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里牧首的动作比伦恩想象中的快很多。
当伦恩在埃里克的引荐下见到这位寇里牧首的时候，他的黑色丝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早阳下微微泛光。
四面是精心修剪过的花园，白色的喷雪，红色的忍冬交相辉映，点缀着赏心悦目的绿色灌木。寇里牧首面前的餐桌上铺陈着精致的各种面包，身后侍立着打扮体面的男仆。
看的出来寇里·罗摩出身自一个生活优渥的贵族家庭，以他的年纪而言样貌并不显老，反而如青年一般地面容英挺，皮肤白皙，一头卷发整齐地向后梳起，络腮胡被精心地修剪成文雅的形貌。
见到他人的那个瞬间，伦恩心中那点被人端着架子叫来的不快便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位牧首正在他的贴身男仆伺候下用餐的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位牧首那昂然自信的面貌，而是因为他从寇里自然地喊他入席用饭的过程中，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没有行礼，只有简单的互相问候，在整个的用餐过程中，伦恩和身后的梅丽莎都不发一言。
这样沉默的气氛一直维持到男仆们撤下餐布为止。
首先按捺不住的伦恩看着四周的环境，故作随意地说道：“难怪我听说教会国的人都喜欢在花园中用朝食，原来贵国的园丁竟然如此杰出。一天的早上从这里开始的话，心情会愉悦许多吧……或许昨晚我就应该来这儿逛逛的，埃里克男爵。”
埃里克笑了笑：“殿下没来逛是对的。因为太小了，只有这个位置景色最好。”
“殿下第一次出国，觉得稀奇也正常。我去过魏尔德的王宫，那里的园林都是修建得平平整整，有的还会剪成动物的模样。这和我国喜欢顺应植物天性的做法是不一样的。”
寇里对伦恩微笑着说。
“寇里牧首竟然曾经去过魏尔德么？”伦恩惊讶地问。
“嗯。当时我作为外交使节前去调停战争，现在想想也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啊……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伦恩感叹般地说道。
“殿下。”寇里忽然脸色一正。
“嗯？”
伦恩茫然地应了一声。
“我猜测殿下此时应该并没有比较两国园林差异的心情吧……所以这里请容许我直接进入正题。”
“我……”伦恩原本张口想说我并没有担忧到这种程度，但开口便已觉得这样的辩解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他微笑着说：“寇里牧首做事雷厉风行，不愧是当过外交使节的人呢，与我国那位慢悠悠的主教大人完全不同。”
“主教有主教的做事方法，每个人也都有着不同的性格。教典上也说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嗯，不说这些。殿下，既然您同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想来互相之间的想法就算一致了。只是不知道您对教廷收容王族成员的规定知道多少呢？”
“我想我也只知道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罢了。谁能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借助教廷的庇佑呢？”伦恩无奈地说，“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情，寇里大人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维护王者后裔最后的体面，是教典称颂的行为，如果可以，每位教士都愿意效仿。”
寇里牧首如此定下基调，然后才接着继续说：
“至于目前教廷对于殿下这种情况的对策，首先要告知殿下的就是，教廷已经不可能再像三百年前帮助安塞尔王子那样，出兵帮助殿下复国了。更何况，温泉关是维奥拉有名的雄关。回望一千年，至今还没有被攻破的记录。”
这里说的安塞尔王子，指的是西蒙斯帝国还是西蒙斯王国的时候，复国登上王位的拉美尼斯七世。
对于寇里首先强调这一点的原因，伦恩心知肚明：“我明白，寇里牧首，您说的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不怕您笑话，在逃到这里之前，我甚至还做好放弃一切世俗身份，献身教会的准备了。”
“我怎么会笑话准备献身教会的人呢？对于那些不婚，不娶，不求高位，不留子嗣，将一切献给神和格洛瑞雅贤者的人，我只会感到尊敬啊！”
不管实际上如何想，表面上寇里牧首只能如此正色说道。
“可是如果是基于托庇的想法的话，总觉得是十分功利的做法。这样的行为，也能被神原谅么？”伦恩故意问。
“神永远不会由于人的自私而气恼，贤者亦是深爱着世人。更何况没听说心里想的也会成为实际的罪状，也谈不上原谅。殿下虽然这么想过，但其实无需这么做的。”寇里点点头，眼神似乎是在表达赞许。
然后他继续说：“教廷收容王族成员的待遇一般是按照高级教士的标准，有专门的住所，以及照顾起居的固定数量的仆从，并且无需担当任何高级教士的责任。殿下这样的情况和年纪的话，通常都会先进入某所神学院就学，毕业之后再根据本人意愿来进行安排。”
“比如我如果表现良好的话，至少也能成为一名高级教士么？我是说，那种有着自己教堂的、需要承担责任的高级教士。”
年幼的王子扬起头注视着身量颇高的牧首，如此问道。
这个问题让寇里牧首忍不住深深地打量了伦恩一眼。或许这也是第一次，这位牧首真正用心向眼前这位年幼的流亡王子投向一瞥。
在那之前，他或许是打心底里有些轻慢的意味的。
“是的。如果您愿意永久地放弃王室成员的身份的话。”最终这位牧首有些惊讶地回答，心中却想：没有责任就没有权力。王族……就算是这么小的孩子，也对权力如此敏感么？
“这样啊。”伦恩兴致缺缺地说，“还有其他要告诉我的么？比如遵守贵国的法律之类。”
“在律法的规定上，其实各国都大同小异。”寇里看了伦恩一眼，顿了顿才继续说：“只不过殿下的话，需要知道的只有一件事而已。”
“什么事？”
“与魏尔德不同，教会的治下，律法中其实是没有贵族豁免权这一条的。前些年才开始将贵族的判处标准写进律法的新条文。”
“喔，这个我听说过。”伦恩来了兴致，说：“我的老师还和我分析过这件事的影响呢——执行起来很困难吧？”
“是困难啊。”寇里牧首是似乎被勾起了烦恼一般，感叹道：“我自己就算是个贵族，而法令再好也是需要人来执行的。殿下知道为何到现在教会也要坚持收容亡国贵族的政策么？”
他突兀地提出一个问题。
“嗯……不是因为教典称颂的原因？”伦恩试探着问。
“也有这样的一方面，但实际上却是因为人才难得。亡国的贵族没有根基，没有势力，也就更加容易为教会所用。殿下，您应该能理解吧？开化一名贵族，和开化一名平民，两者的难度是完全不同的。”寇恩语重心长地说。
“我明白寇里牧首的意思了。”伦恩恍然道。
“明白就好。教会能有今日的兴盛，也是因为殿下这样聪慧的人从中支撑的缘故。”寇里轻笑着说，赞许地点点头，道：“嗯，如果方便的话，殿下今天就……”
他话刚说到一半，一名男仆忽然冒失地闯了进来，在一直保持沉默的埃里克耳边说了几句。
然后埃里克看了伦恩一眼，探头到身边的寇里耳边耳语起来。后者不动声色地又对着伦恩笑了笑。
两次笑容，内里的含义，不知不觉中却已经截然不同。
“殿下，我有些事情要先处理，暂时失陪了。关于其他的内容，我之后会单独再去找殿下详谈。”
寇里微笑着说，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