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扬上次来医院是因为陆宇受伤。

医院还是跟他记忆里的样子一样，难闻的药水味充斥着鼻腔，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各自的值日室，接到指示或是要上厕所才会走出来。

医生很忙，几乎没有端午小长假的概念。

陆川扬扶着陆宇的手臂，觉得自己走路的步子变得很轻，跟随着某个医生的指引来到手术室前。

“二位家属请耐心等待，病人正在手术室里进行抢救。”医生的语气恭敬，态度也好，说着陆川扬早已经听过的话。

一切发生得还是很突然。

扶着陆宇坐到手术室旁边的长椅上，陆川扬觉得自己已经掉不出泪水，他的眼泪几乎在上次面对这件事的时候流尽了。

手术室门上亮起的红灯还是跟当初一样刺眼，陆川扬只想拿一个飞镖，瞄准那个灯，将灯给毁掉。

陆宇双手相扣，坐在他身边，什么话都不说，陆川扬能从对方的手背上看到凸起的青筋。

他们都在忍耐，陆川扬知道此时的陆宇比他还要难受，毕竟这个世界的陆宇第一次经历这件事。

“爸，说说话吧，有些话……说出口会好受很多。”陆川扬把手放在陆宇的肩上，久久都没放开。

眼下还是只能等待着手术结果，陆川扬还是想要乐观一些，万一这次的手术结果跟上次不一样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成功的可能，都不能放弃希望。

“我现在……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小晴她之前身体再差，吃点药就能好，怎么可能会到要动手术的地步？”陆宇握紧拳头，凸起的青筋更加明显。

如此表现，如此神态，连话也跟陆川扬印象里的差不多。

听陆宇叫“小晴”，陆川扬稍微有些不太习惯，但细想之后却觉得合理。

父母在一起这么多年，在这一刻，或许陆宇才是那个最想回到过去的人，回到刚刚遇见王晴的时候。

阴差阳错的相遇，也浪漫得不像话。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是不是刚来到文学社的？”

“啊……我叫陆宇，确实是文学社的新人。”

彼时初见，王晴已经给陆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并不是一见钟情，却可以让陆宇记住王晴，记很久很久。

“同学，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这句想来就起鸡皮疙瘩的话成为了经典，让陆宇难以忘怀，在当时跟陆川扬分享的时候脸竟真的红了起来。

“小晴”这个称呼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叫起的。

当时陆宇和王晴都是大学生，对于爱情却仍像个中学生一样青涩懵懂，有时候说话也说得直接，也不管对方听了会怎样揣摩。

人生若只如初见……

美好的相遇，水到渠成的恋爱，又怎会想到今日所面对的事情，痛苦在内心生根发芽，一瞬间让男人苍老许多。

“我们要有信心，妈肯定会没事的。”陆川扬说着这样的话，实际上并没有底气，他无法保证王晴安然无恙的可能性。

陆宇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是我……是我没照顾好她，她那样拼命地工作，身体自然容易垮……”

他开始哽咽。

“可小晴她可以跟我们说啊……为什么要瞒着我们父子俩？”

陆川扬垂下眼眸，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微微震动，他伸出的手从陆宇的肩膀移动到陆宇的双手上，握了握那长着老茧的手指。

安慰又有什么用呢？于事无补，都是无用功罢了，但他还是不忍让陆宇难受。

手术室的灯忽然暗了，陆川扬马上将目光移至手术室，里头有个医生缓缓地推开了门，尽管戴着口罩，陆川扬也能看到对方沉重的表情。

终究是无力回天。

“抱歉，二位家属，节哀顺变。”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陆川扬坐在长椅上，双腿发软，好像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陆宇并未像陆川扬记忆里的那样忍耐着痛苦，他迅速站起身，就算身体发颤也要抬腿走到那位医生的面前。

积攒着的情绪如火山爆发般，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这些做医生的，怎么连一个人都救不了？为什么？为什么——”

陆宇抬手紧紧地揪住医生的领子，眼中本就有了一点红血丝，骤然发怒，那双眼就更红，让人想到一只正在咆孝的雄狮。

仍然坐在长椅上的陆川扬一怔。

“这位家属，请你冷静一下，我们已经尽力了，请你……”医生的话还未说完，陆川扬就见陆宇轻轻松开医生的衣领，握紧拳头，将拳头抡了过去。

猝不及防，那位医生被打得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陆川扬瞪大眼睛，迅速起身，迈开步子就往前走去，用力抓住了陆宇的双手，大声地劝阻：“爸，你别这样！我们都不能改变结果，这没办法……”

他拉着陆宇，还朝面前的医生道了歉。

陆宇微微喘息，声泪俱下，作为一个大男人，在遇到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情之后也会像寻常人一样愤怒、难过。

“为什么不能改变？如果你们都这么想，那还要怎么救人？”

隐藏在湖面下的那只水怪开始搅动湖水，想要将湖上的船只统统掀翻。

陆川扬感觉到心脏一疼，难以承受。

医生伸手抚上自己红了的脸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愣着看向激动不已的陆宇。

“小晴她……她前天还发微信跟我说，放了假之后要回来好好吃一顿……”陆宇哽咽着，颤抖着声音说出这些话，“她说我的厨艺确实不如她，但她最喜欢我做的泡椒牛肉……”

泡椒牛肉……这道菜还从没出现在陆家的餐桌上，陆川扬回忆着。

“我只给她做过一次那道菜，在我们大学毕业之后，她来我家吃饭，我亲自做给她吃……”

再也没机会了。

从前觉得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消耗，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可以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

生活浮躁，任务繁多，那道泡椒牛肉就这么留在了遥远的过去。

“抱歉……”医生站在原地，身上穿着的白大褂有些脏，工作艰难，大家都不容易。

今夜无雨，统统下进了人的心里。

道歉，只是道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或者说……也没有其他话好说了。

“川扬，你放开我，我去趟厕所。”陆宇仍然在微微喘息，认命般地闭了闭眼，放弃了挣扎。

陆川扬不放心：“爸，别做傻事……”

“不会，洗把脸而已，我这样子应该很难看吧？”陆宇勾起一丝澹澹的笑，他刚才的表现在别人看来确实无理取闹。

哪有医生的医术能高明到把所有病人的生命都挽救回来呢……

陆川扬摇了摇头，双手却没了力气，陆宇使了点劲就摆脱了他。

“真的，真的就只是去上个厕所。”陆宇又重复了一遍，转身走向医院厕所的方向。

陆川扬站在原地，握着拳头，指尖挨着手心，几乎要陷入手心里，无比疼痛。

医生看了看他，却不讲话，再次回到了手术室内，不知在跟其他几位医生商量着什么。

恍忽间，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朵。

“陆川扬！”

慢慢转头，陆川扬的视线放得很远，手术室门外的这条走廊很长，走廊的灯比街边的路灯还要暗，好像是刻意要营造出紧张的氛围。

他眯起眼睛，呆呆地望着不远的地方，瘦削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刮跑。

走廊尽头站着的人，正是他喜欢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