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
“苍——”
金属拖行在地面之上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传来。
相隔数百丈距离，皇帝陛下手拖一对巨斧，缓步从无边烟尘之中走了出来。
他原本一丝不苟的仪容，此刻稍显狼狈，万年不化如同寒冰一般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死了一个顶上鎏金炽火的叶通天，又冒出来一个顶上青火的你，难不成这个世间是注定要在这一个世代拥有这么一个人，他必然要在同境之中无可匹敌？”
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的抱怨，皇帝陛下的情绪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波澜不惊，反而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此刻两者易位，李玄凌空而立，正在淡淡俯视下方已然坠落在地面之上的皇帝陛下。
神明一旦坠落云端，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
皇帝陛下仰头看向双足之下灿然生出淡淡波纹的李玄，忽然畅快大笑起来。
“本以为你这个愚蠢的弟弟，是朽木不可雕也，谁知道，却被朕剖开了一块璞玉！这样的兄弟之局，才算是真正有了些意思啊！”
李玄目光淡然，冷声纠正道：“再说一遍，李慕云，我不是你那位弟弟，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只愿意相信他想要相信的事情，闻言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是淡淡摇了摇头，说道：“李玄，既然你已经迈入了这个境界，那么也许你应该有所感觉才是。”
他没有明言这所谓的感觉是什么，但面色却异常凝重，双手中的巨斧被他缓缓提起，双臂肌肉坟起，似乎随时都准备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
叶芸儿秀眉微蹙，警醒道：“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这厮显然已经疯了。”
但这一次李玄却许久都未做声，随即轻轻道：“他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与我们周旋，也许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这一刻？”叶芸儿心中疑惑，不禁问道，“现在有什么特别？”
“这一刻，我能感受到他所说的那些东西了。”
李玄却忽然说着，眉锋挑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此刻，随着他们之间刚才彗星落地一般的可怕战斗，余波早已经渐渐扩散出了皇城的范围。
天下楼所在的那座青山，依旧插天而立，但从云霭之间，却能看到无数碎石正在纷纷坠落。
青山尚且如此，长安城则更加混乱。
距离皇宫最近的几条街道，在刚才的剧烈震动和扩散开来的冲击波中，瞬间化为了一地瓦砾。
索性这场战斗早有种种异象，左近街道的大部分人都在惶然之中逃离，倒并没有因此赔上身家性命。
而且能够居住在皇宫左近，基本上非富即贵，也很难出现家中老弱无法逃离的情况。
故此这一波冲击过去，带走的只有数不尽的宅院与楼阁。
紧接着，便有第二波震动随即袭来。
皇城之内的战斗看起来已经令人震骇非常了，但那却是双方的力量互相抵消之后的结果，而更多的力量则沿着大地宣泄出来。
长安城无数街巷之中，地动山摇，大地龟裂而开，有地火浓烟冉冉升起。
不知道多少老幼妇孺，在不小心之间瞬间被冒着黑烟的地缝所吞噬，一时之间，曾经繁华无限的长安城，仿佛变成了九幽冥地之下的牢狱，火光闪烁之间，烟气升腾、房屋燃烧，更有惨呼与妇人小孩的哭喊，不断传来。
整个皇宫外围，沿着高大的宫墙，地面之上出现了一个蜘蛛网一般呈现规律形状的裂痕，裂痕之中隐隐透出一股深沉的暗红之色。
这一切，李玄都不知道。
他身在皇城之内，此刻所能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东西。
一个，心跳！
有力，强大的心跳。
这个心跳力量十足，仿佛击打在世界的鼓膜之上，咚咚作响。
他抬起眼帘，看向下方的皇帝陛下，问道：“这个声音，它是什么？”
皇帝陛下神经质地呵呵而笑起来，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他笑了许久，笑的自己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起来，这才反问道：“你明明已经听到了，还需要问吗？这就是劫，这个世界的劫，你与我，我们李家血脉中迈不过去的一个劫！”
陛下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这个劫困了我们上千年，而我已经厌倦了这种被它困住而无能为力的结果，所以我想要试一试、搏一搏，总归要做过，才知道能不能成！”
“而现在，就只是还差一步而已！”
他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解释，身形一瞬，猛然拔地而起，仿佛一颗出膛的炮弹一般，倒提着一对巨斧，便射向李玄的胸膛！
