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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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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幕布从天际降落,把整个西部荒野掩盖在了下面。

鲍西娅倚坐在窗台旁,右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指节托着下颌,视线落在数十米开外的一个街口上。黑夜中的小飞虫在窗框附近无目的地飞舞,就像大海中随着浪潮沉浮的木屑。她已经沉默很久了。

乔贞坐在房间的另一侧,隔着墙壁,他能听见希塞克在工房里忙着熔炼材料、制造物件的声音。

这天早上,他让鲍西娅拿出钥匙,结果希塞克认出了它。他焦急地问鲍西娅从哪得到钥匙的,但是她始终不愿意说。乔贞也没有强逼她表明身份,并且阻止了希塞克的深入询问。“这些还不是你应该知道的,”当时他这么说。

“乔贞。”鲍西娅开口了。

“什么?”

“我没法再想下去了。这么伤脑筋的事情。”

“那就别再想了。”

“你总是得要考虑这么多事吗?”

“这是我的工作。不如这样吧,鲍西娅。把你在想的事情告诉我。我来替你整理。”

“所有被你强逼着要说出心里话的人,一定都很痛苦。”

“未必。人们害怕心里话被其他人随意评判,所以才不愿说出来。但我从不评判,我对待它们就像木工对待一枚钉子。给我说说那枚钥匙的事情。”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他第一次出狱,要来月溪镇之前,我强要过来的。”

“如果是昨天,我还能满足于这个答案。但是今天,听过希塞克那些话以后,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把关于钥匙的全部事情告诉我。比如,他从哪里拿到的?”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鲍西娅使劲扇开飞到她眼前的小虫,“一有机会就要打探别人心里的东西,像豺狼一样。总是情报,情报,情报。你最好永远都被锁在一个地方,和一群不会说话的石像呆着。”

乔贞没有答话。片刻后,鲍西娅不由得提升音调开口了:“被别人这样说,你一点也不生气?还在等着我回答问题?假如我不回答的话,你是不是也要把匕首搁在我的喉咙上?”

“我会。你觉得有什么理由让我可以不对你逼供?”

“天啊,你……我受够了。”

鲍西娅一脚跨出了窗台,开始奔跑起来。这条静默的街道上回荡起她急促而又不规律的脚步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觉得有这样一股冲动。她登上了老旧房屋紧靠着的山坡,忍耐着碎石磕在脚底的不适感,让自己的视平线逐渐越过小镇的屋顶,延伸到远处的海滩。她险些摔倒一次,用左手撑在地面上,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然扎进了手心。就在这时候,乔贞追上来,拉住了她。

“放开我,”鲍西娅说,“让我离开这里。”

“你打算跑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

乔贞松开了手。“好,你跑吧。实话告诉你,要逃避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难的。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新开凿的矿洞,你可以去那里工作。他们不会让女人下矿,但是你能在一个大坩埚里替那些矿工搅拌食物。你可以嫁给一个矿工,他会藏好你的。不愿意?那再往南,去荆棘谷,靠自己打猎来填饱肚子,每天找个山洞盖上兽皮睡觉。二选一。相信我,这样过上两三年,你会忘记这一切的。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圣骑士,爱上过一个就知道唱歌的傻小子。你会变成另一个人,肖尔也不会再追踪你,如果他还能活那么久的话。你能做到吗?”

鲍西娅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用没有沾上泥土的手掌侧面遮住自己的眼睛。

“看,你做不到。鲍西娅,有的麻烦是没办法一逃了之的,像你这样身份特殊的人更是如此。我做这一行,见过了太多逃不掉自己命运的人,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说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了第一步后,你选择逃跑,我是不会阻止的。只要越过这山头,就能看见矿洞附近的光。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假名吗?你完全可以让它陪伴你一辈子。”

“别再说了……”

乔贞叹了一口气,不再直视着坐在泥地上,藏起面庞的鲍西娅。他等待着。树木和野兽毛皮一同腐烂的气味传到了他的鼻子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鲍西娅开口了。声音很轻微。

“什么?”

“尼尔,尼尔自己也不知道钥匙是哪来的。他说是出狱前一天夜里躺着,觉得有东西磕着背,就把囚服脱下来看……结果发现囚服的背面缝了一道小褶子,里面藏着这把钥匙。”

“他怎么把它带出监狱的?”

