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苏家兄弟二人都是二十岁，行过冠礼，便都已成年。

苏故和苏律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苏故谦和温润，待人亲和有礼。苏律则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两人都是一众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文武双全，颇受皇帝赏识。

每年三月入春，便有许多世家大族的家眷携子女去上春寺祈福，甚至要住上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沐浴斋戒，静心清心祈愿。于是秦桑便跟随母亲去上春寺住了一段时间。

今年恰好是太后六十岁寿辰，为了为国祈福，太后也决定去上春寺礼佛。

苏故、苏律二人受皇上之命带兵护送太后去上春寺，永州王也是太后的亲子，便也跟随而来。同样跟来的还有永州王府的郡主慕容潋。

原本秦桑已经在上春寺，如今苏律也要来。谢皎得知后第一时间赶到上春寺——她一定要想方设法不要让他们相遇。即使相遇了，也不要让他们互生情意。

朝生得知苏故会和慕容潋一起去上春寺，便觉得最后撮合他们一次。一旦此次不成，她便会设法让他们定下婚约。

如今这上春寺都是凡人，谢皎已经没有办法在施展法术，便把自己乔装成一个来上春寺祈福的普通人，这样更方便行事。

太后亲临祈福一事非同小可，主持亲自相迎。太后为了不扰了佛门清静，便让主持和别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也免得多生事端。

太后来到上春寺已经三天有余，这三日谢皎一直暗中观察秦桑和苏律的动静，发现他们这时候还没有相遇，便觉得谢天谢地。

是日大雨滂沱，寺里的人都待在房间里。只有谢皎一人在长亭里躲雨。

看着雨越下越大，谢皎便一直定定地立在那里，一瞬不一瞬地望着外面的雨。

大雨落在长亭的飞檐上，又从檐上落下来。如同龙宫里的水晶帘一般，倒也算是好看。长亭里有纱帐，亭外是接连不停的雨，亭里亭外，都显得朦胧而虚幻。

今日只下了雨，却没有响雷。没有了雷声的嘈杂，只剩下雨声的滴答。谢皎想，这雨声倒也算是好听。如今她能这样站在这里心无旁骛的听着雨声，倒像是那些雅士墨客。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外面虽然下着雨，山上的景物看着也不那么清晰。但也能从朦胧之中看出一点白，一点绿，还有漫山遍野的红花。

苏律下山办事，上山途中遇到了大雨。虽然打着伞，但还是被雨淋湿了。他也来到那处长亭躲雨。一进长亭，却看到了一个清丽脱俗，气质斐然的姑娘在里面看雨。

那姑娘穿着一身青色罗裙，分明娇憨却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让人忍不住想去靠近，却又不敢靠近。那种浑然天成的美，却又感觉似曾相识。可这种相识的感觉根本无处说起。

察觉到有人看她，谢皎转头回看那人，苏律却在意识到被发现时及时收回了目光，目视前方。

这回轮到谢皎怔住了。

那人其实站得离她很远，但是那个人的眉眼，那个人的神态，那个人的身姿，她永远不会忘记，不会看错。

这个人长得很漂亮，很英俊。身材高大又颀长，前额方正容颜好，双目有神明亮，但眼中却是冷峻漠然的目光。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

。

谢皎自看到苏律后，目光从未从他身上挪开。不同于苏律对她的大量，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他，丝毫没有避讳，也没有片刻的躲闪。

谢皎看着他，不知不觉，眼眶还有些湿润，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变得朦胧而模糊。

苏皑。

她在心里默默唤他的名字。

一如三百年前初见他的时候。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灯火通明，照着微波荡漾的翠微河，也照亮了笙箫不绝的秦月楼。

春光懒困，微风轻倚。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姑娘，你没事吧。”苏皑扶起了被人推倒在地的谢皎。

从前的谢皎有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就有多么落魄卑微。

从前的世家第一美人，一朝生变，却沦落为秦月楼中的舞姬。

从前，谢皎是谢家的嫡女，也是公认的第一美人。而让谢家女闻名天下的不仅仅是她的美貌，还有她的舞技。

一舞倾城，世无其二。

水袖甩将开来，衣袖舞动，一个转身，一个回眸，便是倾国倾城。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

