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の开春，蠢蠢中有几分不寻常。

阿力参加完几场同学聚会后，便匆匆回到工作岗位。外向型的制造之都，人们把挣钱的机器贴上红彩头，全速开启。此时，广州城内正现一股涌动暗流，市面上的药店里某种预防感冒的冲剂悄然脱销。珠三角的劳动者们浑然不觉，沉浸于日复一日的忙碌中。看着蒸蒸日上的工厂流水线，黎阿康几次发话要为工厂员工搞一次春茗茶话，不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事件搁浅了。

阿力首先接到一位来自广州朋友打来的电话，说广州城内出了一种疾病，症状酷似感冒咳嗽，伴随着发烧，传染性特别强，很多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被感染了，让东莞的朋友悠着点。阿力对此不以为然，春季嘛，流感病毒是容易传播。刘璐也跟他说，裕元企业也开始严阵以待，不让人员外出，种种迹象表明事态开始发生变化。电视上的报道接踵而至，广州某医院接诊到一种不知名的病毒，疾控部门对此病毒不甚了解！人心开始惶惶，一时间，市面上板蓝根，消毒水被一抢而空。广州，街头人员密集地，出行者被要求测量体温。

在一年一度的春交会即将召开之际，阿力和他的队友们正全力准备着参展产品，资料。有人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广州闹SARS（非典）闹得这么厉害，海外客商还会过来吗？

杨明说，管不了那么多，美国打伊拉克，那里的人们还不要照样过日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四月间，媒体报道使得人们越来越感到恐慌：公交车上，地铁站，到处都是戴着口罩的人们，政府部门也疲于进行各种防疫行动。有传言说，广东中医院急诊科的医护人员，在救治病人的过程中殉职了！更有网上消息说北京那边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一些院校社区被来势汹汹的疫情炸开了锅，有染疾者倒下，亲密接触者被成片成片地隔离！

工作仍要继续，四月下旬，广交会的日子来临，阿力带着爱迪尼克公司销售部的五六名业务骨干，坐上厂里的金杯商务车，直奔广交会馆。开车的司机老丁嘴里唠叨着：“广州城内都白花花一片咯，还让我哋每日去疫区……好惊（怕）啊……”

车里的人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仿佛空气都变得险恶，阿力感觉到这个团队顷刻进入了战争年代，大家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投入战斗。无论如何，他仍旧要保持镇定，他是这里的领队。

最无畏的是杨明，他谈论自如，一路唱着晕段子，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

“……现在啊，市面上的口罩都卖断货了，人们于是想出一个妙招——买来女人用的胸罩，用剪刀剪开来即可一个当两个用，既省事又划算……”

车厢里发出一阵讪笑声，夹杂着些许的咳嗽声。

第九十五届中国广交会，恐怕是有史以来最惨淡的一回，展馆里的氛围静悄悄，客商稀少，很多参展的摊档门可罗雀。阿力要求自己的年轻团队坚守展位，保持士气。一旁的Susan边咳嗽边质疑道：“这人与人都隔着Mask（面具）沟通，还能够产生信任吗？”阿力无以应答，他只能说大家都这样，没办法。

更有消息传来，浙江团有人感染“非典”，整个参展团队都被隔离了！

他走过几个展区，的确有一些摊档被帆布整片封住，卖家都撤了。再看看其他的摊档，依然有一些无畏的外商前来参观，洽谈。杨明也留了一名业务员在他的展位，自己出来观察情况，他见到阿力时，便上来问道：

“阿力，你看这行情，咱们可如何是好？”

“哎，我也说不好，公司原本想借这个展会继续扩大业务，没想到却遇到“非典”行情，现在只有硬撑下去！”

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展位，两名业务员正耐心地守候着客户的光临。阿力无奈地摇摇头：想当初，自己凭借着别家的1/3摊位，在地毯上都有忙不完的生意，不想这回公司投入那么大，却无法达到预期的目标。

展会第一天，阿力和两名业务员一直坚守摊档，中午几个人简单地吃了个快餐，众人几乎没有怎么休息。下午，整个团队除了零星地接待了几名外商，别无所获。更有一种情况，Susan似乎有些许感冒症状，面色看上去病恹恹的，不时发出几声微咳。直至下午六点，当天展会结束，一众男女挤上金杯商务车返回莞镇。上车后，众人便开始在车上晕晕乎乎地睡着，车里不时传来女孩的几声咳嗽。回到公司吃过饭，已是晚上十点多，阿力交代众人，明早六点继续坐车前往广州。

回到宿舍，他感觉自己也有些犯晕，他打电话给刘璐，想让她过来一下，但此时裕元那边已不让人员外出，他便自行吃了几颗感冒药睡去……

次日一大早，阿力和杨明又催促着各自的业务员，去赶第二天的展会。不想，在这春季的清晨，男孩女孩，每个人都显得湿热病怏，昏昏沉沉的样子。直至大家一个接一个被催促着钻进车里，阿力这才关好门，招呼司机道：“老丁，出发！”

车子刚刚启动几公里，Susan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浑浊的咳嗽声让每个人的心里一沉：这不正是电视上报道的SARS症状吗？

