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炽光向殿内走去，他看到水华昭蓝色的细影和特尔斐，两人都安静地坐在一张铺有装饰花纹桌布的宽大石桌旁，其上摆满未动的菜肴，塞克夏站立一边。

“我已经说过了。”这一次，阿尔贝都·以撒的声音严肃起来，他稍微压低声：

“水公主，贝奥甫。”

“那把我叫来做什么？”炽光冷然。

“一是因为你带走了水公主，其二嘛……你若能加入我方，对我来说自然更好。”

“我还没有找到你说的留下的理由。”火灵的声音森寒似雪。

“很快我就告诉你。”以撒又带上了那意味不明的笑。

以撒走过时特地留意了一下特尔斐，评价道：

“这个孩子分明饥饿，却能克制自己这么久，是可造之材！”

水华昭听罢担忧地看了一眼少年，这一段时间，她都忘记了问特尔斐饿不饿，又看向琳琅的饭菜，最后为了特尔斐，和黑暗精灵少将冷硬地说了第一句话：

“有没有毒！？”

站着的少将笑了，他垂下眼凝视水华昭说：

“公主若不放心，你选菜我来试吃！本将请你来是需要你的帮助，为什么要给你下毒？”

水华昭仍心存疑虑，冷语：

“毒也有千万种，有致死的毒，也有控制人的毒，万一你下了邪术呢？”

“那么……”混血精灵的目光幽深起来，“我请公主帮助的，就是同我一起，除掉这种使用邪术的人。”

“我如何信你。”水华昭仰着脸，语气丝毫不弱，目光隐有恨意：“你的军团入侵了碧色城！”

“对，是我的人入侵了碧色城。”以撒毫不掩饰地承认，一边用中指缓慢叩击桌面，一下、一下。

“但我只是替换了掌权者，我下令围王城，外城一丝一毫都没有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入侵，若换做尊主，他会带着他的邪灵大军，再把碧色城所有人都变成他的傀儡！”说到最后，以撒双目微张，隐有愤慨之意。

水华昭一时怔住。

“那我还要感谢你么！”亡国的公主抿唇冷笑。

这时特尔斐悄声说：“师傅，我见过尊主的邪灵……”

水华昭看到少年暗含恐惧和悲伤的眼睛，她又想起炽光说尊主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此刻她已经有几分相信以撒的说辞，两个种族是领土之争，而尊主则是所有人的威胁。

她瞅了一眼默默不言的火灵，对黑暗精灵少将说：

“我已经先答应了炽光帮助他。”

炽光依然没有说话，他在等。等待以撒给他的答复。

以撒一笑，又是那种掌控人心的笑容：：“让我先讲一个故事，我想我们的同盟就可以形成了。”

他倾身提起尖嘴锡壶，为炽光斟了半杯，而后找到两只空的银杯斟好推到水华昭面前。

“这是我们精灵的花露酒，不会太烈。”

接着他坐下来，左手轻轻晃着杯中浅绿色的液体，抬眸轻描淡写扫了一眼一直冷凝他的火灵，开口：

“一年以前……就在科帕萨陷落的那晚。”

炽光忽然敛目，神情有一丝紧张。

“我站在切割者背上，跟它在废墟中行走，然后看到了非常奇特的一幕。”

“到底是什么！？”炽光皱着眉急迫地逼问，双目星火跃动。

“你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劲？”以撒揶揄，继续说：

“我看到……”少将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当时情景，“在一座城墙脚下，一个切割者被数不清的长刀刺穿，不，那不是真正的刀，更应该像冰冻住的液体，最令人惊讶的，是在它旁边，它的一条钢刃已经刺穿了对方的胸腔，但是从那条肢体上像是长出了一张巨大的网，把那个人兜在网中，再看城墙，上面有数道如同尖爪挠过的深沟，我走近细看，才发现原来那都是血液，一张血凝的大网，还有血凝的长刀……然后，我救下了她，她就成为了……”

以撒的话没有说完。

“快放了她！”只听“砰”的一声重响，桌上杯盘倾覆，炽光震怒拍案而起，对黑衣少将愤怒咆哮，她就成为了？血魔！

原来、原来就是她！血魔就是她！那个在水牢里一动不动的人，就是……他的公主啊……

此时的炽光如同发狂一般，金瞳怒睁，灼灼闪耀，手上青筋暴露，高拔的身躯前倾，一幅攻击姿态。

特尔斐发现，有一盘鱼忽然焦黑了，之前变冷的一锅汤腾起热气，发出“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他旁边的一柄木勺，瞬间变成了灰烬，在华美的桌布上烧穿一个窟窿，边缘还有星火蔓延。

“我已经把她放了，她待会就会过来。”

不同于炽光的怒火滔天，以撒淡淡回应，说话间，炽光已离开桌旁向外疾步而去，一边厉声问：

“她现在在哪？我要去找她！”

以撒看着几乎全毁的菜碟，对塞克夏示意了一下，高声喊火灵：

“炽光！你这样不请自来地去找她是要做什么？打架么？你觉得她会喜欢你那狂暴的样子！？”

