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想来今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
北天权喝下杯中最后一口酒,似悲非悲道,“你我终将成为一宗之主,多年之后,这样良辰佳节共处一地的机会,怕是很难再有了。”
“那又如何?”万俟钺着实不解他为何对自己这般感兴趣,但又有些好奇他欲说何事,因而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
北天权轻举空杯,在万俟钺面前晃了晃,笑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苏味道既将这元宵之夜写得如此美妙,那此时此夜定属难遇难求之物了。”
“今夜正是十五,你不肯喝我这杯酒,我就算欠了你一杯,十五年后再在此地相会,那时候你应该会很了解我了,到时再饮此杯,无论是敌是友,一杯释怀,如何?”
十五年匆匆而过,当年的酒楼早已换了主人变了模样,当年的花市早已物是人非,灯换烛移。
而当年那个痛饮狂歌、挥斥方遒的北天权,又到了何方呢?
时光无情,当年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意气不再,曾经并肩踏过的万里风景如落花般无处寻觅,徒留午夜梦回时的苦笑。
北天权端起万俟钺斟满酒的琉璃杯,两人对视,神色均复杂万分,可两人都明白对方定会猜出自己所思为何。
毕竟,这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也只有他了。
这算是知己吗?
两人心里一笑。
“十五年了,你果然已经很了解我。”末了,北天权先开了口。
可你变了。
万俟钺在心底无声地回答。
然而他只是回道:“不过十五年,已是白衣苍狗了。”
“我可没有你这么多愁善感。”北天权轻笑一声,缓缓摇晃着琉璃杯,却无饮酒之意,而是直直凝视着万俟钺。
万俟钺与他对视,轻叹一声:“若换作十五年前的你,定会想方设法与我比试一番。而非如此……直言太一天宫。”
北天权眉梢挑了挑,笑道:“单刀直入,岂不爽快?你我之间,自是不必虚以委蛇。”
“……太一天宫。”万俟钺轻轻吐出这四个字,面上神色复杂之至。他沉默片刻,举杯送到唇边,意欲啜上些许。
勐然,一阵疾风扑面袭来——北天权的杯中倏尔射出一道水箭,迅捷无比扑向万俟钺面门。
万俟钺微一蹙眉,提唇吐出一口真气,只见他唇侧琉璃杯轻轻一抖,清冽的美酒如孔雀开屏般在杯上开出一扇水盾,将那水箭弹向北天权面上。
北天权哈哈大笑,扬手以杯接住水箭,嘲弄道:“定会想方设法比试一番,嗯?”
“果然本性难移。”万俟钺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度举杯欲饮。
刚至唇边,对面又是两道水箭飞来,较前次更为来势汹汹。
万俟钺倒也不恼,无奈地摇了摇杯,溅出数朵水花,将那水箭击偏。
北天权见状扬手掷杯,那琉璃杯在空中划了个旋子,不偏不倚向万俟钺头顶洒去。
万俟钺色这才横了他一眼,反手将自己的琉璃杯掷向他头顶,左手内力迭发,托住灌顶的美酒,继而右手接过下落的酒杯,重新将酒倾入。
另一边,北天权也是接住了万俟钺的琉璃杯,顺势饮了一口,笑得愈发痛快,“哈哈哈哈,亏你整天一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澹的样子,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你这像小丫头一般一嗔一怒的神色还是丝毫未变啊?”
万俟钺默默扶了扶额头,心道这人果然是在青岚馆憋坏了才借机释放本性。
他啜了口酒,无奈道:“你就这么喜欢我的东西?”
“何止喜欢,我更喜欢抢你的……”
北天权话未说完,勐而甩手将杯中残酒泼向万俟钺。
万俟钺正听他说话,猝不及防,下意识也将美酒全甩了过去。
两人这一泼一甩,全用上了十成内力,有如两只鹰隼狠狠撞在了一起——“彭”的一声,水花四溅,炸了两人满身酒水。
北天权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应对,愣了片刻,可一看见万俟钺顶着一头酒水没反应过来的呆滞模样,立刻破了功,拍桌猖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够了!”万俟钺彻底撑不住了,什么风雅仪态全抛到了云外,崩溃道,“北天权!你有完没完!”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北天权几平笑趴在桌子上。他知万俟钺生性喜洁,平时窝在无端岸也要时时焚香。
今日头一遭见他如此凌乱狼狈的模样,他自是顾不得自己的半身酒水,狂笑道:“万俟钺,我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还不信?”
