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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一滴酒,半斤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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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辰叹了口气, 幽幽道:“小末,你的性情我很了解。此刻, 你纵然心生双翼,离心似箭, 却也碍于情理道德觉得自己不该去见他。其实,你不必觉得对我内疚。原本,你我的这桩婚约,并非你心甘情愿,只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而已。所以,我不希望这一纸婚约将你束缚的不再是以前的小末,我更不希望你只是因为婚约的束缚才对我心生愧疚。”

“你做人与师父一样, 规矩周正, 万事理为大,他人为先,自己的感受却置之一边,顾的上便顾, 顾不上便割舍。”

他这是第一回如此认真的与我说话, 我从没仔细的想过自己,也从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原来是这般模样。

“你若是自私一些,大胆一些,精明一些,你与云洲便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误会。可是,你若是自私、大胆、精明, 你便不是你,也就不会让我和云洲动心。”

“你常常让我想起树上的小松鼠,山间的溪流,溪中的小荷,荷叶上的露珠。有时候娇憨愚钝的让人牙痒,有时候又让人觉得通透的自叹弗如。纵然我再惹了你,你也从不记仇,转眼就对我笑,毫无心机。逍遥门,没一个人不喜欢你,可惜,你眼里却只有一个人。”

我默然聆听着江辰的话语,嗓子哽的很疼,依旧说不出一个字。

“我送你去见他一面,是真心诚意,并非虚伪违心。我虽然自负骄傲,却也自恃是个心胸开阔的男儿,若是连这个都容不下,又如何配得上你?”

他的喃喃低语,如小楼一夜听风雨,沉香亭北倚阑干。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是在刻板上认真细致的篆刻,再提笔沾磨以蝇头小楷细细的临摹,深刻清晰。

我心里涌动着一份沉甸甸的感喟,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低声道:“江辰,你不要再说了。”

“小末,时辰已经过了,去吧。”他牵起我的手,温暖干爽的手掌,没了下午的潮热。

轿子停在起月楼的时候,江辰将我扶出轿子,柔声道:“我在下面等你。”

我长吸一口气,缓缓踏上台阶。

起月楼前大红色灯笼高高挂起一排,明辉如皓月。我站在廊下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江辰静静负手而立,正凝眸看我。

橘色光影中,他姿容淡定,仪态从容,一如小楼观明月,春山看云起,可是我莫名就是知道,他的心里并非如此,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定是紧握成拳。

我转过身去,已有店家小二热情的迎上来:“姑娘里面请,几位啊?”

“我来找人,约好在舒雅阁。”

他一副恍然的模样,忙道:“哦,云大人交代过,小的知道。姑娘这边请。”

我随着他登上二楼的雅间,他一直往里走,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心开始狂跳起来。

云洲,他要对我说什么?他若是真的说了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小二敲了敲门:“云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进来。”

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我一怔,这声音,并不是云洲,有些象他父亲云知是的声音。今日在摘星楼,我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虽寥寥数句,但我对他的声音,印象已极其深刻。

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位年近五旬的男子站在门内。他气宇华贵,相貌俊伟,威武而不失儒雅,剑眉星目,不怒而威。

“你便是云末吧?”

我慌张的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怎么也没想到来见的人竟是云知是!

他点点头:“来,进来说话。”

我忐忑的走进去,他顺手关上门,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

我局促的坐在下首。他撩起袍子坐在我的对面,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我的跟前。

我连忙低声致谢,情不自禁的紧张不安,他约我来,想要怎样?

他默默打量了我几眼,目光炯炯,犀利如锋。我越发的疑惑不安,实在不知道他找我来,所为何事。既然今日云洲的心思已经被他窥破,赐婚也被他阻止。此刻再来找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今日找你来,是想说说几十年前的一些旧事。”

旧事?我心里莫名一紧,立刻有一种预感,那些旧事应该与我和云洲有关。

“当年,我祖父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战死在福建。高祖登基之后,追封我祖父为远志将军,世袭福州守备指挥一职。我大伯年过四旬无子,为了世袭此职便将我过继过来。不料,我十四岁那年,大伯老年得子,生下我二弟知非。知非天资聪慧,被我家人视为掌珠,我对他也是疼爱非常,因为我所承袭的守备指挥之职,本该是他的。”

