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梁王朱忠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坐在庭院的石桌旁。

他此时所在的这个地方，当然不是他原先的那座梁王府邸——当然，他回到梁州府后第一时间就回去看过。

王府当然是被清理干净了，他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中庭，走到他曾经与文臣武将议论国事的王殿，坐上了他的王座。然而王座之下，空无一人。

自古帝王诸侯都以“孤”“寡”自称，什么是孤寡？孤家寡人而已。

上天是很公平的，它给你近乎至高无上的权利，就会同时拿走你一些东西。就像大俞王朝的先灵帝，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本该是江湖里的一位闲散诗仙，可是上天却偏偏让他坐上了九五至尊的位子。朱忠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可怜皇帝的时候，是在启明城的御书房内，两鬓斑白的帝王抄着手望着满墙的书画，削瘦的背影却落寞得像头愤怒的狮子。

朱忠那时候也才刚刚登上诸侯王的王位，他站在皇帝身后，因为弓着身子低着头，所以没人看得出他脸上的不屑与疑惑——你说你都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存在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然而如今，当朱忠一个人坐在他的王座上时，这种失去所有的孤独感，便如同潮水一般袭来，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半生权谋，算计来算计去，居然把祖宗的江山社稷都算没了……也是这个时候朱忠才恍然，那个可怜的皇帝，哪里是什么愤怒的狮子，他只是一只被困樊笼的金丝雀，一只到死都没能振翅飞上天空的金丝雀。

朱忠忘记了他是怎么走出那座王府的，他只记得那天春光明媚，他站在长街之上回头远眺，一群燕子衔着树枝从王府飞出来，散落在这座前面古城中，不知所踪。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燕犹如此，人何以堪？！

朱忠叹了口气，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此时虽然是暮春，但由于地处西北，早晚天气还是有些寒冷。朱忠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起身离开庭院，穿过长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推开红漆木门，房间里灯火通明。

他打了个哈欠，随手把门带上，然后走到书桌旁边，背对床帘，脱下了袍子刚准备挂在衣架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朱忠心头一惊，猛然回头，只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颈甚至能够感受到刀锋上的那股凉意，让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惊出一身冷汗。

“王爷最好不要乱动或者乱叫，否则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王爷的万金之躯，铁某可就罪过了……”执剑的人一身黑袍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却颇为沙哑。

朱忠毕竟身居高位已久，短暂的恐惧之后，他便收敛心神冷静下来。这一冷静，他便意识到问题有些不对……眼前这人的声音，貌似有些耳熟。

声音耳熟，又以“铁某”自称，除了那位算计他算计到死的蜀中铁面人，还能有谁！

“是你！”朱忠丢掉长袍咬牙喝了一声，攥紧拳头刚往前进了一步，脖颈间便是一阵刺痛。刀锋很冷，鲜血很躺，两种感觉同时传入朱忠的脑海之中，只一瞬间便平复了他那暴怒的情绪。

“铁某说过，刀剑无眼，最好不要乱动或者乱叫……”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副青铜面具，在烛火的照映下闪烁着幽幽的寒光，“王爷怎么就不听话呢！”

“呵，果真是你！”朱忠闻此言见此人，心头刚刚熄灭的无名业火顿时又熊熊燃起，“来得好！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本王，如若不然，本王必将你碎尸万段！今夜你我，不死不休！”

“碎尸万段么……这倒是个好主意。”铁面人沉吟片刻，突然收回长刀，然后低头弯腰，把刀横在手上，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说道，“若是王爷能够消气，便动手吧。”

朱忠闻言一愣，没有听明白眼前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虽然愤怒，却也不敢伸手接刀。

“看来王爷暂时还不想杀我，那么暂时留我一命，听我替王爷分析一下眼前的困局，如何？”铁面人直起身子，一双混浊的眸子正对上朱忠的眼睛。

朱忠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冷笑道：“呵，事不过三，本王已经蠢了两次了，你以为本王还会上你的当么？”

“铁某承认，前两次铁某的确是有心算计王爷，但是这一次，铁某是带着满满的诚意来个王爷做一笔交易的。”铁面人拄刀而立，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哦对了，来时王爷的世子殿下还托铁某向王爷问安……”

梁王朱忠一生膝下三子两女，都被山鬼幽骑军俘虏到了蜀中白帝城。其中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嫡子朱允，还不满十岁。

“允儿……”听到“世子殿下”这四个字，朱忠纵然有天大的怒火，此刻也烟消云散了，他颤抖着双手，轻声问道，“他……他还活着？”

“当然，不仅如此，王爷的其他几位公子千金，也都还活着。”铁面人看着这个突然变了脸色的可怜王爷，看着他两鬓的白发和脸上的褶皱，本来如铁石一般冰冷坚硬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不是同情，也并非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悲戚……

两个人面对面地沉默许久，梁王朱忠突然仰天叹了一口气。

“坐吧。”

朱忠转身在书桌旁坐下，铁面人也不磨叽，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你说你是来找本王做交易的，筹码是本王的五个孩子，那么你想要交换什么？”朱忠自嘲地笑了笑，“要知道，除了梁王这个名号，本王现在，一无所有。”

“的确，除了手中的一方印玺，王爷的确一无所有。”铁面人点点头，说道，“但是，我们要交易的，就是王爷这方印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