么？孩子应该是其中一个。孩子待敌死者成长, 然后子子孙孙传下去, 那么这个人在世上的痕迹，就一直有下去。但这并不是人这一辈子唯一的意义。”

李季摸着肩膀上小动作不断的小家伙，道：“就像是现在。我觉得，我活着的意义就在你。你活着的意义也在我。我们不需要去想死后能留下什么。咱们活着的时候在一起，死的时候埋在一起，不论是以后投胎，还是就生活在地底下, 咱俩一直不分开，这就足够了。孩子不孩子的，反而不重要了。”

这话是李季掏心窝子的话。二狗子的想法跟正常人不太一样，放的重点也不一样。听了这话，只觉得心情好些了，道：

“那我可不可以这样想。我是娘留在世上的。她留下我，然后我遇见了你。我是娘留个你的，我生出来，是为了遇见你。

这种说法李季不太明白，似懂非懂。李季只能大概明白一点二狗子的意思，轻轻点点图，算是应下了。

二狗子这才笑道：“那我以后不乱想了。只要我能见到你，能跟你在一起。那么一年发生的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因果关系。这一条线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二狗子和李季的媒人。

李嫣生下二狗子，村里人排挤他们母女。李嫣怕二狗子受欺负，只让二狗子在山里玩。二狗子走丢十三年，回来李嫣已死。村里人当二狗子是累赘避之不及，李季收养，二人生活在一起。

一切顺利的仿佛水到渠成一般。

“乖。”李季伸手想要拍拍二狗子的肩膀，结果摸到了小松鼠，就顺势摸着小松鼠的脑袋。

随即，松松和淘淘都跳下了二人的肩膀，顺着窗户都跳了出去，李季打眼往后看，被二狗子拦住：“别回头。”

据说这时候回头会招到霉运，所以二狗子比李季还要严谨。二狗子不怕倒霉，什么都不怕，独独怕李季又一点不好的事情。

李季停下了动作，顿了顿道：“它们一定回家了。”

“不能留下小尾巴一个。他们三个总待在一起。”二狗子理解两只小家伙怎么想的。安慰李季道：“我们很快也能回去了。”

“嗯。”松松淘淘回家了，让这暂时回不了家的李季多少有些在意。不过想想很快就能回去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路途不远，很快就进了县里，兜兜转转进了县太爷府。

一下车李季就吓了一跳，因为是迎夫人回家，这是大开正门将李嫣应进去。这正门口，高高挂起了白灯笼，扯上了白绸子。远远看着就知道这是在办丧事。

若说李嫣是死在县太爷府的，这丧事办的理所应当，就算是刚死了从外面抬进来，只要能顶着夫人的名头，这个丧事也办的。可李嫣死在外面十五年了，如今只是将尸骨抬回来，这县太爷府竟然摆设好了，要给李嫣一场正经的官家葬礼。

门口站着两排穿着丧服的家丁，脸上虽说不是痛哭流涕，却也是一脸的哀悼。

光是这么看着，李季打心眼里热乎的。眼睛湿润，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此时此刻，光是这么看着，李季就觉得，李嫣这辈子值了。

道士告诉二狗子，喊两嗓子，告诉李嫣到家了。

二狗子捧着一盒子的土，走上台阶，看着院子里头的风景，那一刻的声音，传得很远。

“娘，回家了。”

家丁们纷纷跪下，有的人哭出了声。

都知道他们根本不认识李嫣，这么哭一哭，只是身为仆人对于主子表达忠诚的一种方法。但此时此刻没人会追究这些。

人走了，有人哭一哭是好事，至少代表着在乎。

管家穿着一身麻，引着一行人直接到了院内设立的灵堂。

县太爷此时就站在灵堂内，香案、供奉都准备好了，一个大铁盆前跪着两个下人正在烧纸。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女主人就位。

县太爷看到二狗子抱着盒子过来，目光落在那之上，眼睛深处，时候难以言喻的哀伤。

“回来了。”县太爷红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你娘回来了。”

