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年关，整个绥城都变得喜庆了起来。

将近零下三十度的低温，并不是阻挡人们迎接新年的障碍，反倒是为这座东北的小城增添了无尽的趣味。

按照当下的节假日排班，年三十这天就已经进入到年假期正式开始过年。

到了年三十，除非是不能离人的岗位职工，就连要饭的都要歇业好好过个年了。

趁着这商铺开张的最后一天，几乎所有的绥城人都涌入到了街面上。

本来就不宽阔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拎着蛇皮兜三角兜子，甚至干脆拉着爬犁采购年货的人。

街道两旁长长的大年集市，聚集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已经应有尽有的商品物资；冻的梆硬的花红果，冻梨，冻柿子。长长一根银闪闪直挺挺，拿在手里跟大宝剑似的冻带鱼，以及各式各样的年画，挂历，鞭炮，锅碗瓢盆，衣服玩具.......

从公司里出来，信马由缰的漫步在节日前的十字街上，李阳满脸都是微笑。

这感觉着味道，太冲了！

总能浮现在梦里的场景现在真真切切的就在眼前，令他有一种哪儿都不想去，就只想站在大街上看上那么一整天的冲动。

“孩子，不买可不能瞎动啊！弄坏了我可得让你家大人赔！”

“叔叔，我就看看，我不乱动。”

就在李阳看着街面上出神的功夫，路旁一个玩具摊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一个身穿咔叽布做的棉袄，看起来臃肿的跟个球般的小孩，正蹲在摊位之前。

他面前的摊位上摆着的，是几只仿真的BB枪。

这玩应在15年之后，因为超过18焦耳已经被全面禁止售卖了，但是在当下还是很普遍的儿童玩具——准确的说，是男孩子心目中的顶级神器。

普遍的样式，就是仿各种世界名枪。男孩面前最显眼的那一支，就是一把M16的仿真枪。

就在男孩看得出神的时候，他身后一个男人走上了前去。那男人身穿老款的军大衣，胳膊肘和衣襟的地方已经磨破，露出了大衣里黑乎乎的棉花。

注意到男孩紧紧的盯着那支玩具枪，男人犹豫了一下，也蹲下了身去。

“想要？”

“爸，我就看看。你买完带鱼了么？我妈让你买两根带鱼的。”

老板的驱逐并没有让男孩离去，但是父亲的询问却让男孩毫不犹豫的将目光从玩具枪上收了回来。

他利落的站起身来，扯住了男人的手。

“......”

男人没走，拉着儿子手沉默了片刻，指了指那摊位上的玩具枪，向老板询价道：“这枪多少钱？”

“不讲价，三十！”

站在那男人身后，李阳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他是想满足一下小孩子的期望的。

但是当老板说出那个价格之后，他的肩膀下意识的塌了一下。他默默的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零钞，数了半天，也没数到超过十块。

看起来三十多岁，或许更年轻一些的男人只是讷讷的将钱揣了回去，带着男孩默默的离开了那玩具摊。

望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远去的背影，李阳的目光一时间有些迷离；

他想起了记忆中的1997年春节。

李奉献和祖美兰下岗，过年的时候家里连买年货的钱都没有了。还是李太山拿出了平时积攒的棺材本，让一家人过了个还算体面的新年。

那一年，自己就跟那个小男孩一样，看中了一个能发光的陀螺玩具。

只是童年的自己并没有刚才那个小男孩懂事，在遭到了李奉献的拒绝之后，他当街打了十多分钟的滚儿。

陀螺最终是买成了，但是售价高达二十块钱的点动陀螺，却直接导致了那一年的年夜饭少了两个菜——猪蹄和春卷。

一阵寒风吹过，将李阳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他紧了紧身上黑色的羊绒大衣，摘下手套，默默的蹲到了那个摊位之前。

“这三支枪，我要了。”

随手指了指摊位仅剩的三支玩具长枪，李阳掏出了钱包。

“大阳？”

就在李阳准备付钱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听到李奉献的动静，李阳惊讶的回过头去，看着拎着大包小包的李奉献，他奇道：“呦，你怎么来了？”

