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跳下去，跳到路面上，就赶快走！达格斯特的苏兰德式步枪需要半分钟时间来填充弹药。”皮埃尔·瓦特金斯像是来了精神，从担架上坐起来。

“这……这怎么下去！”我恐惧地盯着车外不断向后退去的景物，路的两边有一层铁丝网……不高的铁丝网，却足以把我和皮埃尔挡在外面。

我现在才想到，逃跑的俘虏是一定要被现场枪决的。

“什么都不要管。站在车厢后面——”瓦特金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咧着嘴向我做着示范。他站在货厢末尾的地方，那里的干草少了许多，甚至露出了生锈的车底铁皮。“三，二……一……”我也和他并排站着，“难道你的腿没有被打断？难道你还能够……还能够”

他笑了。“没有，”他拍拍自己的小腿，“那个达格斯特卫生员告诉我，我的腿只是受了点轻伤。那颗子弹打偏了。它擦破了我的腿和血管，我失去了很多血。它让我虚弱得要命……但是没能够把我的骨头打断。所以，约瑟夫，我还是能够行走的。”

可是他在这辆货车上只吃了一个发霉的黑面包。

“我要跳了。”他小声地说。

两个士兵站在了货厢顶上，还在那里吵吵嚷嚷。

他跳了下去！他就这样跳了下去！当他跳下货厢之后，紧接着，他拼命地跑了一段距离，在铁丝网前回头来招呼我。他就要爬过铁丝网了。我怎么敢……我怎么敢这么做呢！但是我就站在货厢的边缘。我拼命地大叫一声，同时跳了下去。一阵撕裂的疼痛。我知道我受了伤，但我终于跳了下来。货车还在往前行驶着——我听见了那名中士和少尉的大叫声，“把他们枪毙！他们要逃跑！……”毒辣的太阳灼烧着我的脸。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货车停了下来。我听见他们拉动枪栓的声音。

一只手把我拉了起来。

这是皮埃尔·瓦特金斯！瓦特金没有自己翻过去……他来救我了！“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呢？我本来是不能死去的！”我真想对他说，“我本来就不能死去……无法死去。在这里我本来就能离开了，而你，你会被一枪打死的啊！”

他拽着我的胳膊，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起来。卫生员说的没错，我作为俘虏的灰色服装全都擦烂了，背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火焰一直不停地烧着。我看见了我的血迹，它散开在沙子和石子铺成的路上，一片一片地散开，那是从我身上滴下的血。但是我还能奔跑！他把我拉向铁丝网，那铁丝网仅仅有半人高，但是我怎么也不可能翻过去——上面有锋利的钩子，但是瓦特金，瓦特金斯，我不知道他现在要干什么……

他拉着我跳了过去，我们扑在一片松软的泥土上。

这时远处传来了枪声，那是苏兰德式步枪击发的沉闷响声。子弹击中了铁丝网，一片灰尘弥漫过来。瓦特金拉上我，躲在铁丝网后的一片灌木里。

我听见哒哒的脚步声。

“完了，瓦尔特，我们现在都要完蛋了！俘虏在我们的手中逃走了。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呢！我是孤身一人……还受着伤。我们也逃走吧！逃到多莱亚去，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叔吗，塞顿？塞顿·卡斯特尔，你把责任全都推到我的身上去吧……我现在要走了！我要逃走了！”

“我有什么啊，瓦尔特！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的无线电偷偷地听到了这个信息，维森诺克被占领了……维斯里克从三面发起了进攻，我们的首都被包围了！我的家已经到了敌人的手中，叔叔也必定逃走了！我还回去干什么，瓦尔特？……我们一起走吧，把枪扔掉！现在！”

他们把枪埋在了土里。我听见了发动机的呜呜响声，司机没有等到他们回去，就开走了车。

我明白了。从前线好不容易脱身的司机是绝对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干系的——他只是个运送军需品的卡车司机。可能前线的上尉军官，塞尼·沃特兰斯下了命令让这两个士兵押送我们——这是临时的任务，而俘虏逃跑之后，他又变成一个普通的卡车司机了。一个中士和一个上尉逃走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也知道沃特兰斯上尉是不会从这场战斗中幸存的。最幸运的事可能……就是作为另一名维斯里克的俘虏而已。

“看见了吗，约瑟夫？我们想要拼命守卫的达格斯特，就是这样不堪一击啊。”

“人们各有各的命运。”

“不，与其说是命运，不如说……是理想啊，约瑟夫·阿卡拉维亚，是理想指导着人们的行为……不管或大或小，都能够称为理想。即使他的理想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生活一生，也不能就这样说他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就是他的信条。”

“一个国家强大

，同样也有两种方法……强制统一人们的理想，它费时费力又不长久。而使人们的理想巧妙地集合到一起去，这样的国家，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而那又有什么作用呢！而且，这不只是不人道，甚至是暴力的强迫，比暴力的后果还要严重得多，损失还要大得多……总之，每个人都有义务做他自己。他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理想。”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受伤了！”他惊讶地看着我，倒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回答。湿润的空气在侵蚀着我的背，现在我没有一件至少可以用来遮挡蚊蝇的衣服……

逃出军队和战争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却想不到了。结束？就这样结束，把大拇指按在脖子上，返回维尔里斯的家？

我完全可以这样做。我也有理由这样做，即使是面对自己的谴责。

有种强烈的厌恶感阻止着我，即使忍受再大的痛苦也不愿意离开，也不能就这样离开。

“我可以为了它而牺牲生命。”

这句话怎么如此熟悉而具有深意？为了什么？索洛斯·瓦特金斯指的是拯救达格斯特。而我显然，在某种程度上，曲解了它的含义——它一定，不仅仅，意味着这些东西。

“我需要休息。我需要休息……现在我需要睡一觉。”皮埃尔·瓦特金斯躺在湿润的泥土上，“但是现在我们需要出发了……如果，如果我不去拯救你的话，约瑟夫，我感到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拯救的了。”

这是下午两点多钟。春季的微风还凉丝丝的，一阵一阵地吹过我们的脸庞。

“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收养我？”他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

“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因为困厄交加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进入课堂了。他流浪在埃兰克西尔的大街小巷，住最差的屋子，脏水横流、爬满老鼠的房间。但是当他在马棚里发现正在被一群脏兮兮的流浪汉和十几岁的小孩子‘洗礼’的我之后，他对我说，他不再是一个流浪汉了。‘我有了家，有了……心灵的寄托，我变得不再困惑茫然。皮埃尔，就是这样。’他对我说着，之后，他成为了一名政治活动家……我一直瞻仰着他，奥斯·卡德拉，或者说……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却无人知晓。直到他被抓走，他一直非常爱我。我的弟弟们……他们似乎和我不一样。”

“我在父亲那里学到的太多了，约瑟夫！他完完全全地塑造了我。”

我回想起自己的生命。我的父亲……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他的确完全地影响了我……是的，他给了我真正的生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