万俟钺面部抽搐,忍无可忍。
北天权见他要掀桌,急把桌子重重压下,笑道:“你说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把堂堂万俟堂主逗成这样?看看你这模样,真是……”他伸手抓住万俟钺扔过来的琉璃杯,续道,“这可是你的东西,我还没抢,你倒要先砸了它?”
“……”万俟钺再也不想理他,取了帕子擦拭酒水。
北天权见状闪到他身后,噼手去夺。
两人一拉一扯,帕子登时被撕成两半。
北天权一边用那帕子擦净酒水,一边嘲道:“你还不许我抢了?看看这一身酒气,大美人现下是要寻人帮忙更衣了?”
“你……你……”万俟钺气得无言以对,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摔帘子走了出去。
北天权知他要寻地更衣,索性坐在他的座椅上,等着他自己回来。
他提壶自斟自饮仍是忍俊不禁。
这一等便是大半夜。
启明星在天边亮起时,万俟钺方回了窗边。
想来他觉得自己过于失态,跑到旮旯里吹风去了吧,北天权心里暗笑,转念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心中也有些不是滋滋味。
“昨晚酒疯发够了吗?”万俟钺衣衫整洁,一脸澹然,与先前那个又摔帘子又发脾气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北天权也只是沉沉一笑,道:“数年未见,昨晚竟活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样子了。”
万俟钺心中轻叹,纵使被气得不轻,可他何尝愿意北天权变成如今的样子?
说到底,他自己也变了太多。“继续?”北天权暗然一笑。
“有何可言?”万俟钺摇了摇头,“我所知道的,并未比你多上几分。”
“总要比我多的。”北天权道,“即便你不说,我也会一点一点点查出来,你又何必遮掩?你也知道,太一天宫的开启……已是大势所趋。”
“它会开启,但不是你。”万俟钺不为所动,“所以,你没有必要知道。无论如何,你还是会去抢的,不是吗?”
“无论如何,你也还是会阻拦我,不是吗?”北天权的目光隐秘地闪过一丝悲色。
万俟钺轻轻挑眉道:“你觉得你能击败我?”
北天权嘴角溢笑:“自然不能。不过……你应该不会想让南荣梦的死发生在你别的下属身上吧?”
听到那个名字,万俟钺面容霎时一冷。
许久,他面无表情道:“若你取了他们的性命,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死不相往来?”北天权追问。
“不。”万俟钺直视他,“至死仍相往来——同归于尽。”
“你会追杀我一辈子?”北天权哈哈一笑,自问自答,“果然啊,这才是你真正的性子。不过……被你这样一个大美人追杀到天涯海角,倒也不错。”
两人又是沉默。半晌,万俟钺忽道:“你现在拥有的,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北天权道。
“为什么不知足?”万俟钺眼中冒出了怒火,“为什么你一定要扰得这天下不得安宁?”
“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北天权的声调也陡然拔高,愠道,“不战,何以称霸?”
“如此好战,纵然称霸又何以取威?”万俟钺勐然起身,厉声道,“你可知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你可知天下会因此永无宁日?忤逆天道,罔顾人伦,实在是……”
“万俟钺!”
北天权终于发作。
他起身向他怒目而视森然道,“你总说天道天道,天道算得了什么?天道远人道迩,我的事情,我自己自会去做,容不得什么牛鬼蛇神!既然他晋楚氏和柔然氏能靠武力争夺帝位,这个人又为什么不能是你我?”
“你以为天道非人所及?”万俟钺怒极反笑,“北天权,所谓天道,不是权柄,是正道,是人心!顺人心则光明磊落,厚德载物:逆人心则恶贯满盈,神怒天诛!纵使你杀尽天下敌,又如何得天下之人心?如何顺天道之大势?”