“嗨，这不是这几天商店里太忙，过年什么都没准备么。我这上午从省城回来，最后一车货卸完了，你嫂子说趁着中午让我出来给家里再买点儿东西。今年过年大哥他们肯定是要在这边过，又多了个你，东西得多备着点儿，怕是不够么。你跟这儿干啥呐？”

见李阳拎着两个玩具枪，李奉献眨巴眨巴眼睛，道：“跟你说啊，可不能再给小阳那兔崽子买东西了。这一年下来，你都给他买多少玩具了？”

咧嘴将钱递给了摊主，李阳拎着玩具枪站起了身来，笑道：“不全是给小阳买的。喏，这俩你先帮我拿着。”

不由分说的将其中的两支枪塞到李奉献怀里，李阳拎着一支M16,快步离去了。

“唉？”

眼见着李阳小跑着追上了前方的一对父子，将手中的玩具枪送到了那小男孩的怀里，在对方的惊愕中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瓜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男人不知所措，李奉献皱起了眉头。

等到李阳在那小孩和男人的连连鞠躬中回来，李奉献才终于忍不住好奇，道：“你这干嘛啊？”

“啊，刚看到那孩子喜欢这玩具，但是他爸爸可能身上剩的钱不够，没买成。”

“那你就送给他了？”李奉献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散财童子啊！”

“嗨，过年嘛。”

李阳嘿嘿一笑，从李奉献手中接过了另外的两支玩具枪，顺手也接过了李奉献手中的一兜年货。

和李奉献并肩向服装城方向走去，李阳感慨道；“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今天看到了突然心里有点难受。那会儿我就觉得吧，我爸不给我买玩具，是因为舍不得钱。现在长大了，知道日子有多难过，忽然觉得自己那个时候不够懂事，做了很多任性的事情，让他心里不好受了。”

李奉献嘶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你不是说你孤儿院长大的？”

“额......”

一时忘了自己编造的身份，李阳有些尴尬，只能圆道：“在去孤儿院之前，其实我也有过父母。”

“哦......”

李奉献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年货放到了地上，重重的拍了拍李阳的肩膀，用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看向了李阳：“大阳，都过去了。你爸可能在当时心里很愧疚，觉得没能满足你的愿望。他要是活着，知道你长大之后这么懂事，一定会很开心。行了，大过年的咱们不想这些，高高兴兴的。等一会儿咱俩先回家，让你嫂子在商店里盯着。下午收拾完了，我陪着你去十字路口，给你爹妈烧点纸，祭奠一下。他们俩天上有灵，过年看见你孝敬，也一样会开心。”

“.......”

李奉献的宽慰，让李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特么......

伦理关系太乱，说不清啊！

想着，他从钱包里掏出了二百块钱，塞到了李奉献的兜里。

“这是干嘛？”

“过年了，给你的红包。”

“净特么扯淡！你是我弟，过年怎么还能让你给我红包？”

不顾懵逼的李奉献撕扯，李阳生无可恋的挥了挥手。

“明早上你再给我，过年了嘛，图个乐呵。”

听李阳这么说，李奉献憨憨的乐了。

“那成，那明天我给你双倍！”

说着，他拎起了地上的年货，一把拉住了李阳的胳膊。

“走了，回家过年！”

被满脸洋溢着喜气的李奉献拽着，穿梭在97年汹涌的人流之中，李阳笑着摇了摇头。

“李奉献？”

“昂？”

“新年快乐。”

“嗯嗯嗯，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你可快他娘的走吧，我耳朵都要冻掉了！”

面对今天格外矫情的李阳，李奉献不耐烦的应了几句。

.......