“他用细绳子的一头绑住钥匙,吞下去,另一头绑在牙齿根上,这样才把它带出来的。”

“这一点好理解。但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囚服的褶子里会发现钥匙?”

“那衣服不是他的。在发现钥匙的前一天早上,轮到他去洗衣房值班,负责把洗好的衣服按编号分发。尼尔说,也许就是那时候弄错了……”

乔贞想起了典狱官的话:在尼尔第一次出狱后,托托罗变得暴躁起来。然后就是老人对他的拷问。

“鲍西娅,看来你选择继续追查下去。那很好,因为这件事,已经快要清楚了。现在我需要你做一件事,为你自己。”

十数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屋子里。乔贞把兄妹俩叫了过来,然后对鲍西娅说:“好了,开始吧。”

鲍西娅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唱起了尼尔教给她的那首无词歌。因为有些尴尬,所以音符不太连贯,但兄妹俩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柔畅却又易碎的旋律。

“就是这个,”希塞克说,“那音乐盒的演奏只听过一次,但我绝对不会忘记这旋律。小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乔贞说,“是尼尔教给她的。”

“尼尔?对了,这样就不奇怪了……尼尔和父亲的关系很好,而且他能记住任何旋律,所以父亲会让他给自己别的音乐盒编曲。一定是父亲也让他听过这曲子。”

鲍西娅发现嘉蒂在注视着她,但是在嘉蒂眼中的,并不是责问,而是悲哀。鲍西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在她脑中回响的旋律,并非是自己哼唱而出的。她回想起那个下午,在阳光彬彬有礼洒在水面的湖边,尼尔将这些美丽碎花一般的音符,小心翼翼却又充满饱含感情地送到她耳边。音符一个一个地排着队,从他的唇间送出,它们互相推挤、碰撞,就形成了旋律。当时它们所代表的意义是如此地单纯,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鲍西娅觉得自己就快沉入一个关于往日的幻梦里,直到嘉蒂递了一块手帕给她。她这才知道,自己落泪了。她不接过手帕,只是像小孩子一样用手背去抹。嘉蒂的手放在她脸上给她擦泪,鲍西娅把自己的手重叠其上,起初是想把嘉蒂的手移开,但她很快就被两只手的不同给吸引了。一只虽然握过武器却仍然白净细腻,另一只则粗糙厚实,布满小小的裂纹。然后,她看着嘉蒂诚恳的眼睛,突然领悟了自己不能和尼尔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她觉得嘉蒂也理解了她。

停留几天后,乔贞决定回到暴风城。他知道,按照现在掌握的东西,让大主教动用政治力量免除鲍西娅的指控,已经绰绰有余了。这件事情的一部分,在他心中有了比较清晰的脉络。

从兄妹俩的养父那儿偷走钥匙的是托托罗,随后他因为别的罪行入狱。就像所有犯人会做的那样,他也将可以保证自己监狱生活的东西带了进去——黄金钥匙。他细心地保存着它,却在某一天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尼尔手里。

就在这时候,已经拿到音乐盒的老人为了找回钥匙,追查到了托托罗身上。托托罗自然无法交出钥匙,遭到了严酷的折磨。订造使用不当就自动销毁的音乐盒,并且杀死制作人,很明显是为了独占其中的东西——那首歌。虽然还没有证据,但乔贞认为老人在尼尔第二次入狱的前后,偶然地发现他也会唱这曲子。他不能容忍这件事,决定杀了他——只是作为一石二鸟之计,为了达到和大主教对抗的政治目的,才将无辜的鲍西娅卷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鲍西娅能戴着老人寻找的钥匙,安然无恙地从监狱里出来。乔贞记得鲍西娅说过,她在狱中拒绝合作,并且不发一言。如果老人知道钥匙在她身上的话,就不会容她这么做。

或许问题的关键是那歌曲扮演的角色,以及兄妹的养父与老人的关系。但乔贞知道,这些问题也许永远得不到解答了。音乐盒已经落入老人手里,而可怜的玩具匠人早已死去。乔贞现在想做的,只是让这姑娘从整件事里解脱出来,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下一步策略。这些都需要安全回到暴风城后才能实现。

在离开月溪镇的那一天,当看着站在村口道别的兄妹俩,乔贞突然开始思考自己做这些事的原因。他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自己探究出来的这一切,对鲍西娅的意义,要远远大过对自己的意义。但他很快停止了这些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不能回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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