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大师不惜破戒打了诳语，也要在众人面前袒护绯烟！”

老禅师本来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此刻听柳绯烟如此郑重地提起，还略有些诧异，稍一思量，便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在外界江湖人眼中，所谓的禅宗大家，必然是精通佛法且恪守清规戒律的得道高僧。佛说不可妄语，所以出家人不打诳语，打了诳语撒了谎，便是沾了因果，犯了戒律，这与得道高僧的定义显然相悖。

佛以慈悲为本，所以舍修为救人于慧云禅师他自己而言就像人要吃饭一样天经地义，但是为了袒护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而破戒，在柳绯烟这个局外人看来，这就有违老禅师“禅绝”的人设了。

思及此，老禅师会心一笑，问道：“敢问施主，何谓‘诳语’？”

柳绯烟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脱口而出：“欺瞒的言辞，便是‘诳语’。”

“那为何世间仍有‘善意的谎言’这样的说法？”

“这……”柳绯烟并没有想这么多，此刻被老禅师这样一问，一时间竟然也无言以对。

“伽蓝寺修的是入世禅，在老衲看来，只要是心怀善念与人为善，暂时放下这清规戒律又如何？”老禅师并没有卖关子，轻声解释道，“老衲一句无伤大雅的妄语，便化解了柳施主与诸位施主之间的争端，这在老衲看来，不仅不算是破戒，反而是一桩不劳而获的功德。”

“大师这般说法倒是新奇，只是……大师所信的‘佛’不会因此而怪罪吗？”

老禅师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倒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我佛门自大玄王朝文景之治时便从西域天竺国传至中土，却一直籍籍无名数百年，直到两百年前才因天机阁祖师爷借一童子之口道出‘堵不如疏，以佛安国’这八个字而得以兴盛……那么，施主可曾想过为什么，为什么天机阁的祖师爷会提出这八个字？又是为什么，太祖皇帝会力排众议地选择去相信他？”

“因为佛法劝人向善？”柳绯烟想了想，开口试探性地回答一句。

“非也，如果只是劝人向善，中土儒家孔圣人的教化之道已然足够，不必多此一举。”老禅师面色虔诚，说道，“佛法劝人向善不假，但真正让我佛门能够得以在中土三教九流之中觉醒的，其实是‘教人放下’！”

“放下……”柳绯烟苦笑着重复一句，“谈何容易……”

老禅师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却并不开解或者是安慰，而是继续谈他的佛法：“世人对于‘放下’二字，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误解，佛让世人放下仇恨放下怨念，放至无可放之时，便是立地成佛永登极乐……教人放下，却又以‘成佛’和‘极乐’这样虚幻的欲望去引诱世人，这其实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所以禅师您的意思是……佛错了？”

“不，佛没有错。”老禅师顿了顿，说道，“未曾拿起，何谈放下……拿不起，放不下，注定一生碌碌；拿得起，放不下，所以世人皆苦；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立地成佛！

“拿得起，放不下——你与叶施主之所以苦，便苦在此处。”

“所以大师是在劝我放下么？”柳绯烟秀眉微皱，良久才苦笑着摇摇头，“他放不下，所以我也放不下。”

“老衲只负责解惑，至于到底该如何选择，施主还需问问自己的心。”老禅师双手合十法相庄严：“施主方才问老衲可曾佛祖怪罪，老衲现在回答，老衲并不怕，老衲拿得起清规戒律，自然也放得下清规戒律……世间无佛，我就是佛！”

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法着实把柳绯烟吓到了，她清冷地笑了笑，说道：“绯烟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又常在风月之地流连，实在不能理解大师的佛法玄妙，还望大师恕罪……”

老禅师含笑不语，并未多言。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良久，柳绯烟突然深吸一口气，说道：“绯烟有一个问题，还望大师不要说那‘善意的谎言’，若能如实相告，绯烟感激不尽！”

“三年！”老禅师不等她把问题问出来，便自顾自地答道，“叶施主若执意入世，三年便是极限了。”

“三年……么？！”柳绯烟瘫坐于蒲团之上，一双好看的眸子里神采尽失。

良久良久，她突然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双眸虽然依旧没什么神采，但身子却已经直了起来。

“大师，借笔墨纸砚一用。”

“施主决定好了？”

“嗯……”柳绯烟点点头，她仰起头，春日夜晚略有些冰冷的空气从虚空中随呼吸涌入肺脏，带走她些许体温，便又归于虚空之中，“我当初随他出来，就是担心他身体不好又没人照顾，但是现在看来，我留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分心伤神……也许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些，分开一段时间，或许会好很多……”

“阿弥陀佛……”老禅师叹了口气，“既然施主已经有了决定，老衲便也不再多言，桌上自有笔墨纸砚，施主可以自取。”

“多谢。”

柳绯烟起身，走到书桌旁边。

寺中清苦，笔墨纸砚自然算不得上品，但柳绯烟对于书法丹青也没什么研究，且只是留下一封信告诉叶清宁自己离开了，故而也不必那般讲究。

他随手取了一支紫毫，一边研墨一边想着要写些什么。

她想若她是男子，一句“我去也，勿寻勿念……”便是潇洒至极，可她偏偏不是，于是这一句就变成了小两口吵架的时候，女方离家出走时说：“我走啦，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想我……”说是勿寻勿念，其实心里比谁都希望对方千万里来找自己，女子口是心非，便在此处了。

可是她柳绯烟何等人物，岂能如此小儿女姿态？既然要走，便大大方方地走，扭扭捏捏算什么江湖儿女！

思及此，她提笔泼墨，却并非写字，而是画了一幅画。

墨迹风干，柳绯烟折其那幅画，把它递给老禅师。

老禅师折好以后放入袖中，最后问了一句：“不再去看他一眼？”

“不必了。”柳绯烟屈身行了一礼，说道，“若是有缘，哪怕千万里也是后会有期；若是无缘，即便咫尺也是天涯……这些日子叨扰禅师了，绯烟告辞！”

言罢，柳绯烟转身离去。

老禅师看着他的背影，没由来地幽幽地叹了一句——

“浮世如穹，众生为云，聚聚散散，从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