“当时朝局不稳,北有女真,南有倭寇。戚冲将军随着远照大师打女真,我在福建剿匪。一南一北,各负盛名。世人皆称他枪法第一,我剑法第一。我与他虽未谋面却英雄相惜。他从北疆回来之后回到浙江,我专门带着二弟知非前去拜访,想和他切磋切磋。当时,我们二人功夫相当,但兵器之上他却略占上风,因为剑短枪长。切磋之后,我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他抿了一口茶水,又道:“倭寇惯使长刀,那长刀源自唐刀,自遣唐使传到日本,加以改良,又改为双手握刀,更利于劈杀。倭寇凶残,又占着兵器上的优势,屡剿不尽,百十个武士浪人就敢入境杀我数千官兵。而我朝在兵器上一直未能有对付日本长刀的利器,配备的长枪虽能进攻却难以防守,在实战中一直落于下风。我与戚将军比试之后,突生一个念想,若是能将兵器长短结合,兵士互相配合呼应,长枪进攻,短剑或短枪防守,定能制胜克敌。当时我便想到了江湖上盛传的重山剑法,又称鸳鸯剑法。这套剑法世传天下无双,合练无敌。若能找到它,从中化解出一套适宜军中的阵法,实是居功至伟的一件好事。”

听到重山剑法几个字,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件往事,果然与我有关。

“知非知道我的心事之后,自告奋勇要去替我寻那剑法。他在逍遥门有两位好友,一位是江瑞阳,一位是石景。那剑法正是他好友江瑞阳的家传至宝。”

江瑞阳?我心里猛然一跳,莫非,他是江辰的父亲?

“不料,江瑞阳告诉他,此剑谱二十年前就被盗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发动各种关系,花了三年时间,花了重金才买到一个消息,重山剑法可能是被金波宫盗走。那金波宫是江湖上的邪教魔道,向来不为正派所容。善使暗器,下毒,机关等。金波宫机关重重,几乎无人能进得金波宫全身而退。知非年轻气盛不知深浅,带着石景夜探金波宫。结果,两人被擒。当时金波宫宫主的女儿慕容俏不知为何,私自放了他们。知非对那妖女慕容俏一见倾心,慕容俏却对他无意,不假辞色,更不肯将重山剑法交出来。知非心高气傲,又对那妖女爱之入骨,一时冲动,竟施了迷药,想生米做成熟饭,得了她的人再慢慢感化她,将重山剑法交出来,交给我做一番大用处。不料,那妖女失身之后,竟趁知非不妨,一剑将他刺死……”

云知是初时平静,说到这里心情有些起伏波动,浓眉紧蹙。我听到这里,也是一惊,这慕容俏果然是个烈性女子。

“知非死后,我想找到慕容俏为他报仇,不料,几个月后我派人找到她,她却身怀有孕。我顿时无法下手,因为那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知非的遗腹子。我一直派人跟踪她,想看看那孩子到底何时出生,以此来推算是否是知非的孩子。不料,几月后她突然从江湖上消失了,而石景却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孩子的包袱里,只有一张纸,写了生辰八字,石景告诉我,那字,是慕容俏的笔迹。”

听到这里,我几乎不能呼吸,那孩子,竟会是我?

云知是深深看着我,沉声道:“若我猜的不错,你便是慕容俏的女儿。可是,你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我弟弟知非,我无法确认。所以,我决不能答应你和云洲的婚事。因为,你若是知非的女儿,你和云洲便是堂兄妹,你若不是知非的女儿,你便是我云家的仇人之女。你和云洲,绝不可能在一起!”

这件往事,他信口说来,淡然平静,而对我来说,无疑是滔天骇浪山崩海啸一般。我看着他,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原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道:“我年岁已高,不再计较当年旧事,知非也有过错,即便我再见慕容俏,也不会再为他报仇。只是,云洲是我的独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不想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更不想他为了此事与我反目。这件事事关云家名誉,二叔在他心里又是个英雄,所以,我瞒着他来对你说明其中缘由。往事已逝,我身为长者,对你并无什么成见,你如今已是江家儿媳,我真心希望你和云洲,有各自的幸福。”

他的话,不过是将我的上午的死心变成绝望而已。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云洲,的的确确是再无一丝丝可能,除非,我不是慕容俏的女儿。

可是,重山剑法在我手中,我若不是她的女儿,这份绝世珍宝,又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送我?还有,那每年的一份的生日礼物,价值不菲。她定是对我又爱又恨,所以,生下我便遗弃,但又忍不住牵挂。这份爱恨交织的理由,也许就是因为,她恨之入骨的云知非是我的父亲?

