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泽内泽。

一条大江穿越神州，自雷泽西方浩荡而来流至内泽。因泽内地形坦荡延绵，忽尔散开，竟似化江入海消了无踪。拨开花草，彼及林下，可见溶溶细流，淙淙有声。而水木清秀，赋会神气，灵韵生机。

时长空之上，风云变化剧于外泽，一日四相稀为平常。而生灵之地，有祥鸟如雷鸾，有凶兽如声应，划开疆域各据一方。而雷鸾好舞，声应常眠，生灵之息千姿百态，万物轮转井然有序。

天际一道阴云过境，阳光从其缺处漏下，阴晴晦别，有如魔天奇幻。阴晴中一道小小的三色神光从中穿过，在魔天笼罩之下绕着天空盘旋一周，径直向下方一片竹林中飞去。

溪流清浅，水边竹林幽静，别来飞檐一角。三色神光在竹林中飘风荡叶，翩翩而过，径直落在了飞檐之上，现出雷鸟真容，啼鸣两声，却是口出人言，叫到：“小喻——小喻——”

木屋外飞檐下，有两道身影，一为青衣美妇，一为俊美少年。那少年身姿灵巧，仗剑起舞，御剑神通浑然有成。正舞的起兴，忽闻叫声，知道玩伴已至，心中乍喜，对舞剑已是意兴阑珊，却碍着远处母亲考校自己的功课而不敢过分分心怠慢，御剑飞仙之间隐隐有一股风范，那青衣美妇心下满意，不觉间露出笑容。

蓦地见那少年几个翻转腾跃，身体立定，手中仙剑不知何时竟已脱手，此刻正浮在他的身前，剑指飞檐上的小小身影。随着他双手缭乱化影，剑光忽闪，一幻为三。随后只见他弹指向前，稚嫩声音喝道：“去！”

三道剑光顿时去如流星，霎时来到雷鸟身前，着实吓了它一跳。它连忙振翅飞起，躲过剑袭，骂到：“啊啊——吓死我了！龙喻你这个混蛋——”

兀地只听“咔”地一声，三道剑影在飞檐处一闪而过，竟是削去了飞檐一角。剑影翻转数下合而为一掉落下来，铮地一声插入地面，而屋檐断木亦掉了下来，“咚”地一声落地。

龙喻本想与雷鸟开个玩笑吓它一吓，也趁机在母亲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御剑神通的本事已小有所成，却绝没有料到竟失了准头，削掉了屋檐一角，当下闯了祸，脸色大变，耳朵已被拎起。

他双手急忙向耳朵护去，歪着一颗脑袋喊道：“娘亲，疼疼疼……”一双眼睛乌黑溜圆，偷偷瞧向身边美妇，作出可怜相。

“臭小子，有我在你还敢调皮捣蛋，万一伤到小泠怎么办？把房子拆了你让我去睡荒郊野地么？今天你爹不在，没人护着你，看我怎么教训你！”骂完之后，也不管龙喻求饶，一把将他横腰抱起，“啪啪”数声连连打在他的屁股上，绝无留情的意思，痛地龙喻惨叫呼嚎、求情不断。

天上雷鸟飞近了二人，见那作怪少年被打，心中愤然之气消解不少，甚为痛快，叫道：“打得好，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吓我！”动听之语接连而出，雷鸟幸灾乐祸间正要再告状一番，诉说更多与他有关的恶行，却似想起什么似的大叫道：“冰姨别打他了，我刚才玩的时候发现有人正往这里来，便过来告诉你。”

那美妇闻言罢手，却向雷鸟望来，问到：“有人过来？”雷鸟在她面前轻旋飞舞，道：“是的呢，他们有十多个人，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那美妇低头思索，心中想着：难道是他？知道我隐居此处的便只有他了，可是他来这里又要做什么呢？难道是为了《皇舆全书》？

逃脱母亲“魔爪”的龙喻愤愤站在一旁，见母亲不语，便向雷鸟喊道：“你不知道问一下吗？你这个笨蛋。”雷鸟气的上下翻飞，叫到：“你再欺负我，我便电你啦！”

