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街市堪称不夜，权贵富贾们到了夜晚，肆意挥霍他们不知几许的金银，换取纸醉金迷的浮华享受。

但身为大宋权力核心的汴京，却有几个地方，是始终都保持安宁的。

皇城是一个，韩枢密府也是一个。甚至于众所周知，许多权贵乃至官员家的夜晚甚至不会比京城几家顶级的青楼会所的热闹程度要逊色多少，但唯有韩枢密府上，从来不搞歌舞宴饮，偶尔有小酌，也是在饭厅一桌小小的家宴。这里永远是汴京城中一处安静的所在。

然而今天，韩枢密府上却竟然格外热闹。

因为后院起火了。

四五个仆人正闹哄哄地取水救火，也有仆人打扮的慌慌张张，提着枢密府的灯笼跑出巷口，要去寻求潜火队的帮助——枢密府当初为了求安静，修建在了深巷的一片民居环绕中，负责瞭望京城治安的军巡铺未必就能看到火头，等到他们看到了火头再调拨潜火队前来救火，可能韩枢密就要无家可归了。

只有一路缀着那三名身份不明的武人而来的沈万山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没有管起火的后院，而是直扑韩枢密所在的书房。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按照宋朝的制度，什么品秩官衔对应了什么样的住房标准，这年头寻常农人一般是两户用五间房（共用一间牛棚），一般级别的官员是一进三十间房到七十间房不等，当然，前提是你要能买得起。汴京这个地方，寸土寸金的。韩枢密当年由边将入京，就没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个投资房地产的思路，所以他的枢密府仅仅只有两百间房，这就比较穷酸了，不和曹国舅府比，就和他的族兄韩琦比也不够看啊，人韩琦虽然门面上粗糙，但里面好歹都有三百多间。

所以韩枢密府说是一间很简朴的宅院，但实际上也跟一片小街区似的，寻常养个百八十个家人，没什么问题。

此刻这些家人都集中在后院救火，诸多进房屋都吹灭了灯，夜中寂静，沈万山竟然一时间找不到韩枢密书房的所在。

如果让那三个显然是刺客的家伙提前找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沈万山在一处屋脊上陡然立住，他决定如果不行的话，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突然，他的余光瞥见一条黑影就从十几间之外的一处屋脊上飞速掠过，在那条黑影身后，还紧紧跟着十二三个人，他们行动统一、目标明确，一个个功底深厚，一望可知是有组织有纪律的。

沈万山毫不犹豫，小心地紧随其后。这股人马并未发觉身后多了一个影子一般的跟随者，片刻之后，就在为首者的带领下，落在了一进院落中。

这里早就已经响起了厮杀声。

接着院落中匆匆点起的灯光，沈万山看清了这队人中的为首者，三十出头的男人，唇上一横短须，面白眼深，一袭深绿色低级武官常服，估计也是因为国丧期间不好穿得太过鲜艳。

宋军尚刀，但这名武官腰间却挎着一柄铁剑，落地之后左右睥睨，不用他下达任何命令，他身后的十二名手下已经自动穿过眼前长廊，奔向长廊尽头厮杀声不断的院子。

当那十二名手下奔入院中，这名武官才回过头，看向身后沈万山所在的方向，疑惑不定道：“可是有高人了到了此间？不妨现身相见！”

看清这个人不仅身着宋廷武官服束，而且腰佩一条九銙银带。沈万山不知道银带九銙，加上深绿常服，是六品武官的装束，但也清楚眼前这个人应该是宋廷的人马。沈万山从屋脊上飘然落下，远远向这位宋廷武官拱手一礼。

结果手还没完全抬起来，这人脚下的乌皮靴就已经踹到了面门前。

沈万山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握住了那人的右脚踝，人在空中拧腰飞旋，抬手一甩，将那人直接甩上了身后的屋脊。

松手之后，沈万山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下手重了点，对方可能的确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太过紧张，想想应该也是大宋忠良。回过神来的沈万山连忙站住，在身后的屋顶上四处寻找那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头顶突然劲风大盛。沈万山抬头，深蓝色的夜色中，突然亮起了一束森寒的雪白剑光。

剑气从上而下，仿佛瀑布，激得沈万山汗毛根根数起，身旁青石板地砖上的灰尘落叶四散卷出。

不等沈万山有任何动作，他腰间斜挎的那柄修长长剑已然自行滑出了剑鞘。沈万山眉头一皱，喝道：“回去！”左手已经拍在了剑柄之上，将那蠢蠢欲动自行出鞘的长剑拍回了鞘中。

接着他的右手才剑指向天，于从天而降的凌厉剑气中，稳稳捏住了那武官的剑锋。

轻轻一抖，剑指之间迸发出的凌厉剑气一瞬间冲刷得那柄长剑通体赤红，武官闷哼一声松开手，侥幸避免了被精纯至极的剑气冲破心脉的厄运，但却免不了被自己发出的剑气反噬，吐出一口鲜血，向后撞破了一间屋子的屋顶，重重摔入其中。

