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城军营

以撒起来后，没有见到往日会在早晨过来看他的摩提蓓姬。军团少将疑惑地蹙眉，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深灰色眼瞳闪动着，难道……？

他走到院外，扫了一眼院内散落的几个战士，他们有的躲避似的垂下了眼，有的则止住了对同伴的低语，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气氛。

以撒没有揪住在场的一人问话，也没有去找摩提蓓姬，而是径直去了血魔的住处。出乎意料的，不是血魔不在牢房，而是她又穿上了那身泛着冷光的黑甲，戴上她的两双手套，双手背后如石碑般直直地立在院内，似乎竟是在等待着他，看似沉静的面容下隐约有黑色的涛水翻滚。

“你在等我？”以撒皱着眉问，迈过桐木的门槛。

“我知道您一定会来找我。”血魔侧对着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谦卑的口吻中暗含讽刺和反抗的利爪。

“所以……”以撒压低眉心，他感觉有些超出他控制的事情发生了，他用怀疑而冷锐的眼神看向血魔，快速问道：“你把她怎么样了？她在哪？”

“在牢房里。”像石柱般杵着的血魔吐出几个字，闭上了眼。

似乎是看到了有趣的画面，在不被以撒看到的那边脸上，嘴角浮起笑容。

“……”以撒一时无语，然后他提出问题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她还能……出来吗？”

血魔睁开眼，碧色城灿烂千阳的光线照入她的眼底，清澈透明宛如一块灰色水晶，毫无温度地转过来，对阿尔贝都摇了摇头。

“不会。”

“你！”即便心中已有猜想，听到她亲口说出仍令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将一下子瞪起眼，面对着像雕塑一样的血魔，他握紧拳头对着空气用力挥了一下，长袍一振，他便转身出了门。

以撒大步朝牢房走去，在中途略显粗暴地夺走了一只金属筒火把，“噔噔噔”下了石阶，敏锐的军人立即察觉到了掺杂在地下湿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他将火把向前伸去，便看到了不久前血魔留下的脚印。

以撒沉着脸色沿着血迹一步步走到长廊深处，在一扇门前停住，所有的血味皆从此而来，他伸出手去，五指修长的手触到冰凉的铁门，这个往日雷厉风行的少将此刻竟犹豫了一瞬，接着似乎嘲笑自己一般从鼻间喷出一声轻嗤，同时指尖用力推开了房门。

寂静的地下牢狱响起开门的吱呀声，烛光与火把的光被湿冷的阴风吹得摇摇晃晃，在地面投下纷乱舞动的暗影，仿佛充满仇恨的孤魂游荡。

握着火把的手指收紧，灰暗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景象，双头魔犬的四只眼睛都成了血窟窿，摩提蓓姬脸颊凹陷，身体被截为两段，他们无一例外地失去了大量血液。

似乎盯着眼睛都累了，以撒才深吸一口气无奈而愠怒地闭上了眼。

“我只是让你给她点儿教训，我也没让你杀了她啊！”

他咬着牙说了一句，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金发女子，她本来会成为自己的伴侣，她有一个势力强大的哥哥，她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而如今……这成了一个麻烦。

右手一扔，火把正好落在了尸体上，火焰开始顺着丝质旗袍蔓延，发出微小的爆裂声，以撒关上了门，但他知道，火焰并不能带走一切。

当他回到地面后，那些来自战士们的好奇的目光窥视着他又匆匆躲开，以撒正待下令，迎面走来了塞克夏骑兵队长。

“少将。”黑色短发的青年将军行礼后禀报：“巴达尚赫的摩提切利长官晚间时会到。”

“呵。”听罢属下的报告，以撒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了一声，他挥了挥手，肃然命令：“传令下去，收拾行装，即刻返回科帕萨！”

塞克夏已在士兵的流言间猜测到发生了什么，统领此刻的军令可以躲避与摩提切利长官的冲突，他立即垂首道：“是！”

血魔将佩刀别在腰间时，门外传来以撒的声音：“血魔，你杀了摩提蓓姬，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血发将军抬起眼，就看到少将阴沉愠怒的神色，在她起了杀意之时便已考虑过这种结果，摩提蓓姬对以撒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棋子，她的哥哥掌握兵权，在黑暗精灵中颇有地位，而她杀了摩提蓓姬，以撒即使是为给摩提切利一个交代也会杀了她。

但又能如何？昨夜她不杀摩提蓓姬，此刻在牢内腐烂的尸体就是她，左右都是死局，只挣多活一刻。

“随你处置。”她漠然地说，然而她的左手却摸向弯刀。

“我不会杀你。”以撒眼光瞥到她的左手，冷声制止了她的暗中动作，“你还有用，从现在开始，你跟在我身边，”然后他盯着她的眼睛警告道：“别想逃跑，你知道跑不了的。”

血魔斜睨了他一眼，冷嘲：“我的命不就在你手里吗？”

沥血沙地

视野里是无尽星星点点的赤红，仿佛一张缀满红宝石的披巾在地面铺展开来，绵延千里，又有几棵干枯灰白的树如枯手扭曲成各种怪异的形态伫立在沙地之中，苍穹高阔而渺远，像是被地上的热气烫的远远躲开，空气在高温下扭曲波动。