将土放在供桌上供着，随后又将装着李嫣尸骨的棺材放在了灵堂里头。

烧纸的仆人磕了头下了。县太爷让二狗子跪在蒲团上，多给李嫣烧几张纸。

县太爷目光离不开那个小棺材，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有些麻木了。

李季过去，低声道：“让我去给夫人磕个头吧。”

若是按辈分将，李季跟李嫣是平辈，烧纸可以，磕头不行。可李季跟二狗子是两口子，就能叫李嫣一声娘。

县太爷点点头。既然已经默认了二人的关系，这种事情当然也不会拒绝。

李季跪在二狗子的身边，跟二狗子一起烧纸。县太爷跟李嫣是夫妻，大礼也是用不着的。

县太爷点了三支香，插进供奉的香炉里头。

随后走到了棺材旁边，手抚摸着棺材，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身子伏在棺材上头，只觉得肩膀抽动，不难猜出此时他情绪的起伏。

分别了二十年的夫妻，此时此刻，方才真正团圆。可惜，已经是天人永隔。

这边是很正式的给李嫣办葬礼，外面谁都没跟信。但是大门口挂着大白灯笼，任谁路过了都能看出来这是在办丧事。

大户人家消息传的都很快，不用多想也能明白主角是李嫣。

很快一些机灵的人就上门来，送些礼金和丧礼。花圈值钱一类的，表表孝心。

县太爷全都收下了。银子只收二十两，多的全部退回去。虽说葬礼这种事不好退钱，但转头的功夫，县太爷都吩咐下人找了借口，将多出来的银子送回去。比如老人过寿、家中喜事的补礼。

谁来了县太爷都没去招待，就待在灵堂里头陪着李嫣。等到了晚上，人这才少下去。

烧了纸，磕了头。也没让李季二狗子前去招待客人，想要陪着李嫣，就在灵堂待一待，若是待不住，就会自己院子里。

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记忆都模糊了，真说背上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现实。县太爷不会用孝道压着二人，他们随心就好。

李季跟二狗子烧了好一会儿纸，期间光是灰烬就清了两次。等着香炉香灰堆砌起来以后，李季才站起身。

“让老爷和夫人单独待一会儿吧，他们夫妻俩二十年没见了。”李季对二狗子道。

二狗子点头。二人磕了三个头，站起身相互惨扶着出了灵堂。

回了院子，有下人送了充饥的点心。家里头办丧事，这一日三餐必须全家人在一起吃。此时县太爷陪着李嫣，李季和二狗子二人不能单独起灶，就只能吃些点心了。

已经是下午了，要说饿，二人是真饿了。李季喝口茶水，感觉好些了，这才开口道：“这是好事。娘她在山上孤苦伶仃一个人那么长时间了，现在他们夫妻团聚了，人也回家了。”

二狗子点头，想起跟县太爷之间的计划。

“娘还要多长时间再被埋进土里？过两天我会带着一个假的离开，那真的呢？”

“这个就是你爹来安排的了。”李季道，“她下葬，不能大张旗鼓，不能让外人知道。却也不能简陋。恐怕只能晚上下葬了。那时候咱们都回家了。等我们知道了，也是过后带咱们去新坟那里磕头。”

二狗子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拿起一块点心喂到李季的唇边：“吃吧，你饿了。”

李季将点心含进嘴里，吃着点心道：“也不是没饿过。咱们一会儿再去灵堂看看，让你爹休息一会儿吧。他们夫妻情深，可身体还得要。这供奉还是要轮流着来的，否则身体会吃不消。我说话未必管用，这话还得你跟你爹说。”

二狗子点头，表示记下了。二人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有仆人体贴的送上来一碗银耳莲子羹。二人吃过了以后感觉不到饿了，就去灵堂替县太爷了。

此时的县太爷就站在李嫣的棺材旁边，一只手摸在棺材的上头，眼睛红着的，已经见不着眼泪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一刻也离不开棺材。

李季看着心酸，拉着二狗子走过去：“这一下午了，您休息一下吧。我知道您跟夫人夫妻情深，但夫人肯定舍不得您这样的。吃些东西休息一下吧。人都已经回来了，这以后的时间还有的是。”