龙喻不理它，却哼了一声，眼睛一转，道：“就知道你不敢，走！让你看看我是如何对付他们的！”

那美妇寒着脸骂道：“臭小子，又想去胡闹吗？也不看看什么状况！”龙喻哈哈一笑，道：“我就去看一看。”那美妇又向雷鸟问到：“小泠，你有没有看清他们长得什么样子？用的什么法宝？”

雷鸟被她问住了，一副呆呆的样子，道：“什么样子？这个……大概……”它喃喃片刻，脑海中卓然一道影像闪过，喜道：“大概就跟龙吟伯伯一样呢。”语罢又觉不对，补充道：“只有两个人跟龙吟伯伯一样，其余几个都很年轻，比龙喻高多啦。”

那美妇也不管一人一鸟之间斗气不休，心中直道：难道是昆仑一宗的人？只是他们能如何知道这里？只怕与玄渺师弟脱不了关系。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当年龙吟与玄渺出走昆仑，乃因当年门内秘事，时至今日仍未解决，应当不是昆仑之人。她思索了一会儿，抬头向北方天空怔怔望去，仿佛那天空之中，重云掩藏之下有什么东西令她疑惑不解。

长风吹起她的长发，柔柔爽爽，仿佛伊人挽丝，情牵思会。幽幽时光，做不得一刻停。

“娘亲？”

别有一声轻唤，惊破了迷情旧梦，回忆碎碎。深眸凝望，初心观照，回首了这一路。

有所失，有所得。

她转回头来，吩咐到：“你们到屋里去，没我的吩咐不得出来。”

龙喻却是好奇心大起，道：“娘亲，我们身为主人家，不应当迎客接待的嘛，我跟龙泠怎么能躲到屋里去？”

那妇人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道：“你算什么主人家，去找你爹回来，就说有人探望，快去。”

“哦，”龙喻挠了挠头，招呼了雷鸟往木屋后方走去，郁郁深林渐渐掩映了他们的身影。

那妇人见他们走远，转身进了木屋，只剩下风穿竹林，窸窸窣窣，叶飞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竹林内传来了低语声，软行青影踩着草茎徐徐而来，闲闲不见风尘。

那一行人走出竹林，在木屋外站住，为首一名中年样貌、身着道袍的男子走出众人中间，拂尘一甩，向着木屋喊道：“岱宗玉顶、玉尊携门下弟子拜会龙吟道兄、玉枢师妹，有要事相商，还请一见。”

“我只见玉顶一人，其余人等一概不见，便请退出竹林吧。”木屋内传出那妇人的声音，冷冷无情，话不多说竟下了逐客令。

岱宗中年轻弟子闻言脸上生出不满之色，玉尊真人走到玉顶真人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朗声道：“玉枢师妹，为兄前来非为我一人，请师妹顾念同门之谊不吝一见。”

“我百里冰早与岱宗毫无瓜葛，也不再承玉枢之名。玉尊真人抬爱，感激不尽，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只是与你岱宗有关之事切莫再提，否则莫怪我再下逐客令了。”

玉尊真人与玉顶真人互望一眼，点头致意，玉尊真人向木屋内的人回到：“师妹既对为兄仍有怨怼，为兄自不复多言，这便退出竹林，还你清净。”语罢低声对玉顶真人说到：“有劳师弟了。”

二人颔首示意，玉尊真人携带弟子从原路返回，只剩下一人在木屋外静立，诸物无声。又过了片刻，木屋门扉轻启，一道柔绿身影站在门中，望了一眼门外人，道：“玉顶师兄请进。”

玉顶真人微微一笑，随她走了进去。

小屋内卓然清雅、檀香淡淡，尔饰品镜帘一应俱全，浑不似山野陋居。玉顶真人环顾一遭，笑道：“看来龙兄待你很好，半分不敢委屈了你，连这些女儿家玩用的东西也给你备下了。师妹，一别经年，你可别来无恙？”

百里冰道：“龙吟怕我烦闷无聊，是以带了这些玩物给我打发时间。况我一直教导喻儿，每天为此劳累烦心，过得着实一般。师兄，你近来可好？小妹对你挂念的很。”

