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最后也用不上沈万山来做这个裁判，早在沈万山推门而入，说三句话就有两句话眼睛往苏曼青脸上瞟过去时，厨娘东方秀就立刻知机，旋即手一抖，将一朵志在必行的茶花冲散，懊恼万分地让苏曼青赢下了这局斗茶，旋即向沈万山和苏轼敛衽一礼，说此番斗茶为戏，三局让苏家小姐赢了两局，果然自己这个粗人是比不过苏家小姐家学渊源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舒服熨帖，唯有苏曼青脸上微微发红，低头不语。

寒暄已过，东方秀接着要为大家准备午茶糕点，先行下去了，苏曼青也急匆匆拉着东方秀去了厨房，说是要学一学先前那道令全场震撼无语只闻呼噜声的羊汤做法。东方秀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一时间，偏厅里很快就剩下了苏轼兄弟和杨怀玉、苏明溪四人。

沈万山在四人中间坐下，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在四人中来回逡巡，最后停在了杨怀玉的脸上。

后者立刻有些紧张，尴尬地咳嗽一声，试探着开口道：“万山兄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万山收回目光，歉意地笑笑：“抱歉，抱歉，我只是刚才在想其他的事情，一时失神而已。子瞻兄、子由兄也请不要介意，我这个人很容易走神，所以小时候没少挨先生的板子，注定这辈子是不可能如贵昆仲那样金榜题名，文脉相承的了。”

苏辙是一个面相敦厚、浓眉大眼的憨厚青年，原先对于这个最为陌生的俊雅青年是有抵触的，尤其是当这个人一进来，眼神就老往自己妹妹身上瞟，就更为恼怒，但看兄长苏轼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发火。现在听到沈万山语气还算恭敬礼貌，于是也按下怒气，向沈万山草草拱手，说了两句“谬赞”之类的场面话。

沈万山又看向杨怀玉，犹豫片刻之后，说：“不瞒诸位，我出身江湖，本无意于世俗功名，但因为种种阴差阳错，不得不以身入世。和诸位说也无妨，我怀疑朝中有……”

沈万山斟酌了片刻，才终于选定了一个词：“……心存不良之人，或许要对国祚、对天子不利！”

杨怀玉作为新鲜出炉的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闻言第一个皱起了眉头：“沈兄是说，北辽……或者西夏在朝中安插有眼线？不，或许不是眼线这个级别了，干脆就是朝中有哪位大人，其实是敌国的死间，将要搅乱我国国政？又或者是……禁军之中有内鬼？”

沈万山压低声音，凑近道：“我听说，先帝即位之前，身体一向都还可以，甚至常常策马围猎，英武不凡，但荣登大宝之后，就每况愈下，隔三差五昏厥吐血？”

杨怀玉面容震动，手中精致的细瓷茶盅咔嚓一声变成了偏偏碎片。

沈万山摆摆手：“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兄在宫中，宜多加注意，但不要过多谨慎，如果宫中真的有内鬼，引出来除掉是上策，震慑对方，让对方更加警惕地潜伏下去，反而是下下之策。”

杨怀玉重重点头：“这个我省得的，总之不管沈兄你这个消息可信度如何，我在宫中加强警惕本来就是应有之义，只是此时，我需要告知我父亲，沈兄意下如何？”

沈万山点头道：“这个自然，杨老将军对大宋的忠诚是天人可鉴的，但最好是杨兄自己去说，不要假他人之口，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直在侧沉默的苏辙突然伸手按住桌面道：“沈兄说这些，真的不是危言耸听吗？”

沈万山眉头微微一怂，扭头看去：“子由有何指教？”

苏辙的眉头有些一边高一边低，也不知道是先天如此，还是此时面对沈万山显露出不信任的态度，他缓缓道：“沈兄方才出此惊人之语，却只有立论而无论据。何况只与我等几人私会密谈，说句不好听的，颇有些夸夸其谈之嫌，倒是类似于市井茶楼上的庸人，酒足饭饱之后，便挥斥江山的姿态，实在是令苏辙有些难以置信啊。”

沈万山叹了口气，目光移向了苏辙身边慢慢细捋胡须的苏轼，悠悠道：“子瞻兄如此姿态，莫非也以为我是那种无聊的庸人吗？”

苏轼噗嗤一笑，回过神来：“哪里的话，我刚才也是突然走神，想到了一些好玩的事情，不由得失态而已。”

苏辙眉头皱了皱，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却被后者轻轻扯回，淡然道：“沈兄应该知道，我曾经签判凤翔四年，四年来在凤翔，我一个文士也被逼着学会了策马控弦、钻研军阵，有一次全军秋猎，我独自一人，一弓一刀就进了山，不知不觉间，迷路进入了陇州地界。”

苏轼顿了顿，目光环视屋内，吊足了众人胃口，才接着往下说：“原本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只知道围猎嘛，人越少猎物越丰厚，结果就在一座山林中，与一头猛虎狭路相逢！那头猛虎天生异象，一身皮毛竟然是雪白，远远立在林中，就仿佛一块石头，当我策马到近前，才看清那是一头猛虎，震惊之下，弯弓搭箭，却被那猛虎放声一啸，惊了我座下马，将我直接掀下马去。”