李季胳膊碰一碰二狗子，二狗子也跟着开口道：“歇歇吧。”

李季说的没错，二狗子说话比李季管用的多。

县太爷转过头看向二狗子，似乎在二狗子的脸上寻找着什么。

“其实你眉眼没有一点像你娘。可我站在那里，我就能确信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们像在哪里，可给我的感觉却跟你娘那么像。也许这就是骨肉至亲吧。”县太爷声音很轻，有些脱力。

二狗子不会拐弯抹角，摇头道：“我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知道，我是你跟我娘一起有的。小季说，孩子是人活着留下的意义之一。我是你们留下来的。对吗？”

县太爷点头。看看这准备细致的灵堂，忍不住心酸道：“我听下人说了。李嫣连口薄棺材都没有，就是一席草席卷着入葬的。挖开的时候草席已经烂透了。”

二狗子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因为在山里长大的他，对于死后没有体面的概念。山中大部分死的野兽，都会很快被旁的掠食者吃掉。若是遇到了吃骨头的，那才叫尸骨无存。

长大的过程中几乎没见到过人类，面对的都是你死我活的猛兽。所以二狗子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人死后要那么声势浩大准备那么多的东西。人都已经没了，再气派的送走，人也享受不到，不是吗？

“听你的语气，我娘好像很可怜。我不这么觉得。人没了，只留下了骨头。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没了就是没了。躺在泥土里变成骨头。我觉得，对于娘来说，比站起来过日子要好。不用担心吃不饱，也不用担心会有不喜欢的人找过来。”

这话纯粹是要弄哭县太爷。就是二狗子这么云淡风轻的语气，才最让县太爷受不了。

“你们受苦了。”

二狗子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块糕点放在县太爷的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这是我娘告诉我的。娘已经回家了，你不用这么守着。”

李季都不知道二狗子什么时候在袖口藏了一块糕点。县太爷手里捏着点心，都能感觉到二狗子身上的体温。

这是二狗子第一次这样主动来关心他。之前虽说有从二狗子那里得来的东西，可那都是通过李季的。是李季要求二狗子才会做的。

这一块点心不值钱，可二狗子对县太爷的这一份态度转变，却是极其珍贵的。

县太爷自己也说不清心里头似乎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二狗子的脸，心安极了。

县太爷连连点头，拿着二狗子递过来的点心，走出了灵堂，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最近二狗子的表现越来越让李季意想不到。这样的一番话，李季自认为他说不出来，但二狗子却能说的清楚明白，连县太爷都说服了。

二人又烧了一会儿纸，并不知一直烧着，烧着一会儿看差不多了，会有下人过来将二人扶起来，让府里头的下人代替烧纸。

这烧纸到了地底下，就是死者手中的钱。都传说，人死后魂被勾走到了地下阎王殿。

其中大善人功德圆满，就能上天当神仙，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就打入地狱服刑，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的折磨都不同，罪恶太重的，服刑几亿年都有可能。

而不高不低的，就要继续转世。不过这转世并不是人死了就能直接转世的，那也要看功德和时机。要排着队去投胎。有的这一排就要几百上千年，这段日子，就住在地下阴间过日子。

那里的地方跟凡间一样，凡间有什么，阴间有什么。不过阴间花的银子都是地上烧过去的。烧的纸做的东西，到了那边都是真的。什么金童玉女，什么纸牛纸马，在阴间都是财富。

正式因为这样的传说，大户人家办丧事，都是能烧多少烧多少，让家里人到了地底下，依旧能够富甲一方。

天擦黑了。管家过来叫二人去膳房用餐。这给李嫣办丧事，吃的东西都是以素为主。不过在吃得上是没什么减少的，依旧是一大桌子的菜，这一顿饭下来吃不了多少，剩下的都会赏给下人，下人不吃，就会去喂别院里头养的牲口，总之不会浪费了。

饭吃完了，也不着急下桌。县太爷又说了些关于回家的事情。

“你们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们本家老太爷，确实是让人头疼的。偏偏辈分高，你们谁都拿他没办法。今天这事用了一个虚构出来的恶霸打发了，这以后只要二狗子在村里，就免不了被有心人算计。”

