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鞭子是一定的事。在散乱着几根发黄稻草的稀泥地里，我们被捆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人轮番鞭打我们。他们挥下鞭子时，我的全身都仿佛在呐喊；但是这一次没有昏过去。鞭子似乎轻了一些（也可能是我过于恐惧的原因），却更为疼痛。血顺着背流下来，滴在泥地里，制造出几个鲜红的细小洼地。
西格菲尔德一定更痛苦。我望着他一下下地挨鞭子，脖子顽强地昂起，牙齿咬着嘴唇，嘴唇的血早就流光了；不仅是鞭子，还有人向他的身上扔石头。这闹剧绝不是第一次发生。他每剧烈地抽搐一下，我便感到身上一阵疼痛——不是鞭子的疼痛。那是因为他甚至不嚎叫一声，连一滴泪也没有流下来。
“叫我爷！混蛋！一头犟驴！”行刑队员夸张地大吼，“叫我亲爷爷！”
我曾经见过无数有罪或无罪的士兵受刑时，将那行刑官称作自己的亲父亲，亲哥哥，不惜用任何手段求饶，甚至赌上同伴的性命。但是西格菲尔德像哑了一般，一声也不出，任雨点般的鞭子抽打在他的全身上下。行刑官用上了两条鞭子：“混蛋！快叫！叫我亲爷！”他习惯了士兵们拼命般的奉承，并惯于从中得到畸形的满足。但这一次他没有得逞。
“你知道吗，小鬼！……明天就是你到南方送死的时候了。你的档案已经被我送进了第三十三中队。——一大群老弱病残，兄弟，小鬼，——嗨，嗨！你也将在其中啊！”
西格菲尔德突然睁大了眼睛，向上仰望着行刑官，露出极为恐惧的、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立刻出了声：“求您！……求您留我在这里！……求您！”
“哈！……小鬼原来怕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啊！我只管送交档案——”他一鞭子比一鞭子打得更重，又快又狠。西格菲尔德全身战栗，嚎叫起来，“求您！求您不要！……只要别把我送到那儿去！”
我的背上如同浇上汽油点燃了一样，我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火焰四处蔓延，却只停留在我的背上。全身的神经与鞭子的节奏一同震颤……我不知道还有多少鞭。但我会被打死的。
西格菲尔德极为痛苦地一扭脖子，试图避开一记噩梦般的重击，当然，他失败了。他喊：“我有金币。你要多少，……你要多少？！”他恐惧地望望我，这是他第一次望我，对我模糊地示意，或者仅仅是扭了一下头？不过，行刑官的鞭子的确放轻了许多，声音也变得细柔了。鞭子立刻平息了下来，装模作样地在西格菲尔德的背上扫来扫去。
西格菲尔德的十七个金币——他把那些全都给了行刑官。一个不剩。他要行刑官承诺，不仅要救他，还要救我——他指指我——行刑官都同意了，并且保证，若是被发现弄这种交易的话，责任全在他们的身上。两个行刑官把那些金币瓜分了，喜形于色。他们接着开始埋怨西格菲尔德，为什么不早一些拿出金币。但西格菲尔德显然不想再说一句话——一块愈伤的布铺在他的背后，还算干净。他一句话都不说。双眼空洞，我从中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毫无疑问，他已经同以前变得完全不同了。
我想到了前一天的事情：出于责任，我需要把那些也记录下来，没有遗漏地全部记录下来。
当西格菲尔德问我是否找到了的时候，我全身发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的，找到了，但是在我的面前被杀死了；我敢说吗？我敢说出口吗？事实是，我不敢。被打断了脖子，因为长期的饥饿流出来仅有的一些稀薄的血，我敢说吗？我不敢；她的，伊莎的亲戚，那名一直资助她的好人到底是谁，我敢说吗？我不敢。
于是我与他对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既疑惑又焦急，重复地，三番五次地逼问我。沉默了接近一分钟之后，我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我没有找到。”
他的眼睛几乎要跳出火焰来，逼视着我。“怎么了呢？为什么这么不敢肯定呢？一定是找到了。”他说，他说他不信任我，“为什么我要信任你呢？”
我蹲下来，双手撑地，头深深地埋下去，直埋到地面。我不敢直接面对那双眼睛，因为它们在我的眼中是火红的，随时会杀死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呢？”
西格菲尔德还是与我对视；但是，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所有的词汇都锁在嗓子里，而嗓子不会打开，永远不会打开把那些噩梦般的词放出来。即使我想说话，嗓子也呜呜噜噜地，不听使唤。它像是崭新的，从未用过，也从未考虑过要用；甚至，有一瞬间我甚至相信了我绝对说不出话，我是没法发出声音的。
他焦急的眼神先是转变成疑惑，嘴角稍稍上扬，剧烈地颤抖，就像某种肌肉神经疾病导致了他没法控制自己嘴角的动作——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我低下头，极为懊悔，极为惭愧，如同法官，或者，神——面前的罪人。当我再次仰起脸时，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人的脸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属于一个人，除非是在恍惚的梦魇中。那张脸扭曲了，铜板似的青色，一种没法形容的愤怒和痛苦充斥了那张脸，只有嘴唇显得惨白。我知道，他一定是明白了，明白了些什么，——全都明白了。但是，他却没有颤抖。他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以一种痛苦的姿势立在那里。接着，他扭过头去，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死死地捏着我的手指。我们沿着那条路，那条西格菲尔德拉着我从伊莎的家中回到军营的那条路——径直走到军营的大门，静静地举起双手，两个开小差的士兵来自首了。
毫无疑问，我说过，他变得完全不同了。他不再整天缠着我说话，向我解释各种他认为需要解释的东西；他也不再和我议论蓝胡子的可恨——但是，从那一天开始，那双眼睛里有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东西，并且占据了整个人的全部灵魂。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根本说不清。
PS:这一章大概是完结了。接下来进入第五卷最后一章，《公馆》……提前提醒，可能这一章又得五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