而他们每日往返的地区，正是SARS发源地！

此时此刻，众人都半躺在密闭的面包车里，谁也逃不掉！

“……罗经理……我可能去不了广交会了，我胸闷得厉害……身体也发着烧……”

Susan孱弱地对阿力说道。

这个时候，情形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谁也不掌握真实情况——阿力的头也开始发热了，有女生跟着咳嗽起来，杨明冥冥中也感觉自己中了招，开始变得不再言语。

阿力打起精神，对Susan说道：“Susan，那我打电话给阿康老板，请他送你去医院看看，你今天就不用去广州了。”阿力随即叫丁师傅掉转车头，把商务车开回了公司。黎阿康接到阿力的电话，连忙从家中赶了过来，用自己的车把Susan送往医院。

一行人刚处理完Susan的事，回到车里，关上车门，这边丁司机又出了点状况。众人听到他嘴里咕噜着，却又不知所云。阿力问：“丁师傅，你到底想说什么？”

丁司机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头有点晕……身体也有点发热了……”

阿力再也忍不住，他怒吼道：“行了，下车，你不用去广州了！我来开，要死就死！”

杨明在一旁帮衬道：“老丁，你这是临阵脱逃，我们回来再跟你算！”

对司机一番谴责后，阿力拿起方向盘，径直把车开往了广州。其余的几名业务员，虽然内心戚戚，但在两位部门经理的感召下，毅然奋不顾身地穿越了火线。

年轻人初入广东时，曾给自己立下一条工作红线，但凡危及自身生命和健康的工种，一律不干——如今，面对“非典”的肆虐，这种情形算不算？不管算不算，此时已无处可逃……

接下来的几天，阿力他们顶住“非典”的压力，带病坚守了整个档期，收获一届交易会。

这届广交会，海外客商的确少了很多，WHO已发布了针对中国的旅行警告，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外国友人，不惧病毒威胁，欣然前来，让人心生感动①。有一位在中国生活很多年的中东商人，普通话讲得十分流利，阿力将这名中东客引荐给了杨明团队，让没有多少外单的杨明体验了一回跟老外做生意的乐趣。阿力的团队亦有收获，拿到了一些零星客户的单子。

这届广交会，用杨明的话说：没有让老板的投入打水漂！

后来，Susan的病症也被证实是虚惊一场，她患的只是普通流感。

至五月底，“非典”事件已接近尾声。这一年，中国的宏观经济丝毫没受到“非典”因素的影响，据国家电视媒体报道，“非典”过后，国内服务行业消费指数高涨！爱迪尼克公司，黎阿康夫妇提议，全体员工在六月一日举行了一次迟到的春茗会。在春茗宴会上，老板黎阿康发言道：“各位同事，我们这一次春茗会因为‘非典’的缘故迟迟没有召开，但我们心里一直没有忘掉这件事情。过去一年来，我们厂的工人增加了一倍多，我们企业的外销业务发展迅猛……如今，我们不单只在国内开展业务，还要走出国门，去开拓更大的市场，让全世界人都穿戴上我们的产品……”

整场春茗会在热闹欢腾的气氛中度过。第二天，李淑芬把阿力叫到办公室，说道：“罗经理，受‘非典’的影响，这届广交会外国客人来的不是很多，我想很多客户的业务可能会被耽搁，要不我们再报名八月份的美国Las Vegas（拉斯维加斯）鞋展，怎么样？”

阿力一听，吃了一惊：去美国参展？据说签证就是一大难题（这时代，国人尚未崛起，美帝签证官牛掰着呐）！

“芬姐，我听说去美国领事馆办签证，需要雄厚的财力担保，我可什么都没有！”

李淑芬说：“阿力，这个你不用担心，公司会全力支持你！”

“那如果决定去美国，是跟你俩口子一起去，还是我从业务团队里挑一名骨干去呢？”

“我们俩先不去了，今年你先带一名业务去看看。不过，最好不要带上次那个生病的女孩了！”

阿力一听，犯难了：从业务能力上讲，Susan与自己最匹配，不让带Susan去，那还有谁更合适呢？

“你先去着手准备，回头我们再来定夺。”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阿力感觉有点可笑，李淑芬头脑是精明，可她家充其量有八百一千万资产，在外只能算家小企业，够国外参展（担保）的实力吗？自己从个毛头小子，一路打拼过来，尽管曾经在YY集团混过，却连个东南亚小国都没去过，打工仔毫无实力，签证能过吗？这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一连几天，他的思绪还是无法平静。

他过去找刘璐，把公司的计划对她说了一遍，刘璐说：“既然有这机会，那就努力去争取呗！”

第二天晚上，阿力给父亲打电话，说了这事情。罗坚表示对儿子绝对支持，“小力，咱们老罗家祖辈从未有人出过国门，当年咱们农场推荐我去支援捷克，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你爸虽说现在老矣，但我和你妈还是能为你挪出十万来做保证金的！”阿力听了笑笑说：“爸，你从前养育了我们，供我和小妹上学，就是上善了！现在，我出门打拼，一切都得靠自己的……”