对于这种突然袭击，李玄当然早有防备，皇帝陛下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对话之中猛然发难了，他吃过一次亏，自然绝不会再吃第二次亏。
只见漫天光影之中，天地伟力凝聚如漏斗状，急速灌注在李玄身后的问天轮中心。
他平举破天神弓，轻拉弓弦，张弓开箭，冷声低喝道：“惊神箭！第六式！”
“嗯？”
皇帝陛下心中一顿，短短时间之内，李玄竟然已经将惊神箭推衍到了第六式，这是何等的效率？
要知道在这个状态之前，李玄顶多只能反反复复用出前三式而已，而且还要背负其沉重的负荷。
但他却不知道，如今的李玄，与叶芸儿便似两人一体，灵息互照之下，两人之间早已彻底贯通，不仅仅灵息流动无碍，天地伟力贯穿两人，更将他们的两人的神意捏成了两个互相环绕的光点，投入李玄那座翠峰一般的神镜石中缓缓蕴养。
这个状态之下，两人之间的记忆互相敞开，对于对方，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秘密可言。
叶芸儿在恍惚之间看到了李玄此生的过往，他历经的一切，他的喜怒哀乐都在心间流淌。
而李玄更得窥女儿家真正的内心，在她看似光彩照人的记忆之中，找到了那一丝孤独与被需要，更看到了闺阁之间，无数不足以对外人道的画面，甚至还包括许多阿雪的影子。
幸而如今这两位都已经是自己的女人，否则李玄可不是冒犯了阿雪么？
他微微收敛心神，两人之间的奇妙联系让他拥有了常人难以匹敌的思维速度。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短暂踏入归真至境之时，曾经设想中惊神箭的雏形，就在眼前开始快速完善起来。
李玄神意所化的光点缓缓转过目光，身侧那一团绯红的光点靠拢过来，却是叶芸儿的神意。
她见多识广，饱读天下楼藏书，此刻她的脑力也全部开启，不由自如被李玄眼前的惊神箭雏形所吸引，开始帮着他推衍开来。
一道幽幽青光照落，将两人笼罩其间。
李玄的神意向外看去，青光之外，滔天灵海巨浪竟似变成了奇异的慢动作，他观察了许久才忽然明白，外面的时间，竟然比这里缓慢了百倍有余！
百倍时间！
一瞬，这里便是数月经年！
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这不就是天造地设的条件，在让他推演完善，真正的惊神箭谱吗？
曾经他以为，这一招三式而尽。
但冥冥之中，直到踏足这个境界，他才发现，那是他无意之间，摸索出来的一条康庄大道。
无尽惊神箭的虚影排列在天边，似乎在等他去一个一个点亮，一个一个推衍而出。
而这个刹那，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当皇帝陛下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腾空而起，仿佛一只箭头一般落在李玄前方时，青光之内，早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
灵息海天边的无边箭影，被点亮了一大片，密密麻麻排列在天穹之中，仿佛神明正在逐渐张开的巨眼。
李玄一箭飞出，直取皇帝的胸口。
一声锦帛撕裂的脆响，陛**上明黄色的龙袍骤然裂开了无数道裂口，却并不是因为李玄这一箭之威，而是陛下坟起的肌肉，瞬间撑破的。
两柄巨斧高高扬起，猛然间划过天穹，落在了惊神箭第六式之上，似乎是钢铁互相对撞，一蓬绚烂的火星暴起，照亮了半个天空。
皇帝陛下人在空中，上升之势已尽，更无处可以借力，直接被弹飞出去，仿佛一颗流星一般，坠落在下方的广场之上。
而李玄这一箭，却第一次并没有被湮灭而去，而是如影随形落了下去。
一片滔天升起的烟尘之中，发出沉重地“咚”一声，随即烟尘翻卷，再无声息。
叶芸儿悬浮在李玄身后，此刻微微睁开眼帘，绝美的侧颜直令天空中的云朵都滞而不动。
她轻声问道：“我们，击败他了？”
李玄微微皱眉，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道：“哪有那么容易？”
随即他不再等待，再次开弓，身后蓝色与青色交缠轮转的问天轮旋转如飞，卷动着龙卷一般的天地伟力灌注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仿佛其中蕴含着足以摧裂寰宇的力量。
“咻——”
一声轻响，这一箭离弦飞出！
李玄心中低喝一声：“惊神箭！第七式！”
惊神箭，箭式每加一个数，威能便提升十倍。
到第七箭时，其威已经相当于第一式的百万倍威力！
若没有此刻归真境的境界支持，射出这一箭，必定会将他与叶芸儿双双吸成人干！
然而下方大地之中，一声剧烈的爆响。
烟尘翻滚之中，皇帝陛下浑身龙袍炸碎，整个人如同九幽冥地之下的恶魔一般，红着双眼忽然破空冲出。
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一刻浑身血流如注，能够看到他胸膛之上有一个显眼的巨大黑色斑块，巨大到覆盖了他大半个胸膛。
李玄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个黑斑并不是他给对方造成的伤势，看起来则更似是对方本来就有的。
但这个时候刻不容缓，哪里容他细想？
神意微微一动，他与叶芸儿两人便御空而动，足下步步皆生璀璨青莲，退避而开。
惊神箭的第七式，毫无意外地落在了皇帝陛下雄健如钢铁一般的胸膛之上。
将他整个人再次击飞，如同陨石一般砸落在下方的正阳宫废墟之中。
一道肉眼可见的灰色冲击环再次扩散而开，仿佛飓风般吹拂而过，那一刻，长安城中不知道又遭遇了怎样剧烈而绝望的震动。
