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见了献的神情，到底没能绷住冷硬，缓和了口气道："我亦非是存心撵你。"
那是为何？
献以目光相询。
甘棠叹道："此时此刻，情之所至，我知你是语出真心，我亦无意诓哄于你。只是，倘若这份'情之所至';当真牢不可破，始终如一，那么，你我便不会出现那许多争执，更不会闹至眼下这等田地。"
"..."
"所以，我亦想明白了，与其来日再生悔恨，不如就此放手吧。"
一语既出，姐妹二人均起心酸。
当真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么？
但是，扪心自问，也都觉得甘棠并没有说错。
一时情动，或可委曲求全，但这委曲求全，却绝非长久之道。
两人之间既无调和的可能，只会使矛盾在压抑中加剧，而后爆发。且，一次胜过一次恶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素日的争执，眼下的一场，足以说明。
只要甘棠还需坚守在这里，只要献还惦念着"海阔天空"，这矛盾便无法从根上除去。
但是若问甘棠，可否放下这里，随献远走高飞？
她只会回，不能。
除了职责所在，亦为本心。
能够强逼自己爱恨剥离，重归神位，只因她清楚自己身为七十二家庞族精英，肩负何样使命。亦知，经历那许多言语难尽的波折，是为正在追逐的梦想和有待实现的愿景。
此梦非关一人，亦需集众人之力。
她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更不可能等着坐享其成。
若问献，可否放下天高海阔，就此伴着甘棠安于一隅？
献也不能。
那是早在懵懂之初便已种下的执念。
现下已深入骨髓，拔除不去。
凭着那一身戾气，便是她自己信誓旦旦地承诺可以放下，只怕旁人也是不信。
甘棠便是因着今日这一场，认清了某些平常存心忽略的现实。
是故，明知事有不可，为保日不落城免**次祸患，也只能忍痛放手。
半响后，果听献嗫嚅应道："我只是出去看看便要回来的，并不会弃姐姐于不顾。"
甘棠闻言阖目，将那眼角的一抹咸涩咽入心中。
此去无路，唯有前行。
前行...偏又行不得。
"献，与你对战的那个小仙君...你切莫因了眼下之事怨怼于他。此系天柱之中，多设天家禁制，他乃仙根之躯，同行在侧可保你一路平安。
况，他从玄圃一路直上，早已积累了不少经验。倘若你真的只是为了去看天高海阔，切忌莽撞，遇事多听仙君安排，或者才能遂愿。"
罢了，最后一次叮咛，听不听且由她自己吧！
献乖巧应道："是，姐姐交代的，我都记下了。"
"嗯，你且将那小仙君请进来，我亦有话要同他说。"
献应诺而出，唤了落尘进来。
门扇开启，落尘踏着脉脉斜阳余晖款步而入。
因着光影投射和门前的一方局促无声相抗，少年身姿隐隐被拉伸放大，让人错生出一股伟岸之感来。
甘棠看着那逆光中的身影不疾不徐在向自己靠近，刹那间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提挺世子的影子。
眨眨眼睛凝神再看，依然难去重叠之感。
不由暗忖，难道此人的出现并非偶然？
大运之事竟是系于他身上不成？
落尘行至近前，看见甘棠似乎有些晃神，咳咳两声道："说是神尊唤我进来，有事要交代？在下亦有话要对神尊说...神尊先请，还是容小仙放肆在前？"
甘棠回神。
"仙君请坐。"收起种种杂念和情绪，一边朝不远处的凳子抬抬手给落尘让座，一边撑着伤痛坐起，换回了冷静自持的模样。
道，"仙君所言，大约与前相去无多吧？我亦还是那句话，你带来的人尽可悉数带走，我不拦着。至于想要带走我日不落城的人，对不起，恕难从命。"
落尘闻言蹙眉。
没想到经历了这一场战祸劫难，这女王还是个油泼不进的态度。
思及战前那一番强硬争执无果，耐着性子劝说道："神尊，我知你是担心半仙生乱。可是，你方才也亲眼看见了，这生乱的未必尽是半仙，但这平乱的，却也不是单靠天人..."
话未说完，却听甘棠接了口："你是想说，我以身份武断是非？"
落尘抿唇。
他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
都言天柱中祸起登仙之辈，七十二家弟子皆为异星凡人所累，可是也不能因此就以偏概全，一棍子打死所有人。
比方，因为他去路折返的那一群人，除了红泥，余者皆是半仙之体，红尘来客。然而祸起之时，投身平乱的亦是他们。
可见，同是凡尘出身，亦有心性差别。
便是心性有所瑕疵者，亦未必皆是祸乱之辈，当要就事论事方算妥当。
况，这半仙乃是天界放行方才入的天柱，既已行至此处，便不该因为天界自己的缘故，中途生悔。更不该以非常手段，将人毁于太极仙阙一步之遥。
除非，一开始便不曾接受凡人登仙。或言眼下滞留于人，另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比如，明确告知于人，前路究竟因何行不得。
甘棠看着那眉梢眼角的一丝倔强，却没有就着此题深入往下，兀自话锋一转，戏语问道："你怎的不提入城之事，质问我诓哄在前呢？"
落尘眉头一跳。
并非不想质问，不过是因事已至此，揪住那无用的话题言出刺耳，不利结果罢了。
甘棠见他不作声，微微调整一下坐姿，道："诓人入城是事实，但那一套说辞，却非只是为了哄骗而杜撰的故事。
我于红尘中经历颇多，见多了因一人取舍而祸及众生的事情。或争或弃，致使血流成河乃至阖族覆灭的，兼而有之。
我且再问你一次，倘若你是那面临选择之人，王权、爱情和自由，你当如何定夺？"
落尘默然。
甘棠知道，以彼此的争论来看，对方不会不知道答案，所以并不刻意等他口吐一个结果。
稍有停顿，兀自接口道："但遇抉择，无不纠结，但遇取舍，自有不甘。然，生命高于一切。王权也好，爱情和自由也罢，从来都应成全生命而有，绝非是为凌驾于生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