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动物终究只是动物，在那片草原上，更可怕的始终还是人——全副武装的，手持弓箭、骑跨良马奔袭转进如风的强盗，在粮食缺乏的苦寒日子里，那里平日一副大大咧咧豪爽好客样子的草原牧民，就会撕掉所有的面具，变成能为了生存吃粮、吃肉、吃兽皮、吃草根、甚至吃人的恶魔……那一天，少年虽然杀光了所有的强盗，却中了十二箭，几乎送命。

于是少年学到了教训：一寸长、一寸强，以及，更高的移动速度、更远的打击距离！

他开始苦练骑射——没有名师指点，他只能莽撞地胡乱拉弓，靠着惊人的天赋、日复一日的经验积累去做，从射木桩到射野兽，从射野兽到射强盗，从固定靶到移动“靶”，从巨物到毫厘微末，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恍恍惚惚竟然水到渠成，一切都不过是手熟。

终于有一天，又有大股流寇来袭，然而今非昔比的少年只是跨上枣红马，挽着自制的粗糙小弓，如同遛马般轻松，一支箭、一支箭地射去，眼看着敌人一个个倒地，数十人的骑队渐渐变少，最终在剩下不到十人之后，恐惧蔓延、仓皇逃窜，然后被自己追逐猎杀。

血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如果放过他们，最后一定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敌人。

从那之后，鬼神的凶名传遍了草原，所有人都在畏惧着他，甚至不敢直视他。

这种被疏离的感觉，让少年有些迷茫和彷徨。明明同样的事情，大家不都是也在做着的么？为什么会被恐惧呢？就因为他——特别的强，做得特别的干脆利落么？

但是没有别人帮助，在大草原上是很难活下去的，于是他离开了草原，决意到处走走。

世界那么大，区区一个少年，不管如何的凶悍妖孽，也终归能找到容身之处不是么？

于是在并州，少年遇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只是个蠢笨的家伙。

那是个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的大老粗，很勇敢，却没什么学武的天赋，偏偏每次打仗都冲在最前面——所以他总是很容易受伤，在一次落难的时候，他遇到了孤狼般的少年。

十数个敌人，和一个手拿木杆，眼神中无所畏惧的少年，战斗只持续了一顿饭不到。

“你的姿势不对，再这么练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拉伤肌肉，留下隐疾的。”

明明是个要别人来救的弱鸡，居然还大言不惭——即使百无聊赖，少年也没有理会他。

但是那个男人却像是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百折不挠一样纠缠着少年，少年很困窘，于是他给了少年钱财房屋，吃穿用度一应具足；少年想练武，他请来了最强的游侠儿陪练，最好的武师纠正少年那野路子的枪棒和射型；少年练骑术，他重金购来了最好的马……

烦不胜烦，但少年的心底，其实是有那么一丝被感动的温馨的。

后来少年终于跟着男人走了，然后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叫丁原，并州刺史。

大老粗实在很笨拙，他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于是就去做了，他一辈子吃够了没文化的苦，于是为少年好的他就任命少年做了主簿，请来了并州一代他能请到的最有学问的人来教授。然而这让少年很困扰——他只喜欢骑着马儿无忧无虑地奔驰，耀武扬威地炫耀自己。

年轻人总是好动的，于是少年有点愤懑，但少年知道，男人是对自己好的。

所以他忍耐了这枯燥的日子，即便每天在做学问的时候都是昏昏欲睡……

直到有一天，少年成了青年，大老粗突然带着军队去了洛阳，去征讨某个人。

那着实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董卓、董仲颖，大名鼎鼎的健侠。

几乎每一个驰骋草原的男儿都听过那个豪雄的大名，无论是他的英武与热情豪爽，还是他高强的武艺和射术，以及那前后百余战征讨羌、胡的赫赫战功，没有人不渴望能建立如他一般的功业，没有人不想像他一样纵横天下，将自己的名字烙在所有人心头。

为什么大老粗要和这样的英雄死磕呢？少年不了解，少年很迷茫。

在前哨战中，恃着青年的勇武，并州军胜了——但是即使青年也很快看了出来，没有军纪、没有向心力的并州乌合之众，根本胜不了对面军容整肃的雄兵。即使是败北，凉州军也根本不曾溃散，而是有条不紊地分兵、阻截、整队，撤退的时候都从容得像是凯旋。

赢不了的，要么逃跑，要么投降吧。心知敌我力量悬殊，他这样劝诫着大老粗。

那天，一直对他和声细气的大老粗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青年很委屈，但不论他怎么解释，怎么劝谏，大老粗只是固执地重复那一句话：“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不答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然后青年单方面收到了来自偶像的善意——对任何武人而言都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日行千里、渡水如履平地的赤兔马，青年很喜欢，但要他背叛对他很好的大老粗，他不愿。

那浑浑噩噩的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渡过的，但夜尽天明之时，大老粗——死了。

甚至都看不出来怎么死的，就这么莫名其妙在梦中一睡不醒。

究竟是在绝望之中选择了服毒自杀呢？还是那个眼中闪着不怀好意光芒的说客刺杀了他？青年不知道，但他觉得其实不管怎样，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甚或者，贪恋着偶像所许愿的荣华富贵，以及那匹浑身火炭一样的马儿的自己，偷偷在夜里闯进了大老粗的帐篷？

失去了唯一主心骨的军伍开始散乱了，吵吵嚷嚷地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是谁干的这件事？为什么？既然头领死了，这场仗还要打么？要怎么打？打得赢么？

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痛恨曾经不肯用功自己的“主簿”，面对着吵吵嚷嚷的士卒、官兵们，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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