水华昭半眯着眼，她的神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用早已干裂的唇粗重地呼吸滚烫的气体，原本细腻的嗓音发出沙哑的咝咝声，她的脸因难以忍受的煎熬而皱成一团，先前为赶路她已将自己长裙的下摆割了下去，此刻白皙而布满伤痕的四肢微微泛红，她觉得自己要脱一层皮。

无论怎样恶劣的自然条件，那个火发的男子总能直挺挺地走路，又或许是属性的缘故，炽光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但实际上，他和水华昭一样，此刻能感到喉间的刺痛和腥甜。

沥血沙地，炙热呕血，魔物食人，血浸沙石。

水华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她的右腿一弯，差点跪倒下去，应急本能让她猛地向前借力，然而她所踏足之处的沙土竟然像海绵一般凹陷下去，水华昭心中一惊，彻底清醒过来，勉力一跳，逃离了正在下陷的区域。

沙地在明显地变化着，仿佛下方藏着一个巨兽，它行经之处那些散布红砂的地表如海面上的波浪翻滚，接着又掀起了飓风旋转起来。

经历了徘徊之地邪灵后的水公主察觉到地下蠢蠢欲动的魔物，她不再胆怯和逃避，清丽的面容浮起坚毅的神情，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握拳抬起手臂，用稀少水元素幻化的利剑对准漩涡的正中心刺了下去。

“啊啊——！”

随着利剑穿透的噗嗤声，尖锐刺耳的狂叫便从地底猛蹿上来，水华昭听到后立即皱着眉撇开脸，然而她视角的余光里，面前血红的沙地陡然炸开，沙砾喷向她之时，地下因疼痛而发狂的魔物也钻出地面，它庞大而丑陋的身躯竖立起来，抽搐扭动着。

水华昭再次后退拉开距离，支撑着自己再次凝出一柄长剑，她的心虚弱却猛烈地咚咚跳动，但她却强自镇定下来，直视眼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条粉红的沙虫，它粗糙的皮肉形成一层层褶皱，上面嵌满了灰色的骨刺，在它的头部，只能看到那大张着的咆哮的口器，一圈一圈细密的牙齿如螺旋盘绕进躯体。

水华昭不再多想，对着沙虫的头部投掷水剑，一支、接着下一支，魔物被刺中向后翻去，很快便弹回直冲向水华昭，面对着可怖的牙齿与滴落腐臭的唾液，她将第二支剑扔进沙虫的口器。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血盆大口向她兜头罩下的刹那，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猛地扯了一下，然后她便忽然退离数步，而她则眼睁睁看着头顶上方飞来一道烈焰钻入沙虫体内，接着巨大的虫子便在耀目的火光之中尖叫、挣扎、爆裂开来，无数焦黑的肉块纷纷跌落。

火焰的幻象在她碧蓝的眼中燃烧，她只觉得那金红的火如此壮观而耀眼。

“我来吧，”耳畔响起火灵低沉沙哑的嗓音，“你坚持住。”

脱离危险后身体上的痛苦再次袭来，水华昭撑着点了点头，她觉得这一次炽光的声音如甘泉般动听。于是她想起了水，甘洌的、凉爽的水……

她继续向前走，双眼却渐渐迷蒙起来，方才的攻击消耗了她本不多的体力，她一会儿感觉自己徜徉于星宿海之中，清澈的海水包裹着她，将她托起抛下，仿佛睡在摇篮里，而碧色的沙砾则从趾头缝儿里钻出来，带着细细的痒。于是她的嘴角浮起梦幻的笑容。

然而有时，她又能看到自己身前身后的火焰与爆炸，听到那难以忍受的尖利叫声，简直令耳朵滴出血来，而地下则是一片赤红，幻觉中她仿佛行走在地狱，地狱的地面是岩浆的红色，她走在一条狭窄的石路上，两旁的熔岩湖不时喷发出一道火流，灼烧炙烤着她。

在另一个幻觉之中，那些燃烧的火焰和掉落的尸块变成了烟花，而她身边有一个黑衣的男子，是他点燃了那些烟花，他还时不时和她说：“水华昭，坚持住！”。

于是她听从他的声音，一直走下去，可是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枯木，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坚持下去！”那个放烟花的男子又说。

在最后，水华昭已闭上了眼，她低声喃喃：“炽光……我真的……不行了……”然后她的身影晃了晃，便直直歪倒下去。

一条修长的手臂扶住了她，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一抓，两道燃烧的烈焰之剑将一条直立而起的沙虫切为三段。

炽光在这短暂的空隙低下头来，看到挂在他手臂上的白衣公主已经彻底昏迷过去，曾如水般顺滑的蓝发泛着干燥的灰白色，她的双目紧闭，微张的唇上裂开数道血口。

炽光从胸腑中呼出一口叹息，弯下腰将水华昭抱了起来。

此时他们已走到沥血沙地的中心地域，越来越多的魔虫破土而出，一只只摇晃着它们覆着骨刺的肉桶，如同浅水中摇曳的水草。

炽光的双臂抱着水华昭，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过赤红沙地，他的发丝再次如火焰燃烧起来，金红眩目，而黄金眼瞳则宛如曜日一般，在他所过之处，沙虫纷纷在烈火中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