良久，良久。
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正阳宫废墟之上，烟尘冲天而起，半晌不散。
李玄轻轻吐出一口气，纵然他已然踏入归真境，但这种消耗也难以承受。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归真境。
每一次调集天地伟力，他就必须付出同样多少的灵息，若不是他有一海灵息，可能打到一半，就已经倒毙在地了。
但即便如此，这依旧令他感觉到渐渐难支。
烟尘逐渐散去，李玄带着叶芸儿轻轻落在面目全非的地面之上。
正阳宫前方的千丈广场，已经被毁坏地不成模样，仿佛刚刚经历了数次陨石撞击的地表。
入眼处，满目皆是疮痍。
站在广场边沿的八大高手，在两人这种强度的战斗之下，勉力支撑，瑟瑟发抖。
他们此刻看向李玄的眼神，仿佛在看怪物一般。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刚才还能将他强行“请”来，可看到能够遇强愈强，越是被压制反弹越可怕的李玄，此刻再也没有人敢去想象，自己刚才真的去威胁过一位归真境大能？
牵起叶芸儿的小手，李玄轻轻踏步向前，走上了正阳宫的废墟。
叶芸儿心中微微一紧，她唯恐皇帝陛下仍有余力，李玄这般前去，只怕危险非常。
但李玄此刻的面色却异常的平静，仿佛是终于做完了一件规划许久的大事一般。
他将破天神弓提在手中，另一只手牵着自己魂牵梦绕多年的女子，仿佛回家一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远处的废墟之中，一切都已经毁坏地不成模样。
但唯有一件物品，竟然依旧保持着完整。
那是一座高高地，龙椅！
烟尘渐淡，李玄挥袖拨开尘雾，只见皇帝陛下上半身龙袍炸碎，此刻正一脸灰败之色，赤膊坐在龙椅之上。
而他胸前的巨大黑斑中央，是一支透心而入的青蓝色光羽，李玄的箭，惊神箭！
这支箭将他死死地钉在龙椅之上，箭头穿过他的身躯，从他背后龙椅的镂空雕花之间穿出，倒刺箭头正好卡在缝隙之间，令他再也无法离开这把椅子。
“呼——呼——”
如同破旧风箱一般的急促呼吸声传来。
皇帝陛下惨笑着看向了李玄。
“朕的，弟弟啊……”
他张口想要感叹些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是口鼻之中喷出的，却全都是黑色粘稠的浆血。
李玄的眼睛微微眯起，忽然问道：“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皇帝陛下垂下眼帘，没有接话，缓和了许久才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入宫杀朕，朕不及你，眼下就要去了，你父母大仇得报，可感觉到欣喜吗？”
这个问题，由皇帝陛下问出口来，李玄不由一窒。
是啊，父母大仇，终于，隔了这么久，报了！
但是他心中却意外地，并没有丝毫欣喜，更没有所谓的放松。
他只是感觉到一丝茫然，一丝空洞。
看着他的眼神，皇帝陛下显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个男人“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李氏皇族的诅咒，永远都必须有人去承担，你杀兄复仇，却也承担了诅咒，自今日起，你便是大唐皇帝，大荒共主！”
皇帝陛下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缓了一口气才接着道：“朕没有做完的事，你如今也有了足够的实力，那么便留给你去做了！”
他说着，又一次喷出一大口黑红色的粘稠浆血，仿佛是泼出去的一盆也似，看起来令人骇然心惊。
李玄正**在对方面前，郑重说道：“李慕云，我说过了，李慕玄就是李慕玄，我只是李玄，我们是两个人！”
皇帝陛下闻言皱起眉头，微微一怔，却问道：“那你怎么解释你的灵息，你的神镜石，你的灵息海？”
沉吟片刻，李玄坦然道：“我只是当初猎户的儿子，你的好弟弟逃难而来，被我父母所救，但他却恩将仇报，将他们陷在了你的手中，还想要了结了我，只可惜我是猎户的儿子啊，他那时候什么都不会，并不是我的对手……”
说到这里，李玄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似乎触及了一段不想回忆的时光。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接着道：“我在雪原里杀了他，那时候我就已经可以单独猎杀母鹿了，何况一个少年！杀死他，让我继承了他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力量，可当我回到家里，却也看到你杀害了我的父母！”
四目相对，多年前的真相此刻终于浮出水面。
曾经一度，所有人都几乎相信李玄便是曾经的大唐二皇子——李慕玄，然而，他却只是猎户的儿子！
“哈哈哈哈！”
皇帝陛下听到这里，竟然纵情大笑起来。
“都是天定的！你……哈哈哈哈……”
笑声惊起长空，随后戛然而止。
皇帝陛下剧烈起伏的胸膛，这一刻，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玄牵着叶芸儿的柔荑，静静看着眼前，那金碧辉煌，染血的，王座。
【作者题外话】：今日两更，但更新量有8000字，第五卷今日完结，最终卷会在明日开启，敬请诸位享用。第二更，5000字大章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