想到这里,我手脚冰凉,半晌才道:“云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旧事,你若不说,我只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日慕容俏若来找你,你问问你的父亲是谁,若是知非,我来接你回云家认祖归宗。”

我父亲若是云知非,那云洲便真的是我哥哥了,我一直叫他哥哥,真是一语成谶。我心中绞痛,扶着桌子站起身告辞,生怕再多待一会就要昏厥。

“天色已晚,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了,江辰在楼下等我,云大人保重。”

我硬撑着从楼上下来,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脚步虚浮的象是踩在云朵之上。短短的一小段路,步出起月楼,我似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辰迎过来:“小末,你怎么了?这么快下来?”

我苦笑道:“快么?我觉得很是煎熬漫长。”

他怔了怔。

“刚才,云洲的父亲,亲口告诉了我的身世。”

江辰神色一凛,低声问:“你见的不是云洲?”

“是云知是。”

“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我是金波宫慕容俏的女儿。”

他猛然一怔,静静的看着我,沉声道:“小末,我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如今是江家的儿媳,过去不知道身世,过的很好,今日知道了,应该过的更好才是。”

我恍惚的苦笑:“是,的确是。”

我的身世,果然是如此不堪,江湖上人人不齿的邪派金波宫,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慕容俏……

一路上,我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似游离在身体之外,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我情不自禁狠狠掐了一把自己,不料却将江辰掐的大叫一声。

这并非是梦。这一切,只能说是天意,面对这天意弄人,我无能为力。除了忘记,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知道真相的痛苦如同一支利剑,一直刺激着神经,想要麻木都不可能,就那样一路清醒的痛着。

轿子路过一衣不舍,有个念头突然电光一闪,让我心里一惊。

“江辰,停一下,我想进去看一看。”

江辰柔声道:“你要挑衣服么?明日白天我陪你来如何?”

他关切的看着我,似是以为我受了刺激,不太正常,不大清醒。其实,我从没如此清醒过,心中的疑团骤然解开,我甚至觉得,人生如梦,人生如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挑开轿帘道:“我想现在去看看。”

江辰喝停了轿子,走到大门前叩门。

开门的顾嫂见到我和江辰怔了一下:“这么晚了,少爷少夫人怎么来了。”

“她想看看衣服。”

顾嫂哦了一声,忙笑着将我们迎进去,领到后堂。我走到上回试衣服的地方,顺手拿了几件衣服,仔细看了看,果然。

我对顾嫂微微笑了笑:“这么晚来打扰,实是抱歉。”

“少夫人那里话,这是江家的店铺,少夫人什么时候来都不叫打扰。”

我拿了一件衣服出了大门,临走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顾嫂一眼,她三十许年纪,相貌端正平凡,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

上了轿子,江辰低声道:“这件衣服,你都不试?”

“不试。”

他默然不语,仔细看了我几眼,道:“小末,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乐于为你分忧。”

我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回到归云山庄,我对江辰道:“我想去见见夫人。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去。”

“我有私事想问问夫人,你,你先回去吧。”

我拿着衣服走进戚夫人的卧房。

戚夫人正在喝茶,见到我进来,怔了一下:“小末,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长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夫人,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戚夫人的微笑淡淡消失在唇边:“小末,你怎么认为我会知道你的身世?”

我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上,指着领口道:“从我有记忆起,每年的生日,我都收到四件衣服。用料做工都是上乘。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衣不舍,也拿了三件衣裙。我向来粗心,若不是小荷包无意提醒,我并未发现这些衣服都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在领口处,都绣了一朵祥云。想必是代表归云山庄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以往那些年的衣服,是从归云山庄送到逍遥门的,我想知道,是你让人送的,还是另有其人送的?”