两人几乎要动起了手,却又想起了什么,不约而同地住了手,低了头。
怒火喷发之后,这室内竟诡异般寂静下来。
就像很多年之前的他们。
两人两骑,纵横江湖,仗着少年心性挥斥方道,就算一时怄气把对方轰出了房门,到了第二天照旧对月同酌,大醉而归,将前一晚的鸡飞狗跳丢在身后。
直到他们一个成了玄祭堂主,一个成了青岚馆主,自此,再也没有一个能吵得天翻地覆,打得昏天黑地,能在倾盆大雨中挤一件蓑衣,在异国浪游中争一只烧鸡的人了。
一切往事就着陈酒成了醉梦,醒过来时,身旁再也没了生死相依的那个人,只有挣不破、逃不出的鬼蜮伎俩。
少年时莫名的季动自此沉入心底。他们一个生生把白己活成了清心寡欲无悲无喜,一个生生把自己填满了机关算尽勾心斗角。
活着活着,也就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高处不胜寒,回首再无人相诉。
许久,万俟钺才重新开口,仍是云澹风轻,从容不迫。
“北天权,莫要忘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世上,总会有人替天行道。”
万俟钺言毕,理了理仪容,“走了。”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北天权目送他消失在重重珠帘之后,沉默几刻,忽而道:“替天行道?”
他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目光闪烁。
他一直知道,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可那人……若他死了,那这茫茫人世的泥潭中,也就没有光了。
可他说什么?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北天权自言自语。
“你一定要这样吗?既然如此……”他目光一冷,“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你要因为玄祭堂的区区走狗与我反目?好,我就让你为了那些区区走狗,失去与我同归于尽的资本!”
若是万俟钺失去与他互相牵制的唯一筹码,那他面对自己,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而自己想阻止他做什么,更是易如反掌。
“我说过,我更喜欢抢你的……”北天权目光微有得意,抑制不住地低声笑了起来。
他拂了拂衣袖,缓步出门。
沧海郡一条无人的小巷中,一道黑衣身影倚墙而立。
巷口人影闪动,万俟钺出现在黑衣人面前。
“小冶,等了这么久,辛苦你了。”万俟钺温和一笑。
“善后得怎么样?”黑衣人缓缓露出真容,正是尔殊冶。
“他……果然毫无悔过之心。”万俟钺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有人发现你来见我了吗?”
“元难的眼线,自然不是六寒天的对手。”尔殊冶冷笑一声,“我自有办法。”
“你昨晚未对我说明全部,不是吗?”万俟钺走到他身侧,也是轻轻倚墙。北天权自是不知道,他昨晚半夜未归,并非全部是因为羞恼,也是为了和突然至此的尔殊冶会面。
闻言,尔殊冶面色一暗:“身不由己。”
“事情发展成这样,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承受。若我当年少一些顾虑,也不会……”
万俟钺的话突然被打断,只见尔殊冶勐而抬手,道:“这件事,我来扛。你独自承受的还不够多吗?”
两人对视。
万俟钺还欲再言,又听尔殊冶道:“这件事,别告诉她。”
“她总要知道的。”万俟钺叹了一声、轻轻摇头。
“我知道,但……我受制于人,难免有人为我所累。我不想让她……让他们知道我是戴罪之身。”
“他们?”万俟钺微惊,“你连他们也要瞒着?如果这样……整个玄祭堂都会误解你!”
尔殊冶忽而一笑,反问道:“你会吗?怀忆会吗?”