苏辙倒抽一口凉气，死死攥住了兄长的衣袖，杨怀玉则目光炯炯有神，双拳紧握，似乎如果当时是他遇到了这头白虎，正好可以亲手搏杀，将之作为祥瑞献礼一般。

苏轼幽幽道：“当时我没了坐骑，手中只有一张弓，连箭矢都不知道散落到哪里去了，自以为必死，谁知道那猛虎只是长啸震慑住我，慢悠悠踱出林子，绕着我边嗅边走，转了一圈，仅此而已，并没有伤我姓名，似乎是受某人豢养，通人性一般。我不由得仓皇而逃，奔回军中，想想又十分不甘，于是召唤军中健卒，随我杀了回去。”

苏辙紧跟着问：“结果呢？”

“结果？”苏轼叹了口气：“结果却只看见一头白虎的石雕没在林中，栩栩如生，但头上青苔泥土甚至有寸许厚。寻来当地土人问过，说是这山中已经有百余年没有见过什么猛兽了，倒是百年前山中曾经有过一头通人性的猛虎，某一日被某位书生无意中点化，弃恶向善，化作一块卧虎白石，后来更是成为了本地山神，民众向白石祈祷甚灵。我听当地土人说起这些时，只感觉浑浑噩噩，仿佛似曾相识，好像就在说我一般，恍惚不能离去。随从皆说我是执掌刀笔文书，劳累过度以至于生出幻觉，劝我不要想得太多，我后来才终于释怀，恨恨离去。”

杨怀玉叹了口气，又愕然道：“苏兄说这些，又是何意啊？”

苏轼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后来我又独自一人再去那里，竟然发现那座传说中白虎所化的白石不见了，复又寻找当日土人，竟然无人认得，问遍那座村庄，终于有老人说五十年前，他爷爷曾经说过，有一队官兵前来找它询问过白虎的传说，听我的形容，似乎那名当时不过四十岁的樵夫正是那老人的爷爷，村庄中无人知道白虎之事，但他却知道，也是他爷爷告诉他的，村中曾有过这样一头通人性又最终化成白石的白虎，而那块石头，也在三十年前的一场雨夜，被惊雷劈成了碎块。我当时听得如同警觉自己在梦中，出了一身冷汗，只想赶快逃离此地，不想其他，等我恍若梦游一般回到营中，向我的主官陈公弼陈公言及此事，陈公狠狠斥责了我一番，说是那个方向哪里有什么村庄，那里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西夏入境劫掠而被杀光烧光，只有游魂野鬼，而许久没有人烟了。”

杨怀玉眉头紧锁，而苏辙则打了个寒颤，沈万山忽然在想，没想到苏子瞻也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如果苏曼青继续留在此处，不知道会不会被吓一跳。

苏轼摇摇头说：“那件事后，我大病了一场，事后大家都说我见了鬼了，我也壮着胆子和旁人旧地重游了一番，果然只有废墟连片，什么村庄，什么白石老虎，全都是虚无。”顿了顿，他忽然抬头看向沈万山：“但是方才，沈兄进来的那一刻，我竟然隐隐感觉，你就是那头白虎！傲然逡巡而入，择敌而噬！”

沈万山一怔，旋即低头，恍然大悟，自己身上穿着银线堆绣的蜀锦，当胸口正好是浮雕这一个虎头，也难怪会引发苏轼的话头。

似乎是听到了沈万山的心声，苏轼突然连连摇头，大声道：“非是如此！和你这身衣服无关，的确是万山兄你给我的感觉。其实我一直没说的是，从在韩公府上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感觉仿佛当日看见了那头白虎一般，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威慑和窒息。若非万山兄你就是那头白虎托世，那便是你与那白虎俱是一路。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子由，你说万山兄只有立论而无论据支撑，我要说的是，万山兄绝非凡夫庸众，他既然如此郑重其事地说了，这件事情就八九不离十，甚至我感觉他之所以在这里，以及你我之所以在这里，听万山兄说这些，本身就是应有之事，仿佛造物之手早就把我们安排妥当了，而总有人是不甘于被安排的，所以正在某处抵抗，搅动波澜，想要倾覆这一切。我原先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些，但在刚才看见万山兄那一刻，我忽然就闪过了这个念头。”

沈万山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凤毛麟角？不会这么巧吧，随便认个大舅子就是这种凤毛麟角？”

苏辙很愤怒地咳嗽了一声。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东方秀和苏曼青带着刚做好的糕点进来了，话头于是一时收住，转而被苏明溪不动声色地引向了大宋气象、文采风流，甚至最后苏家兄弟现场联诗为乐，苏轼还表示，沈万山若是想要快速养望，乃至于在三年后的科考中有一个好的前程，他可以为沈万山给尚書左丞、參知政事欧阳修写一封推荐信，让沈万山去这位文圣门下好好学习三年，就算考不上进士，至少也不至于连首诗都作不出来。沈万山和杨怀玉听得烦闷，反而是出去到宅邸中的演武场里互换了几招，越发惺惺相惜起来。

留到傍晚，又是一场欢宴，却在宴前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真的不速之客，因为沈万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丫送请柬。

但毕竟还是来了，且正儿八经送上了名刺：

江宁王安石，携女王鄞，过府来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