戚夫人神色一怔,沉默片刻低声道:“小末,是我送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因为,我认识你的母亲。”

我的心瞬间提紧,惴惴的问道:“我母亲是谁?”

我尚存着最后一丝幻想,也许不是慕容俏。

“慕容俏。”

再没有一丝怀疑,慕容俏,她的确就是我的母亲。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一下自己,问道:“听说,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数年,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

“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

“我与她之间,有一件陈年往事,事关江辰的父亲。日后,我自会告诉你。她自从见过我之后,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谁都没有见过她。生死不明。”

“敢问夫人,江辰的父亲,名讳可是瑞阳?”

“是,你怎么知道?”

“方才,云大人说的。”

她怔怔的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从戚夫人房中出来,发现江辰并未离去,他站在廊下等着我,一脸的凝重。

夜晚的空气很清幽,带着丝丝让人舒爽的凉意。我心里有个念头如一勾新月破云而去。

“江辰,你能将那个金锁还给我么?”

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并不是小气的人,往年的金锁拿去当了买酒喝也未见你心疼过一分一毫,为何送我的这一个,三番两次的要讨回去,你对我,真的这么抠门么?”

我在心里无奈苦笑。那一回讨要是因为不想让大家误会我送他的是定情信物,而这一回,我想要回这个信物,去一趟金波宫。

以我的功夫,硬闯金波宫自然是个笑话。我想,我拿着金锁前去,慕容俏若在那里,必定会来见我。

“江辰,我用一用,将来还你,成不成?”

他捂着领口,怨声怨气:“小末,我对你掏心掏肺,什么都舍得,你怎么就这样小气,生平第一回送我的东西,意义重大,你竟然三番两次的讨要,太让人伤心了。?

他那模样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我无奈只好说道:“我想拿着它去见一个人,回头定会还你。”

“见谁?”

“你知道。”

他正色道:“那我更不能还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兰泽园走去,生怕我硬抢似的。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兰泽园,他径直走到自己卧房前,正欲推门进去,我忙道:“江辰,我今日心情不好,你陪我,喝杯酒好么?”

他停住步子,回头奇怪的看着我 :“小末,你不是不能闻酒气么?”

“是啊,可是,今日心情实在很乱,想,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你连酒气都不能闻,如何饮酒?”

“啊,我想,你喝酒,我在一边,闻闻酒气,啊,说不定,大抵就能醉了。”

我居然能提出这样无理取闹的无理要求,我暗自佩服自己,羞愧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其实,好吧,我想让他喝醉了,我去把他脖子上的金锁偷了来。唉,明明是我的东西,如今要去偷。

“好啊。”他爽快的一口答应了,倒让我一愣一愣的不敢相信。

很快,酒摊支在我的房里,上好的桂花浓。

这是师父除了西风烈之外,第二喜欢的酒。师父他老人家别的不甚讲究,唯独这喝酒,颇讲个情调。比如,刮大风的时候,定要喝那西风烈,出月亮的时候,定要喝这桂花浓。一个人独斟的时候,喝杏花汾,朋友来了,喝竹叶青。那酒杯那是颇有讲究,葡萄酒他用夜光杯,西风烈他用粗瓷,整一个风格多变。

江辰自斟自饮,和我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往日在逍遥门的旧事。他刻意拣些有趣的事来讲,刻意跳过云洲。我心里凄苦无奈已到麻木,通常这人,心里纠结于某个人、某件事,大抵是因为还有种种可能,或多或少的希望,可今日云知是的一番话,可真是开天辟地的一记斧头,将我心里残存的一丝希望或是不甘,砍劈的齑粉不剩,他果然是剿倭出身。

我破天荒的也端了酒杯浅尝了一口,顿时被呛出了眼泪,于是,那眼泪便如开闸之水,滔滔而下。

江辰慌了神,忙用手掌来擦,一边抹泪一边叹道:“怪不得长的水灵灵的,原来都是水做的。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沾一滴酒,这尝了一口酒便掉出来半斤水,实是亏大了。”

他的话让我想笑,唇角一翘,眼泪便顺势滑到口中,苦苦的味道。

两次落泪,他不问,不提,装作不知缘由。透过雾雾的双眸,我知道他心如明镜。这份情意,我不是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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