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极光城的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整个极光城彻夜不眠，或许人类的悲喜可以相通，但故事各有不同。

武皇失魂落魄地回到先前与庄浩仁约好的客栈，却意外地发现庄浩仁还未睡觉，独自一人依靠在客栈平台上的栏杆上，怔怔地望着脚底下的人流出神。

“你还没睡吗？”武皇楞了一下，走近去问道。

“睡不着，”庄浩仁看了武皇一眼，然后复又转过头去看着街景发呆，看着那片虽然热闹但与自己无关的景象，“诺兮已经睡了，她疯了一晚上，一回到客栈就揉着眼睛睡去了。”

武皇随手丢过去一瓶极光城特产的琉璃酒，“既然你睡不着，不如陪我聊聊。”

“好啊，”庄浩仁伸手接过酒瓶，拔开瓶塞就往口中灌去，只感觉入口清冽，落入肚中又升起一阵火焰，让他忍不住赞叹一声，“好酒。”

武皇也小口的灌了一口琉璃酒，眼神迷离，“你知道吗，这种酒，最开始是一个小姑娘从垃圾堆里捡来给我喝的。”

那也是一个极夜，武皇在被迫宣布大炎亡国，尘寰布武也转入黑暗中后，只感觉心中一阵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在这样的情绪下，他启动了尘寰宗流传下来的一个古老传送阵，开启了一个他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的单向传送。

信念崩塌的武皇就是在这样的自我放逐中，来到了极光城，初至北荒的武皇虽然衣衫单薄，但修士不知寒暑，就这样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

其实武皇在最开始把真品尘寰钟给了庄浩仁的时候，就已经心存了一分破罐子破摔的绝望，未尝也不是没有对自我的否定，感觉自己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一个领导者角色。

就是在一个寒风凌冽的街头，武皇遇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何晴还只是个在街头求生存的流浪儿，为了一块最简陋的粗粮大饼，可以在下水道的泔水中翻找半天，可以为了保住这自己唯一的口粮，和五个体型远高大于自己的流浪儿生死搏斗。

“你不知道，何晴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没胸没屁股的黄毛丫头，”武皇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大概就这么高，却能够为了一口吃的，悍然跟其他的流浪儿呲牙，就像是北荒特有的雪狼在护崽的时候，就算是遍体鳞伤，也绝不后退一步。”

脏兮兮的瘦小丫头，脸上带着执拗与凶狠，就算是遍体鳞伤，也要一只手护住大饼，另一只紧紧攥着锋利的碎瓷片在身前比划着，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已经被碎瓷片划的鲜血淋漓，这就是武皇对何晴的第一印象。

说到这里，武皇大口的灌了一口琉璃酒，眼神却愈发明亮起来，然后继续讲下去。

“其实最开始我还真没怎么在意她，你知道的，流浪儿这种东西，大炎有，北荒自然也有，能活下去的，自然能杀出一条血路，活不下去的，第二天街头多出一具无人在意的尸体，那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不过打动我的，是那个小女孩，就算是到了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放下背后的婴儿。”

是的，明明自己还只是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流浪儿，何晴尚还背着一个包裹，若非武皇耳目过人，听到了何晴背后包裹内传来的微弱婴儿啼哭声，谁能想到她背后那个肮脏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襁褓内，尚还有一个婴儿呢。

这让武皇起了几分兴趣，随意出手显露了几招，就赶跑了那几个年纪明显大一些的流浪儿，武皇尽力挤出一个最温和的笑意，对着何晴说道，“好了，没事了。”

何晴低着头微微喘着气，掌心的鲜血顺着碎瓷片缓缓滴落在地面上，在雪地里绽放出一朵触目惊心的血红。

她缓缓抬起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眼神中充满了野性与桀骜，面对这衣衫整洁，明显不是寻常人的武皇，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后退了几步，解下背后的襁褓，露出其中一个瘦小的婴儿来。

婴儿面色青紫，啼哭声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到，小手无力地挥动着。

“帮.......帮帮她。”何晴终于开口，用明显不常与人交流，略显生涩的口音对着武皇说道，“拜托了。”

武皇来了兴趣，就算是自己身处绝境之中，也没有向他求助，如今为了这个已经是身处濒死边缘的婴儿，这头小母狼终于是被迫收起了自己的爪牙，向他低下了头颅。

连武皇自己也没察觉到，在他决定出手的那一刻，他那颗已经濒临破碎的道心，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是你的弟弟妹妹？还是说是你的.......子女？”武皇上前往婴儿体内注入一道灵力，看着婴儿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小女孩的眼神中放下了一丝戒备，脸色也如释重负起来。

“.....算是我的妹妹吧。”何晴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是别人丢弃的弃婴，我就捡了来。”

武皇哑然失笑，“你当是在捡小猫小狗啊，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想着抚养婴儿。”

何晴看着武皇，认真地说道，“如果不管她的话，她活不过一天就会被野狗吃掉，跟着我，她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武皇用神念扫了婴儿一遍以后，发现她心脏还有着天生的严重缺陷，不禁摇摇头说道，“可就算你把救下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多活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终究是苟延残喘，只是多受罪罢了。”

小女孩听不太懂武皇话里的意思，什么苟延残喘，她只是按着自己这十几年来朴素的生存理念，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能活着，就很好了。”

武皇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发现酒已经喝光了，皱着眉头随手往楼下一丢，劈手夺过庄浩仁手中的酒瓶就往口中倒去，这才喘着粗气说下去，“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太子，从未经历过这些最底层人民的想法，我从来不知道，有些人仅仅是为了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何不食肉糜吧。”武皇自嘲的说了一句。

接下来的故事就很顺理成章又有些老套了，被何晴打动的武皇暂时也无好的去处，就干脆跟着她在极光城街头驻扎下来，凭借着街头少年远不能及的谋略手段和修为实力，迅速成为地下世界第一大帮。

至于他们是如何找到远古大阵，又掌握了传送阵这一大杀器，武皇未说，庄浩仁也没有问，他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那个婴儿呢。”

“死了，我的灵力不是万能的，就算暂时性的给她补充了元气，也不过是无源之水，她先天底子太过薄弱了，撑不过三个月。”说到这里的时候，武皇声音平淡，听不出具体的感情。

“然后呢，”庄浩仁接过武皇手中的酒瓶，继续问下去。

“然后啊，然后就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了。”武皇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个小姑娘在洗干净脸后，意外的颇为清秀，我们的帮会发展也越来越大，手底下招收了不少能人。”

“直到那一天。”武皇并未细说那一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天以后，向来性格开朗活泼，坚韧不拔的何晴，性子变得冷酷暴戾起来，脸上也带上了一个狰狞的鬼面，再不以真面目示人。

“至于我呢，就在北荒继续流浪，直到遇见了李诺兮，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武皇双手合拢在嘴边，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大声喊起来，“何晴，对不起。”

“呼，喊出来以后心里好受了很多，走了，回去睡觉了。”武皇讲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拍拍庄浩仁的肩膀就转身回到了房中。

庄浩仁默然，在他看来，武皇这半年的经历，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有风花雪月，也有刀光剑影，连带着他本身阴郁的性格，都改变了许多。

俱往矣，自己何尝又不是经历了许多，又改变了许多呢？庄浩仁笑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必要求他事无巨细的全部讲述出来。

武皇回到房中以后，无力的依靠在房门上，眼中有晶莹闪动。

这一夜，除了毫无心事的李诺兮，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