炽光真的停住了，他的心在剧烈跳动，在他的耳膜内回响，如同遥远的战鼓雷鸣，每一声都是沉痛，他的背影苍凉而哀寂。

一切突如其来，恍如梦境，而他又太过冲动。

“血魔待会就会来，火灵使，请不要失控。”在他身后，以撒用他一贯缓慢的语调说。

塞克夏带着侍女撤走饭菜和烧毁的桌布，换上水果糕点，黑衣少将走向殿内的主座。

炽光闭了一瞬双眼，将那灼日般的眼眸阖上，强压着如火山喷发般激烈的情绪，然后沉默地、一步一步向旁边走去。

水华昭一直没有出声，那是他们的世界，她是局外人。

但她知道，炽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是谁？血魔？科帕萨陷落的那一晚……能让那个男子如此在意的，难道血魔就是……灰色公主海戈薇。

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水华昭不知道，也无从问起。

她偷偷看了一眼似乎一切尽在掌控的混血精灵，便暗自心惊：

“讲一个故事，我们的同盟就可以形成了。”

血魔、炽光的暴怒，所有的一切，那个黑衣男子都已预料？

那接下来的事情，也会按着他的剧本上演么？那个少将，他究竟拟写到了多久的未来？又有多少人在他的计划之中？而她，在那个男子的剧本里又会上演怎样的戏？

水华昭握紧双拳，她一定不要让那人控制。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通报：

“血魔大人来了。”通报者正是血魔近侍阿奎那。

炽光眼波一震，仿佛生生跌入梦境。

在过去的时光中，他也曾幻想过，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她还在……

他希冀将此生与来世所有的好运气借来，让他再一次见到她，那时，他该如何面对她？

他会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宽恕，他要留在她身边守护她，从此永不背叛。

随着刀鞘与甲胄相击的“嚓嚓”声，在他一瞬不瞬地凝视中，那个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幻影走了进来，来到现实中，那一刻，他的心跳也随之而停止。

血发黑甲，腰侧武器泛着寒光，血魔嚓嚓地走至殿中，目无旁视，仿佛其余几人都不存在般。

“统领。”她微微对前方的以撒低头行礼，左手扶在刀柄上，语气完全是一个等待接令的战士，恭敬而没有其他情绪。

她身上的鞭伤还没有痊愈，又被冷水侵泡半天，但她的举止全然不失军人威仪，冷厉迅疾，身姿笔直。

炽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呼吸。

他无数次渴求能再见到梦境中虚幻的身影，如今幻梦显现为真实，而他竟动弹不得、无法上前半分。

公主、公主、薇！

他在心中声声痛呼，分明迫切得目眦欲裂，瞳孔颤抖，失去血色的双唇却如石化般，而喉咙也像黏滞住发不出声。

他死死盯着那一抹刀刃般的身影，震颤的眼瞳蒙上阴翳。

那是他的公主吗？他的公主穿着色彩斑斓的衣裳，而血魔穿着黑漆漆的战甲，他的公主声音是清澈的，带着一丝糯软，让人想起粉色的棉花糖，而血魔的声音则像发条机器一样，冰冷机械，听不出丝毫感情，他的公主会对他撒娇，对他开怀地笑，而那个人，对他视而不见，由于他所在的位置，他也看不清血魔的神情，只是凭着声音想，也如冷雪寒霜。

眼前的女子是她，可她又如此陌生，她是血魔、是湮灭军团的将军，而不是他心底那个有着柔软眼神的灰发公主。

可这一切……不都是他造成的么……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不可控制地流逝，那是他心底的公主，是美好的幻境。他的心凄冷、剧痛，那里开始下起一场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雪……

水华昭在一旁观察着血魔，她在疑惑，如果血魔就是灰色公主，那她的头发为什么是红色？那么浓郁的暗红……却是仿佛血液。

以撒的视线略过犹自失神的火灵，他还以为炽光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后他对血魔说：

“处罚已经结束了，你回去好好修养，对了，还有，”他示意两位客人，“这两位是我们未来的盟友，火灵使，以及碧色城的公主。”

血魔听罢，小幅度转身，对两人颔首示礼：

“血魔见过公主，火灵使。”

她叫他火灵使、她称呼他时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的口气！炽光锁着血魔的眼睛，隔着不远的距离，看上去依然是近乎透明的灰色。

视线交汇的短暂片刻，一端是他蕴含着狂潮般情绪的炙热眸光，另一端，仿佛大风涤荡，澄空宁静。

他记忆里的面容削瘦了，也变得异常苍白，分明同样的脸庞，换了一幅神情，竟也像分出了两个人。

“您好，……将军。”水华昭选择着词语，回应。

血魔也不在乎不说话的火灵，她转向以撒行礼：

“血魔告退。”

以撒嘴角勾起，今日的血魔，恭敬和冷漠更甚平时，血魔啊血魔，你改了名字，称戈薇已死，自名恶魔。

可此时，你心里那个已死的公主，真的没有一丝震动么？

他摆了摆手。

血魔转身离去。

“公主、公主！”炽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他两三步冲了过去，一下子抓住了血魔的手，嗓音是失而复得的惶恐、颤抖和沙哑。

他看着她的面容，近乎要流下泪来。

然而下一刻，血魔毫不犹豫地挣脱开，她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抬眼看炽光，只是用那陌生而冷定的声音说：

“火灵使，你失礼了。”

说罢，继续向殿外走去。

炽光知道她一定不会接受自己，但这一句还是伤到了他的心，给他又带去一阵抽痛，叠加在那已疼痛不堪的心上。

他接受她对他的恨，因为他亏欠了太多，所以……就用之后剩下的全部时间来弥补吧……

他只怔了一瞬，就又追上去。

殿内，黑暗精灵少将对水华昭说：“水公主，我看炽光是顾不得你了，我给你安排住处吧。”不等水华昭说什么，他一招手：“塞克夏，带贵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