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时人谓其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但彼时，谢皎是高不可攀是世家女，如今却是身份卑微的舞姬。

谢家得罪权臣，一时间大厦倾塌，人人自危。而谢皎也从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女成了一个舞姬。

那日一个登徒浪子调戏谢皎，谢皎不从，便被他推倒在地，破口大骂：

“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都成了舞女还装什么清高，卖艺不卖身？笑话！”

苏皑扶起了谢皎，并为她挡下了所有恶意。

“这是我第三次见你。”苏皑对她说。

可对谢皎而言，这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他。

他也是个世家公子，来秦月楼不过是为了赴友人之约。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你我的名字还真是相配。”苏皑说。

“你记不记得，你从前救过一个黑衣蒙着面的人？”苏皑问她。

谢皎那时才想起来，几年前她的确救过一个黑衣人。在城郊的树林里，她遇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那个人蒙着面，她也不敢摘下来她的面巾。

于是她让人把他带回客栈医治，再后来，那个人便不告而别了。

“原来是你？”谢皎有些震惊。

苏皑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那你第二次见我是在什么时候？”谢皎问。

“在你给皇后祝寿的时候。那时候你跳了一支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很美。”苏皑说。

那时候在场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大族，谢皎虽然却献舞，却没有注意到所有人。

“其实，我找了你很久。”苏皑说。

再后来，苏皑为她赎身，把她带回了苏家。

后来的那些事，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阿皎，我会将你明媒正娶，让你风风光光嫁入苏家。”

“阿皎，我有自己的难处，但是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

“阿皎，再为我跳一支舞吧。”

“苏皑，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

“……”

原来过了三百年，她还是会难过，还是会心痛。还是，没有放下。

即使过了三百年，她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但她也知道，这个人不是苏皑，他是苏律，是和苏故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是她要拆散的那对有情人中的一个。

她虽然一直设法拆散苏律和秦桑两人，在此之前却从未正面见过苏律。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观察秦桑的动静。只要秦桑哪儿都不去，她便也放下了心。打死也想不到，苏律就是苏皑的转世。

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让她看起来没那么激动。

苏律被这么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回过头来看向谢皎。

此时的谢皎已经收回刚才的一切情绪，却没来得及收回她的目光。于是二人的目光就这么直直的对上。

苏律看着谢皎似乎还有些湿润的眼睛，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看着让人心疼。

下一刻，谢皎对他灵动一笑，说道：“公子别误会，我是把你误认成了一个故人，才这么一直盯着你看。”

刚才还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如今粲然一笑，却如同春日里桃花一般，生动而明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来就是形容她这个样子的。

一向不苟言笑的苏律也少有的和颜悦色看着谢皎。若是在之前，遇到这种事情，他定然是不会理会的。

但是这次却与之前不同。

“不知姑娘把我错认成什么人，竟看的如此委屈？”

苏律的话里颇有些打趣的意味。

“是一个……兄长，但他已经离开很久了。”谢皎说。

她除了兄长，还能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老相好，是旧情人吧。

“原来如此，看来是让姑娘想起了从前的伤心事。”苏律说。

谢皎想，既然正面相遇了，不如打好关系，这样的话以后有时候也方便行事。

“也不算伤心事，至少让我误以为见到了故人，也算一件高兴的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谢皎说。

小姑娘明媚的眸子里如同朝霞般璀璨，此时已经没有半点哀伤的神色。只是看起来年纪如此之轻的姑娘，神色里却有一丝丝的沧桑和老成，如同历经世事，看破人生。那种淡然，或许便是那种人间烟火气质的源头吧。

“是吗，那还真是在下的荣幸。”苏律说。

谢皎笑而不语，心中却强忍着三百年前的悲痛。

她注意到苏律脸上的雨水，便递给他一块手帕说：“擦擦吧。”

明明带着伞，却还是让自己淋湿了。还真是和从前一样。谢皎想。

苏律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帕子，道了声谢。

望着外面迟迟不肯停下来的雨，谢皎想，人生最憋屈的莫过于越等越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