沈万山莫名其妙，决定还是先去里面看看韩奉先韩枢密的安危，再来向这位武官解释吧。

他扭头冲入长廊，却瞬间愕然。

长廊尽头的另一进院中，的确正在进行一场恶战，恶战的双方，其中一方便是沈万山方才在屋脊上所遇到的那三人，那个猿猴一般轻巧的老者正环绕院中屋脊狂奔，双手挥洒不停，几乎化成一片幻影，然而却看不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中甩出；院子中间，抵挡那名主攻的青衣剑客和骚扰的修长少女的，居然会是那名脏兮兮的贪财老道孙统！

然而，最为诡异的，却是先前奔入长廊的那十二人，照理应该也是宋廷的武士，此时却在廊下站成一排，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边在对场中指指点点，好像他们不是来帮忙御敌的，反而是来看戏的。

孙统占住庭中通向主屋的通道，脚下的青石板地砖早已经粉碎，一双布鞋深深踩入地下，这让他根本半步也无法移动，只能连连挥袖，就像驱赶苍蝇一般。打斗之中，自处死地，这本是下下之策，然而孙统往门口一站，居然就牵制住了三个人，无人能够攻入。

沈万山微微眯眼，他大概看出了些门道。那个青衣剑客应该是此行三人中的主战力，其人剑法繁华绮丽，却又并非华而不实，招招杀机四伏，更加上一身剑气修为显然已经摸到了了真气第三变的门槛，只要寻找到一个机缘，就可以突入虚神境，与自己的境界并列。他身旁那个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少女虽然修为不高，但招式却有一种刺客般一往无前的果决，两个人搭配起来，杀招反而多出自少女手中。然而即便如此，这两个人配合有度，却不管什么招数，都是被孙统一袖挥退。

沈万山又看了一阵，终于看清了那个猿猴老者手中甩出去的是什么了，竟然是一种细如牛毛的，短仅一分的钢针，钢针去势奇快，几乎是老者一抬手，钢针就到了孙统面前。这种暗器去势又快，又是黑夜时分悄无声息，按理来说应该是此刻最麻烦的，但孙统却好像每每料敌机先，时不时抬手往空中一挥，就让那些钢针去处无寻。

沈万山看到这里，反而不着急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面对愕然回过头的十二人试探性地说：“在下，是韩枢密府上新晋的虞候。”

回过头的十二个人一阵沉默，旋即，终于有一个年长者打破了沉默，他阴沉着脸，抬手甩来一枚梭镖。看见这枚梭镖，沈万山心下就彻底放松了，他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原来不是误会。”

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越过十二个人步入院中，在他身后，那十二个人手中单刀出鞘长度不一，但最长的也就是那个甩出梭镖的年长者，也不过才出鞘一尺。紧跟着，十二个人握刀的手腕几乎是同时喷出鲜血，伴随着一连串整齐如同一声的惨叫声，十二个人纵横交叠，倒成了一片。

这边的动静不仅引起了孙统和另外三人的注意，似乎也引起了孙统所守护的屋中人的注意，从里面传出一声啧啧赞叹，的确是韩奉先的声音。

伴随着韩奉先出声，那三个刺客仿佛得到了确认，一时间精神大振，纷纷施展开平生绝技，青衣剑客更是退后两步，由少女在前抵挡，自己酝酿了短短一瞬之后，挥剑斩出了两束青白色如有实质的剑芒。

沈万山眼皮一跳，真气外放、凝为实质，这已经是接近完整版的虚神境的攻击招式了，等到外放而出的真气真的化为可以摸得到、约束不散的真气的话，那就是虚神境的典型特征了。

面对这样的招式，血肉之躯是挡不住的。

孙统长叹一声，双袖下垂，似乎已经做好了以身相殉的准备了。

只是，若是一名天道境强者被一名堪堪摸到虚神境门槛的剑客斩杀，这大概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奇闻了。

沈万山一闪越过十二名刺客，再一闪已经来到了因为强行使出跃境的招数而浑身绵软无力的青衣剑客身后，抬手点中对方后心穴道。几乎是同时，他便感觉到至少有五根牛毛钢针，从不同的角度射向自己的双眼、胸口和后脑。

腰中长剑再度滑出，这一次，没有了沈万山将它拍回鞘中。长剑嗡然龙吟，化作一束璀璨的剑光长龙，又如同一卷匹练，瞬间兜过头顶。

牛毛钢针一震而碎。原本在屋顶奔驰的猿猴老者骇然惊呼，扭头就走，完全不管两名同伴被留在了下方。

另一名少女则仿佛被那抹瞬间照亮夜空的璀璨剑光所震撼，停下了手中的匕首，呆呆看着天空，旋即低头，望着沈万山出神。

而沈万山第一时间赶到了孙统面前，方才虽然以虚神境一剑震慑了全场，但先前青衣剑客的两剑去势如虹，显然是来不及阻挡的，也不知道此刻低垂双袖的孙统是否死了。

沈万山伸手去探孙统鼻息，或许是因为紧张，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手伸到一半，已经被孙统一袖子拂开：“滚滚滚！道爷在想事情，你以为我那么不堪？”

他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一身便服的韩奉先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平头厚刃的长刀。

韩奉先的目光越过孙统和沈万山，落在满地或挣扎滚动或无语僵立的诸人身上，长叹一声道：“二位，辛苦了。今日江湖事，烦劳你们当之，他日天下事，自有我来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