当阿力再次去跟李淑芬讨论Las Vegas人选的时候，他说道：“从工作角度讲，团队里除了Susan能胜任去国外开拓市场外，几乎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人了。”

李淑芬听了摇摇头，说：“那就让杨明跟你一起去吧！”

“啊，杨明，他可初中都没上完，去到国外会找不着北……”

“就这么定了吧，杨明人很聪明，为公司作了不少贡献，而且这次广交会他们的表现也不错！”

阿力听了，无言以对，既然老板发了话，他只能照办。接下来的工作，阿力忙着接洽展览组织方，申办护照和签证。

杨明首先在回家乡办理护照就遇到了麻烦，他回来对李淑芬和阿力说：“我们内个（那个）四川，**部门黑的很啰，层层关卡等着要好处呢！我问他们要收据，他们竟回答说‘你看我们这个地方那么穷，哪儿开得起收据哟！’”

李淑芬说：“那就给他们一点好处呗！”

更大的问题在后头，组织方并不负责企业的签证办理，还告知此前有公司因为签证没通过而废展的情况。这可让阿力二人压力山大——公司参展的费用已全额支付，万一两人都拿不到签证那可就麻烦了！

公司人事部函洽当地公安局为阿力杨明开具一些证明文件，李淑芬也通知财务部在阿力杨明名下各存一份二十万元定期，用作保证金。

到了预约面签的日子，阿力二人早早地来到美国（驻广）领事馆，光是排队，等候，安检，就费了老半天。进入里三层外三层的领馆，终于见到了窗口里面正襟危坐，据称廉洁奉公的美国公务员（签证官）们。只见众多的申请者，手捧着各种房产证，银行存折，持股证明，等等，排着队依次到窗口，等候着非移民面签。

在签证大厅里，还有另外一类人群，他们要么是操着粤语的老头老太太，要么是戴着粗金链子和首饰的富裕阶层，原来他们多是申请移民签证的侨乡帮。美国人显然对移民申请者表示优待：“非移民”申请者要排着长长的队伍要等候很久，没有坐的地方，他们这边有，而且等候的时间短。

阿力早听说过申请美国签证的难度，不管一个人多么有钱多么有势，只要傲慢的签证官不点头，那都是白搭。当然，雄厚的财力往往是获得签证的必要条件，申请者们在面谈的那天，往往会将房证，车证，存款，金银珠宝，倾囊而出，富态尽显；更有人浑身挂得金光闪闪，恨不能将脖子戴上一条金围子。

杨明排在前面，等了一个上午，轮到他去窗口时，交谈了两句，不出一分钟，即被拒签，没有任何理由。阿力见这种情况，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强作镇定，走上前去，操着平缓的语速，礼貌地向那签证官示好：

“Hello Sir！I'm a nelit for B1，here're some dots for your refereing an approval from you.（您好，阿Sir，我是一名初次商务签证的申请者，这里有一些我的证明文件，希望能得到您的认同。）”

美国人拿起阿力递上的材料，看了一下，用英语对他问了几个问题：

“Are you married?（你结婚了吗）”

“Have you ever been to aries?（你此前去过其它国家吗）”

阿力一一回答。

那名签证官又查看了一遍他的前期工作文件，过了一会儿，他回了阿力一个微笑：“Sorry， you are rejected!（抱歉，你被拒签了！）”

阿力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走出门去，阿力对杨明说道：“算了算了，不去了！这美国有什么好，俺们不稀罕！”

俩人同病相怜，却又无可奈何。阿力打电话给李淑芬，说这次美国之行可能没戏了。李淑芬说让他们多了解一下情况，再想想办法。

杨明自己感觉签证无望，便先行回去了。

阿力一个人在领馆周边徘徊，他看见一些挂着签证咨询公司招牌的门脸，心想，不妨找找第三方先了解一下，看看有什么可走的路子。接连打探了两家咨询公司，其中一家显得格外醒目，只见前台后墙上悬挂着一些公司老板与美国政要的合影照，文字描述着这家公司老板与此前美国签证官员的资深背景。

几经沟通，对方看了阿力的资料后，表示收费五千元，即可以协助他拿到签证。阿力半信半疑，心想美国公务员不是一向标榜廉洁高效的吗，倘若这些附着在周围的咨询公司能摆平签证，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水很深。

阿力原本不抱什么希望，既然这家公司承诺不成功不收钱，那就交给他们去办呗。过了一星期，阿力按照这家公司的方案稍加包装，重走了一趟程序，再次预约面签，没想到，这一次居然真的通过了！看来有钱真能使鬼推磨！

为了再次证实咨询公司的实力，阿力又推荐杨明去试一回，那家公司表示杨明的申请难度较高，要多一倍的价钱。就这样，按照同样的方式，杨明也通过了。在外界看来那么困难重重的美国签证，轻轻松松就被这些小型咨询公司搞掂，可见，美国公务员队伍并不如其宣扬的那般清澈如水，相反，这里正圈养着一群美国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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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其中有一位在国际上拥有重要影响力的人物，法国时任总理让·皮埃尔·拉法兰，在“非典”期间坚持如期访华，给予中国人民极大的政治和情感支持。2019年，拉法兰先生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