玉顶真人道：“谢师妹挂念，为兄一切如常。说起龙兄和喻儿师侄，怎么不见他们二人？”

百里冰回道：“师兄稍待，我已经吩咐喻儿去寻龙吟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玉顶真人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有手掌大小，熠熠生辉，百里冰乍看之下，叫到：“师兄，你怎么拿了定光梭来？”

玉顶真人笑道：“喻儿这孩子十多年来都未曾回过岱宗，掌门师兄也很挂念，着我此次前来，将定光梭送给他做见面礼……”

百里冰闻言脸色乍寒，霍然站起，冷哼一声，道：“喻儿自有我和龙吟照顾，何劳他挂心。见面礼也不是他想送，我们就肯收的。这定光梭你还给他吧！”

玉顶真人哈哈哈大笑，道：“这么多年了，师妹你还是这般介怀，你可知道，这定光梭乃是我求来的？”百里冰闻言诧异，望着玉顶真人乐呵呵的表情，心中颇多怀疑，随即又是一哼，直言不讳道：“你从来都爱唬我，这定光梭我是不会收的，他的事我也一概不闻不问，你也不要花这些无聊的心机了。”

玉顶真人敛起笑容，将定光梭放在桌子上，肃然道：“他知你轻易不肯接受此物，着我要以自己的名义赠给喻儿。但我却不愿泯灭他的心意，因此实言相告，望小妹你不要辜负。况有一事他所虑决然不差。你与龙吟道兄厌倦世情、隐居雷泽，为兄虽不愿你们如此，却对你们也无可厚非。但你们若因此便要喻儿陪你们一起避世而居，对他又有什么益处呢？”

“益处？当年师兄你居中翰旋，煞费苦心，对这世情看得一清二楚，其间的益处还用我说吗？”

“师妹，你自觉深受其害，不肯让喻儿外出见识一番，反而是对他毫无益处啊。”

百里冰闻言默然不语，自知他所言不错，而她自己亦不愿让龙喻困守一生。玉顶真人知她心中坚持有所松动，继续道：“师兄交代，重收喻儿入我岱宗，在我门下修行，但他叮嘱我此事千万经你夫妇同意。若喻儿承其父志，归入昆仑，则是我岱宗与他无缘，不作勉强。师兄之意，还望小妹你仔细斟酌。”语罢，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百里冰。

百里冰迎着他的目光，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复，心中十分难做，良久方道：“我自是愿意让喻儿跟随你修行，增长一番见识。只是……”她停了一停，心思已转，脸上现出憎恶神情，缓缓道：“只是我一想见有朝一日，喻儿与这般虚与委蛇之人相处，我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厌厌欲吐。师兄，将喻儿交给你，我自是放心，可是要与那些人一起，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啊。”

玉顶真人见她对往事仍旧耿耿于怀，一时之间劝说她回岱宗恐不能成，便道：“师妹既不能下定决心，此事何不等龙吟道兄回来商议呢？”

百里冰叹了口气，“也罢，就等他回来了再说吧。”言罢，二人语转他处，交谈良久，殊无嫌隙，他言门徒趣事，她道亲子顽皮，一语投机，全然无关他人，竟忘了竹林远处尚在等待的玉尊真人及一众岱宗弟子。

只道这一晤，甜了苦茶淡浮尘，散了飘烟香月凝。一时小屋阙静，天外有声，人忘人相闲。

直到龙喻与一名中年人急急归来，入门见了正在悉心交谈的百里冰和玉顶真人，这才放下心来。百里冰见他两手空空，不禁诧异道：“你打的猎物呢？”

龙吟也是一愣，道：“喻儿说有人前来拜谒，却说不出是谁，糊里糊涂的，我担心你出事，就把猎物仍在一旁，急着赶回来了。”语罢，向起身的玉顶真人见礼道：“玉顶师兄，多年未见，风采犹胜当年啊。请坐，请坐。”

玉顶真人笑道：“龙兄妙隐山林，享尽清静无为，小弟也十分羡慕啊。”二人寒暄数语，百里冰相陪，尔后悉数落座，龙吟将儿子喊到跟前，道：“这位乃是泰山岱宗玉顶真人，是你母亲的同门师兄、你的师伯，你且拜见。”