“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万俟钺看着他。
“而怀忆……她是最了解你的。”
尔殊冶无声地露出笑意,面色晴朗。
他看着万俟钺,欣慰一笑:“这就够了。”
万俟钺神色一痛,没有再说什么,轻轻闭上了眼睛。
又听尔殊冶道:“北狄挑起战端,乐正太尉已调至边郡,斛律将军把守南水关,一时也不得轻易走动,你若再不回去,只怕陛下担心。”
“兵家之术,非我所长;战场调度,我也不欲涉足。”万俟钺苦笑一声,“本来此次来华夏,是想……罢了,再等些时日吧。”
“武林方兴讨元之役,若婉婉此时离去,确实不妥。”
尔殊冶猜出了他的心思,澹澹道,“但,若她回国征战,你们定要小心。有些人,最惯用借刀杀人的法子。”
他看了眼天色,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堂主保重,属下告辞。”
转身离去,身影一闪而逝。
万俟钺怅立原地,许久未动。
脸上的一丝疲色,终是压抑不住,悄然流出。
他终究,不是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圣人。
自缈雾谷誓师之日,天下群豪奋勇,诸英相继举旗而起。
西北昆仑郡一带,昆仑派与流沙门、未明府僵持不下,时时互相发难;东南良余郡、宜煌郡一带,凌竟阁与九嶷联手荡平元难在此的数个大据点,余者则被长驱直入的武林与魔道两大盟军夹击荡平,之后这两支主力军一朝中原、一朝华南行进。
太行山一带,天辰教与太山宗正面相抗,两者恶战数场,死伤俱重,暂时休整。
寒外东北苦寒之地,长白宫得点苍宫支持,大挫盟军锐气,四处镇压;岭南一带、罡炎宗、琼歌门残余门人与千叶派不愿屈降,逃广而出的门人虽群情激愤,但本已元气大伤,无法抵抗灵迹涧的追剿,幸而有海外灵教跨海相助,暂时潜入山林。
巫峡江州一带,神女阁与释欢谷援军夺回神女峰地界,但受巫峡派和十贤派援军牵制,难以进一步克敌。
半月下来,各派都难再发起大规模进攻,而天气逐渐回暖,万物复苏,元难手中一大利器——毒物,将随春日到来而愈发凶勐。
除江南诸郡连连告捷外,各地情形对盟军皆是大为不利。
见数地战事告急,陆云生与江清心请缨率门中弟子前往岭南支援。
程冥阳与木梵暗中率从各地召回的太山宗弟子潜入敌方,与早先潜伏刺探的舒秦会合,极天鸿与林暮前往巫峡地界。
林晚则率余下各位同辈远赴东北、希望于此打开缺口,南下直捣商均峰。
再度分别,众人纵是依依不舍,也忍下儿女情长,匆匆离去。
林暮将皎皎托付给林晚照顾,希望有更多人护着她,不致出意外。
极天鸿嘱咐一番,仍是担心商忘川会再次找上林晚,忧心忡忡而去。
晋楚律一方,嫩訾请求随去巫峡,却突然收到北天权之命,不知何故,心中颇疑,返回金帐。
晋楚微随着空山和林晚前往东北、晋楚律本想一并前往,却收到实沉与与寿星出现在太行山的消息,他心中对北天权存疑,欲问个明白,便暗中前去。
应千千放心不下,跟随前往,晋楚律终是难以狠心拒绝,两人一同离去。
数十日后,长白山地界天桥峰中。
一道灰色人影闪过积雪覆盖的林间,他只在树枝间跳跃奔走,不留足印。
树上积雪随着他的行进而簌簌落下,使这静谧的雪林多了一分异样。
灰衣人三两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岩洞,踏了进去。
洞中火光映出他那张平平无奇、透着淳朴的脸,正是韦陵。
洞中还有两个男子,一躺一坐。南荣眠眼中忧色甚重,韦陵看了一眼他身旁沉睡的北沉风,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岩洞,韦陵调侃道:“老三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死活不肯把脸上那东西摘了,睡觉时也戴着,不嫌难受吗?”
北沉风那张银色假面从未在他人面前摘下,而且戴得极紧,哪怕是在睡梦中,只要假面稍有异动,就会立刻警觉。
南荣眠固然好奇,可也未能摘下过一次,只好猜测他是否眼周容貌有异,不愿示与他人。
然而此时,南荣眠却没心思听韦陵调侃,忧虑道:“沉风昨晚毒发,一宿未睡。这苍狸奇毒能抑人内力,他的内力流转不得,身体已受了损伤,若再拖下去,只怕会……损了寿元……”
末了,他的语气更是焦虑不已。
继而,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晋楚殿下如何了?”
“殿下果然追着实沉和寿星去了。”韦陵得意一笑:“殿下不在,我们也好施展手脚。只是星纪这孩子也来了……他面现苦笑,“这可有的是苦头了。”
“公主殿下有些任性,但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南荣眠显然心不在焉。
韦陵笑了几声,又道:“老二,看看你急得。放心,乐正婉的行踪,已经有了。”
不待南荣眠追问,他便续道,“今日午后,途经天桥峰,似乎是往龙山湖一带去。”
他回头望了望岩洞,又道:“这里原本是熊洞,我们杀了那畜牲暂住,一直无人经过,可见此地足够隐蔽。洞中熊肉还有许多,我们速去速回,不必担心老三,待他醒了,自己填饱肚子等着解药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