因为木材厂那面过年不停工的关系，今年李奉义一家提前从山上林场到了绥城这边，在李太山家中一起过年。

这么一来，家里面的人丁可就算是兴旺了。

李太山两口子，李奉献一家，李奉义一家，再加上李阳一共九口不算，李奉献又把于老四父子二人叫到了家里来。

于老四的相亲大业进行的不顺利，半年来看了十多个姑娘，但是都没能过了于老四的法眼，如此高的标准和要求，似的于老爷子不得不又要过一个光棍年。

害怕在家里被老爷子骂，在接到了李奉献一起过年的邀请之后，于老四直接开车把他亲爹和家里所有备的年货一并拉了过来。

说什么，十五之前也不挪窝，就赖在了李奉献家中了。

就这样，家里的阵容一下子突破了十人。

俗话说人少好做饭，人多好干活。

到了大年三十，终于歇了下来的祖美兰一大早上就开始张罗。

家里的爷们儿们将院子里的果树和电线都粘上了喜庆的小彩旗，大门和家门口都上了红彤彤的新灯笼。

女人们则是早上起来就上了灶子，日上三竿头，锅里翻腾的肉香就在大院里弥漫了开来。

因为有李阳在的关系，今年家里不光是人丁兴旺，串门拜早年的也是络绎不绝。

一上午的功夫，胡胜利，苏向前等公司职工，外加上方斌，刘存辉这些跟李阳有业务上往来的生意伙伴，以及万利股票行的徐军这种社会朋友，纷纷带着礼物上门串访。

对于这些人的到来，李阳倒是没什么意外的。

倒是中午时候，秦喜斌拎着几个礼盒进了院子，让李阳惊喜非常。

“哎呦！秦局！”

看到秦喜斌进门，正拿着梯子往电线杆上挂彩旗的于老四率先招呼了一声。

此前办印刷厂产权过户的时候，他总跑林业局，自然是认识秦喜斌的。

不过被他一眼认出来，并叫出了职务，秦喜斌却有些尴尬。

直到见到从屋里出来迎接的李阳，这才尴尬的笑了笑，走进了院子。

“大阳，过年好啊。我这也没什么准备的，知道你也不缺什么东西，这不是你嫂子家里边送过来点米醋和小米，你嫂子家山西那面的，都是地地道道的特产，咱们这边少见。”

感受到秦喜斌的局促，李阳嗨了一声：“你看你，过来就过来，拿这东西干嘛？怎么着，是想通了，想年后跟我一起干建材厂，提前打关系来了？老秦，你要是因为这个给我送东西，那可就是打我脸了啊。”

被李阳爽爽利利的戳破了尴尬，秦喜斌反倒是咧开嘴发自真心的笑了。

“我也不想啊！我就说，年后我直接过来找你，可是你嫂子啊，非说我不会为人处世，一大早上硬是给我撵了出来。没办法，媳妇交给的政治任务。东西你还真得收着，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差啊。”

将东西放在地上，秦喜斌一摊手，满脸的无奈。

“哈哈。”

之前邀请秦喜斌来建材厂做管理工作，李阳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六七成的把握。

秦喜斌这种技术型人才，而且在林业局里专事林木加工产业，以及林木商品化工作这么多年不说，更是有着三年多的副局长工作经验，在林业局那面有很深的政府关系。

让他和李奉义搭伙，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再加上自己抓总，建材厂的架构基本上就搭建起来了。

他本想着年后亲自去秦喜斌家中探探口风，把事情敲定下来呢，没成想秦喜斌反倒是先过来。

“那行！那你要这么说的话，东西我就收了。初二，等初二我到你家去，去看看嫂子和孩子。咱们俩到时候再好好的喝点。”

又得一员大将，高兴之下李阳当即就定下了日程。

没成想，听到李阳还要喝酒，秦喜斌吓的脸都白了！

“你可拉倒吧！年前那一顿给我喝的三天没下来床，外加上前几天我去办离职，你嫂子气的差点没跟我离婚。”

一听这个，李阳绷不住了。

就说怎么这么急过来，估摸着也是家里老婆闹的不着消停，这才把工作的事确定下来，想过个好年呐。

看着秦喜斌满脸的苦涩，李阳哈哈一笑。

已婚男人......难啊！

院子里。

过来串门的街坊，看着和秦喜斌谈笑风生的李阳，一个个都直咧嘴。

“好家伙，老李大哥，你家这邻居是越来越支棱了啊。那不是咱们局的秦副局长吗？这副局长过年都来你家串门啊？”

炕沿上，端着茶水的李太山眉头一扬。

“昂，还行吧。”

一句话激起了邻里们更加的羡慕和敬畏，李老爷子感觉身上莫名的轻飘飘。

虽说是仗着李阳的光，可是他却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自家这日子，过的是越来越有滋有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