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卷序章
很多年后，新朝的史官们穿着墨黑色的朝服跋山涉水走遍了几乎整个大俞北境，只为了找寻明德四年的最后一天，发生在北境的那场旷世绝伦的两国决战的蛛丝马迹。
但是他们的脚步也就只能到达这里，如果史官们能够再往北走，到北燕昔日的王城脚下去看看，他们或许就能从那一堆废墟之中找得到那个曾经站在幕后运筹帷幄的垂暮老人留下的痕迹。
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所以策划那场战役的那个人，最终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名字。
历史和看历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一天里，有一个穿了五年黑袍的老人，站在北燕王城的城墙之上，远远地眺望着西南方，仿佛想要跨越数千里的草原和北境几十座边境城池的城墙，去眺望那座高耸入云的山，看那上面的断壁残桓，看那枫叶似火，看那故人坟茔……
他终于脱去了那一身黑袍，露出他的苍颜白发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以及他身上那一身的麻衣素服。
他艰难地直起自己已经有些佝偻的腰杆，因为他身上背负的是两国的气运。
草原冬季的风如同利刃，呼啸而来也呼啸而去。他的须发在这样的寒风之中随风凌乱地飞舞，高处不胜寒。
他走下城墙，在这座没有人知道除夕是个什么概念的北燕王城之中孤独地行走。
除夕应该做什么？
贴春联，放爆竹，做团圆饭，给晚辈准备压岁钱……
他停在王城的一条街道上，四顾茫然。
北燕的王城虽说是一座城，但城里的建筑房屋依旧是柱型尖顶的帐篷，没有门，可供出入的地方只是一道帘子，帘子上是没法贴春联的。
没有炮坊的北燕同样也不会有爆竹这种东西，就算有也是绝对禁止去燃放的，因为那样巨大的响声会惊动每家每户蓄养的畜牲，让它们害怕甚至是失去控制。
至于团圆饭，那更是一种奢望。异国他乡孑然一身的人，就算准备了一桌子菜，又能给谁吃呢？
压岁钱倒是每年都在准备，可是他的晚辈们都在数千里外的大俞，他们都长大了，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人再需要那份压岁钱。
这样想想，真的是很悲哀了。
明明除夕不该是这样的。
他年少时的除夕，是邙山之下洛城之中热热闹闹的集市，花灯、杂耍、卖面具的小贩、互相爱慕的少男少女、数不尽的美食、放烟花的稚嫩孩童和对明日早起时师门长辈给的压岁钱的憧憬……
后来长大些了，长辈们一年又一年陆陆续续都离世了，他也有了自己的晚辈，之后的除夕便都是在邙山上度过的。写春联，和几位师弟下棋，等着弟妹的那一桌好菜，有时候还要帮闯了祸的小辈们擦屁股……
再往后，几个孩子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个人影，只有几把老骨头待在邙山上发着牢骚说白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心里却又都盼望着他们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早些把自己心仪之人带回邙山让自己过过眼……
日子平平淡淡跟流水一样，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如今想来，嘴角却总是挂着笑。
……
长街尽头，青鬃狼王战旗之下，是北燕赤阳部落大君的金帐。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的狼王战旗，看了很久很久，才转过身走进风雪之中自言自语：“九色的狼王旗，也不知道最后谁能留在草原上飘扬……不过那一天我注定是看不到的。”
“五年了，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他一身白色的丧服，与那座金帐背道而驰。风雪渐渐吞没了他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往何处。
明德四年的最后一日，屹立在草原之上数百年的那座北燕王城，耶律傲天花费一生心血建造起来的堡垒，在一声惊雷般的轰响之中炸开，乱石飞溅，尘埃漫天。
这座象征着王权的城终于成为了历史，只留下一个土堆供后人凭悼。这意味着北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什么所谓的正统，那个悬在北燕九大部族头顶的诅咒也从此消弥于无形。
没有了这些东西的北燕，从此便是一盘散沙，九大部族争相内斗，再也没有机会南下牧马，直到他们决出最后的王。
而那个时候，大俞的天下应该早就是一个太平盛世了吧。
那个穿着丧服的老人，最终还是死在了王城脚下，带着他的家国天下的大义，给已经死在这场爆炸中的人和即将死于内战之中的九大部族的无辜者陪葬。
而与此同时，已经远在大俞边境的江胖子，终于是回过头来远远地看了一眼，一口饮尽壶中的酒，呛到泪流。
他想那个人终究还是按照他所计划的那样去死了，当年江胖子还只是宁州运河之畔一个小小的鱼贩子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号称天机阁谋局算无遗策的大长老，其实也只是个偏执的疯子罢了。
咳嗽了许久，江胖子回过头看着影子，沙哑着嗓子轻声问道：
“老弟，你说那些旧的尘埃，是不是终有一日都要落地成灰？”
影子骑着马抱着刀，看着这位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言不发。
没有方向的风胡乱地吹着，就像这乱世之中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
而再往南走，远在启明城的洗碑老人，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孤独地守在自己的店铺之中。
他左手握着凿子，右手举着锤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底下那块上好的石料。
铁石相击的声音很沉闷，如同黑夜里长鸣的丧钟，不知疲倦地为亡人引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洗碑的老人终于完成了他此生最后一块作品。
他用一块白布盖上石碑，背上它出了门，在黑夜里背朝万家灯火，一路往西。
风吹起了那块白布，碑上字若隐若现——天机阁第十二代弟子叶摇光之墓。
“老伙计，送你最后一程，往后……便两不相欠了。”
老人兀自呢喃，那声音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