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行走在一条漆黑的隧道里，没有一丝光，只有脚步的回声远远近近地回荡过来，停下脚步，隐约能听见漆黑中还藏着流水的声音。沈万山伸手摸着潮湿的岩壁，循着流水的声音缓步向前。

只有脚步声伴随着他，仿佛一个影子般的人，正跟在他的身后，又或者有什么东西正在远处召唤着他，等他前去。

五月仲夏，汴京城突然下了一场豪雨。

亭外大雨滂沱，亭中，隔着一道竹帘，在卧榻上无知无觉躺了大半个月的沈万山，终于睁开了眼睛。

空旷而干净的厢房，蔺草地板居然干净得一尘不染，绯红色的轻丝帷幕低垂下来，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摇曳张开。

沈万山坐起身，摸着盖在自己身上的丝绸小被，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房门吱呀一声响起，苏曼青贴身的侍女小璇端着一只漆盘走了进来，抬眼看见沈万山坐了起来，先是一怔，接着急急慌慌放下漆盘转身跑出了房间。漆盘上托着一盏汤药，沈万山看得很清楚。

很快，脚步声去而复返，赤脚踩在蔺草地板上发出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沈万山的嘴角下意识弯了起来。

房门再一次被重重推开，一身淡红色襦裙的苏曼青伸手扶在户枢上，胸口起伏不定，望着沈万山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

“所以就是这样，我一口气睡了半个多月？”走在长廊下的沈万山蓦地驻足，愕然看着苏曼青：“而韩公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往永兴军赴任去了？”

苏曼青点点头：“不只是，我听说，王雱王公子也一并随同韩公前往西北了，那天他来辞行，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沈万山感慨道：“没有想到，那日一战如此惨烈，韩公最终还是被外放永兴军了，即便带上王雱，天子也真是放心……呃，你刚才说什么？王雱那天说了我什么？”

苏曼青手拈着一根随手采下的柳条走在沈万山身旁，闻言低头一笑，说：“王公子他最后说，你肯定会问我他说了你什么，而且不会开门见山地问，必然会绕许多圈子作掩护。”

沈万山脸上微微一红：“倒是被这厮误打误撞。”

苏曼青站住脚步，转身向沈万山，郑重其事地福了一个万福：“还没有当面谢过沈公子救命之恩。”

沈万山伸手想要托住苏姑娘的胳膊，来一个把臂言欢，结果却被对方一旋身躲过了，后者笑嘻嘻说：“王公子说了，沈公子不是拘礼之人，曼青心意到了就行了。”

沈万山表情一黑：“姓王的真这么说？”

苏曼青嘻嘻一笑，继续背着手在前方走着：“他还说，沈公子家财巨富，这所里外五百间的宅子就是人家家中多年前在汴京置办下来的，人品武功更是一流，就是好面子，什么事情都抹不开，有什么事情请他帮忙，服个软就行了，准没错。”

沈万山摸了摸鼻子，快走几步赶上苏曼青：“你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苏曼青点点头：“当然，只不过，担心你做不好。”

沈万山气乐了，天下间还有他做不好的事情？斩杀那几个天道境不算。他拍着胸脯说：“苏姑娘但有吩咐，在下无所不从……就算是要杀几个天道境也无妨，只是要再允我几年时间。”

苏曼青微微一笑：“我哪是那种成天打打杀杀的人呐。”

沈万山嘿然一笑。

苏曼青伸手接住屋檐外滴落成线的雨水，忽然轻声说：“要不……你去考个功名？”

沈万山无比震惊且骇然地看着苏曼青，直到后者噗嗤一笑，伸手将不知道攥在掌心多久了的柳枝随手插入摆在廊间的梅瓶中，笑嘻嘻地踏着雨水走出了廊中。

原来不知道何时起，雨已经停了。

治平四年的仲夏，天下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逸和慵懒中度过。汴京城中虽然连续发生了两次骇人听闻的刺杀，但并不阻碍韩琦奔赴永兴，然后在大宋西北边境又是开屯田，又是筑坞堡，组建弓箭社民团的同时，还进行了一大批的军队人事改革。韩琦素来威望卓巨，西北又是他的发家之地，虽然离开此地前往中枢近二十余年，西北边将已经逐渐形成了小山头集团化的趋势，但还是在他动手整饬之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便梳理整齐。

天下人不得不佩服年轻天子的识人之明，将韩琦调往西北，不仅消泯了宋室一向忌惮的西北边将之患，还剪除了韩家在中枢的一个重要的顶梁柱，为大量新鲜血液腾出了上升空间。就比如说那位被擢升为江宁知府又紧接着传诏不必上任，先来京城问对的王安石，在五月底终于是抵达了汴京。

此人虽然在天下士子之中颇有名望，但毫不客气地说，当今的大宋，什么都缺，但唯独不缺有名望的士子。此时文圣欧阳修虽然几度请辞，但依旧加尚書左丞，任參知政事；濂溪先生周敦颐此时虽只是虞部郎中、擢提点广南西路刑狱，但精神矍铄的同时，所带的程颐程颢两位弟子更是在士林崭露头角，听说最近，天子还加程颢为御史，而那位弟弟程颐，自从嘉佑四年落榜后便深以为耻，不再参加考试，而是跟随在老师周敦颐身旁修身治学，士林中的名气甚至比哥哥程颢更大。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另一个名气还算可以的王安石入京问对，就显得并没有那么吸引人的注意力。

然而，沈万山却注意到了，原因很简单，他是王雱的父亲。

即便王雱觉醒了前世荆轲的记忆，但此人的学问本事乃至智计都是不同凡响的，能够教出王雱这样儿子的男人，肯定简单不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无以近身，沈万山绝对不会吝啬于与此人长谈一番。

王安石入京当日，甚至没有在驿站停留，就直接由知制诰韩维引入宫中，直到深夜方才出宫，临时安置在了韩维的府上，第二天朝会，天子就在朝会上宣布，加王安石为翰林学士，禁中侍讲。

这下，沈万山就更没机会与王安石坐谈一番了。

不过也无妨，此时的沈万山全部的心思只在两件事情上。

一件是养伤，另一件，则是应对苏姑娘留下的第二个考验——

考个功名！

这可要了亲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