这个观点李季太同意了。他点头道：“不光是老太爷，旁的有心眼的也够让人头疼的了。明面上讨便宜的，我能仗着辈分，除了老天爷意外都好打发。可若是人家转了圈的过来，我也不好拒绝太多。就像是若是有人托我把他家姑娘送到二狗子屋里当妾，我能拒绝。可人家要是让姑娘到我家来帮忙，我就不好往外推了。若是遇到个像当初李水生那样的爹，教着姑娘学一些不三不四的，还不够给人添堵的。”

这最大的便宜，莫过于联姻。这是一个长久的利益枢纽。李嫣虽然成了正经的太太，可人已经死了，能给族人带来的利益并不多。要想将利益最大化，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新的婚姻联系。

因为不清楚二狗子的爹究竟姓甚名谁，人在哪里，不能给二狗子爹塞人，那二狗子就是最好的一块肥肉。

别说是塞个姑娘给二狗子作妾，就是做同房丫头，那也是好事。就像是当年的赵如月，跟主子有了关系以后，回村里那都是当姑奶奶伺候的。

不能说李季把村里人想的太坏，只能说是环境造就。娶自家表姐妹都是亲上加亲的好事，甚至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只是个妾室，又不霸占妻位，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能跟大户人家贴边，那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若是拒绝了，反而是不顾亲情，甚至不知好歹。

“这个倒是容易，只说大户人家的规矩，娶妻之前不能纳妾，否则就算给了名分，正妻进门随手打发了，当丈夫的也只能点头。这事也不是我乱说的，本来就有这么个规矩。正妻之前不纳妾，是对正妻的尊正。纳妾必须是夫妻二人商量，若是妻子不愿，虽说会落人口舌，但也是当妻子的权利。这未通过妻子纳的妾室，名不正言不顺，随手扔了也没处说理去。”

这样的话延伸一下，可以牵扯道李嫣。完全可以说李嫣就是在“恶霸”成亲前辈恶霸掳去的，等正妻入门后才将李嫣打发回村的。

只是这样的话县太爷说不出口不够李季能想到。

李季点头，被县太爷这么一点拨，心里头相处了好几个应对法子。

在看看二狗子，脑子里脑补着未来会遇到的那些事儿，倒是有些跃跃欲试了。

用过了饭，县太爷就将二人赶回院子里睡觉去了。

县太爷坐下的决定，明儿就将李季大张旗鼓的送回去，村里头跟外面的消息不一样。县里的大户人家都知道，二狗子去送葬，这李季就不好在府里头继续呆着了，所以只能送回去。

村里对县太爷府的事情一无所知，李季回去说什么是什么。到时候只需要说“恶霸”怕仇家找上二狗子，就先将二狗子留到村里头。等以后什么时候把仇家清理干净了，或是“恶霸”去了，再接二狗子回去。

这两边的两场戏，都不算太难，但都挺重要的。这以后的日子能不能好过，都要靠着戏唱的能不能让人信服。

回自己的院子里，因为办丧事，不能洗漱。李季只是洗把手，就跟二狗子躺床上睡觉了。

这时候，李季还要开口劝二狗子。

“我先回家，你只比我晚两天。你这两天你待在这里跟你爹好好相处。熬过了这两天以后，咱俩就能都在家里一直在一起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但这道坎咱要买过去。咱俩要在一块，你爹也不能扔下。咱们一家人，分开一两天不碍事的。”

一边说着，李季还在摸着二狗子的肩膀做安慰。

二人没分开这么长时间过，二狗子当然不愿意。但二狗子清楚，这是解决事情的最好办法。

二狗子沉默以对，其实就代表默认了。他知道分开两头是必须的，他不能拒绝。他的沉默，只是为了表达对分开的不满。

李季安慰道：“等回家以后，我啥事都挺你的。你想上山我不拦着你，你想吃饱，我也准许你抱抱的吃几顿。你想要牛肉羊肉咱就杀。话说回来，咱现在啥都不用省着了。你爹宠着你，以后你肯定啥也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