龙喻见玉顶真人眉善颜和，体康清健，衣襟层次相叠，蓝白道袍干净清爽，整齐有秩，很有气度，不禁看得呆了。待龙吟呼唤，这才回过神来，上前跪拜，道：“龙喻拜见玉顶师伯。”

玉顶真人与他相见甚欢，一把将他扶起，笑道：“好孩子，快快起来。”“谢师伯。”玉顶真人将他拉到身边，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回师伯，我已经十六岁了。”

玉顶真人眉笑颜开，见他分外亲近，道：“十六岁？嗯，跟麟游师侄一个年纪。我们确实有很多年没见了啊。你母亲如你这般年纪时，早已游遍了昆仑、峨眉、五岳仙宗了，眼界超过了世间大部分人，连我这做师兄的也是万分羡慕……”

百里冰闻言皱起眉头，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师兄说它做什么？”

玉顶真人望着她解释道：“师妹你有所不知，以你这般见识，我们师兄几个从来都很钦佩。”语罢，他又回头望着龙喻道：“岱宗神秀，风光与雷泽大不相同，亦是人间奇境。好孩子，你愿不愿意随我到那里看一看？”

百里冰脸色乍变，未料到他不与龙吟详说，竟直接问起了龙喻，当下不悦，不待有猎奇之心的龙喻答应，叫到：“喻儿过来！”将他叫到了身边。龙吟见爱妻不悦，便出言打了一个圆场，道：“玉顶师兄初来，独行劳顿，请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话也不急在此刻说。”

玉顶真人心知触怒了师妹，看也不看她，自顾与龙吟说话。他笑道：“但凭龙兄安排。”

百里冰见他没有再说下去，便也不做声，只待安顿好了他后，再与龙吟商议有关龙喻回岱宗的事。木屋内一时倒安静了下来。

雷泽内雨云忽聚，大风飞扬，天地如入闇境。玉尊真人眼见暴雨将临，将弟子聚在一起，取出一枚圆镜抛上天空，弹指一射，喊了一声：“疾——”只见一道玄光飞入圆镜，圆镜顿时向下徐徐射出一片昊白之光，结成一道昊光结界将众人护住，任风疾雨疾，众人安坐。

俄尔雨至，铺天盖地，浑浑大雨拍落地面，竟激起万千水汽向上涌起，不一会儿便隔断了众人视线。茫茫大荒世界，风声雨声雷声响绝了人间万籁，屏蔽了尘世诸音。

嘈杂中，似有一声呼喊隐隐传来，众人竖耳醒我凝神观听，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竟是在喊：“玉尊师伯——玉尊师伯——”

玉尊真人向着声音来源喊到：“贫道在此！”声音携带着浑厚的道家真元穿透雨幕直传远方，声音来处竟没了回应。玉尊真人又照着圆镜一打，只见圆镜赫然发出比刚才更加明亮的昊光向前方照去。

天地骤亮，宛如熙天，顷刻间此地竟似下了一场晴阳雨，大雨仿佛小了许多。茫茫中一道瘦小身影奔来，望见众人时见为首之人与玉顶真人服饰一般，不禁神色大喜，问到：“你可是玉尊师伯？”

玉尊真人见他身披蓑衣、头顶草帽，衣不合身、帽不罩头，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他年纪轻轻，又从竹林中来，一眼之下便已猜出他的身份。玉顶真人当下把圆镜一摇，昊光结界霍然变大一圈，已为他遮蔽了风雨，随即道：“你是龙喻师侄吧。你母亲与你玉顶师伯谈得如何了？”

龙喻道：“他们还在说话，父亲让我请玉尊师伯和诸位师兄到凉亭避雨。玉尊师伯，你们随我来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草帽蓑衣解下，甩了甩早已浸湿的衣服。玉尊真人见状，伸手擦去他脸上的雨滴，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带路吧。”

龙喻朝他笑了笑，道：“多谢师伯。”语罢，向前指了指路，领着众人朝凉亭走去。小小圆镜稳稳浮在众人头顶，与他们一道向前缓缓移动，任风雨拂照，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