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建材公司位于工业园区目前最里侧的位置，再往前走可就要出城了，周边自然是没有什么饭店的。

这一段时间开工之后，工人的伙食都是需要每天自行从家里带呢。厂子周围别说什么上档次的饭店，就连早餐店都欠奉。唯一能吃东西的地方，就只有几个流动性的铁皮推车，里面卖点混沌冷面什么的。

准备请客的李阳原本想着开车带秦迪去市区，可是当他开着车刚刚走出厂区，就被秦迪叫停。

“干嘛啊？”

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李阳不解的看了眼秦迪。

“别麻烦了，不过吃个早餐而已，就跟这儿吧。”

随手指了指路边的那两个铁皮推车，秦迪随即解开了安全带。

“你确定？”

看了看路边那两个被油烟腻住，看起来黑乎乎的推车小摊，李阳面色古怪道：“吃坏你大小姐的肠胃，拉稀跑肚的你可别后悔。”

面对李阳的打趣，秦迪的眼睛眯了起来。

本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配合她眼角的一颗泪痣，看起来煞气凛然。

“好好好好。”

被这小娘皮盯的发毛，李阳赶紧摆了摆手，推开车门下了车，便率先走进了一个铁皮推车里面。

这种铁皮推车流动摊位，在90年代几乎是随处可见。其实就是一个大板车底盘上扣了一个硕大的贴皮棚子，用人力推到某处直接把推杆用砖头往起一垫，就成了一个面积只有三四平米的小铺。

类似这样的铁皮摊位，用途广泛的很。什么卖早点的啊，修鞋修钢笔修电器的啊，甚至于一些火车站客运站旁边的报刊亭，烟铺，都能干。

李阳自打回到这个时代之后，没少在这样的小铺里面吃东西。

不过看到秦迪的样子，他下意识的勾了勾嘴角。

车子旁边的头一个小铺是个馄饨摊，可能是还没到饭点的关系，守着摊子的女人正坐在铁皮棚子里包着馄饨。

冷不防看到李阳那台崭新的宝马七系停在自家摊位门口，进而又又下来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那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一下子有些惶恐，将沾满了面粉的手掌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一把，便忐忑的迎了上来。

看到钻进棚子的李阳也不吱声，就那么绞着手指紧张的站在原处了。

“大姐，馄饨现在能煮吗？”

看到女人拘谨的样子，李阳淡淡一笑问到。

“啊......”

女人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李阳又询问了一遍，她才激动的点了点头：“能！能煮！我现在就给你俩现包，李总，你，你先坐。”

确定李阳是过来吃饭的，那女人激动的用带着套袖的胳膊将棚子里唯二的两张凳子擦了擦，放到那张只有棋盘大小的小桌前。

听到女人直呼自己为李总，李阳颇为意外的乐了：“大姐认识我？”

女人一面麻利的拿出一沓赶好的馄饨皮和馅料，一面羞赧笑道：“哪儿能不认识啊！我们这天天就指着咱绥远厂吃饭哩！打厂子刚动工那会我就过来了，这两个月建筑工人和厂里面的职工有早上和中午没带饭的，都光顾我这小摊儿。说起来，要是没有李总搞这个企业，我还没有着生意呢！”

听到女人这么说，李阳心里面还挺骄傲的。

做企业诚然是为了赚钱，可是自己的企业为这个社会造成了正面的影响，总能让他感觉到自己除了赚钱之外的价值。

略微打量了一下铁皮棚里面的设施，注意到女人备的料还挺多，李阳便笑问道：“大姐，生意还不错？”

“好着哩！”

一面麻利的包着馄饨，女人一面咧起嘴道：“早上一阵能卖个十来碗，中午卖的多！好的时候能卖个二三十碗，平平常常也能有大十几碗。就早上晚上两阵，一天二三十块钱的纯利呐！”

“嚯。好家伙，那你这一个月进账八九百啊？这赶上我们厂车间普工的工资了！”

听到女人的收入，李阳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他夸张的表情，让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肯定和夸奖，于是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可不是了，我男人在车间里当质检，刚发了上个月工资，工资加上加班奖金一共一千二，我这上个月赚了一千一，我们两口子一个月两千多块哩。”

“好家伙，你们两口子这工资标准在绥城不低了啊。”

一面拿起桌子旁的两个大瓷碗，用手绢将上面的存水擦干，李阳一面笑道：“这么干下去，你们两口子干两年就能在绥城这边交个首付，买套楼房了。”

“可不是了！”

女人手上的活飞快，却一点也不耽误家常，飞快的撇了眼一点架子都没有，跟想象中的大老板一点也不一样的李阳，喜滋滋道：“俺们俩就是这么想的，之前我们两口子都是文具厂的职工，住的还是82年分的筒子楼，那破房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早上起来上个茅房夏天得拿草纸堵鼻子，冬天七里出溜怕掉坑里。家里面孩子老人一起住，一共就四十多平，挤的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去年我俩都下了岗，换房子的事儿原本是想都不敢想。直到我男人去年年末被分配到红旗木材厂那面，我这也没什么事情干，听说咱们这边要建大厂房，就借钱买了个推车跟着我男人走。这两月这行情，我们俩想着好好的干他两年，趁着孩子小没到花钱时候，老人还算硬朗也不用我们俩操心，在城里买套房子。等赶明孩子上学老人养老也都方便点。”

“嗯，这是正事儿。”

看着女人那股子麻利劲儿，李阳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未来几年房子肯定是要升值的，绥城这边虽然不是什么一线大城市，不过房价肯定是越来越高，你现在买房不论是自己住还是投资，未来都有赚头。挺好，你们两口子挺有远见。对了大姐，你男人叫什么？”

“叫曲和平，就在一车间当质检员。”

“哦哦哦，就是那个，那个鼻子有个豁口那个老曲是不是？”

“对对，他那鼻子在文具厂的时候让卷笔刀片给崩了么，有个豁子。哈哈，李总真是好记性，我家男人八杆子打不出个屁那么个人，你都能对上号。”

说话间，女人已经将馄饨包好，掀开热气腾腾的煤气锅时，她冲着李阳憨厚一笑。

一旁，自打进了棚子就皱着眉头，显然是没想到这摊棚里比看起来还脏的秦迪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

看着李阳熟稔的和妇人聊着家常，她不禁细细的打量起了自己的这个合作伙伴。

就着腾腾带着肉香味儿的蒸汽，李阳和妇人就着妇人的丈夫和家庭聊了不少。

直到馄饨好了，女人将两大碗明显要比正常大了一圈，瞧模样恨不得把一盆肉馅都塞进皮里的馄饨放到了二人的面前。

“李总，这位妹子，你俩吃，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们俩下！屋里小，我这就不在这打扰你俩了，桌子低下那筐里有蒜，你俩吃的话自己扒啊！”

“唉！得嘞，谢谢大姐啊！”

将两双明显不是一次性的筷子在咯吱窝下边一拽，李阳对妇人扬了扬手，便极为自然的把筷子递到了秦迪的面前。

默默的看了看那油乎乎的筷子，秦迪皱着鼻子接了过去。

目送着女人笑眯眯的走出了棚子，秦迪这才回过头来，看怪物似的看向了李阳。

“看不出来，你这人在绥城这边还挺有人气的。而且我还没发现你原来这么能聊，跟一个馄饨摊的老板娘你也能不卡壳的聊上十多分钟不歇气？我说李阳，你是不是跟所有人说话都这么熟络客气，唯独跟我说话就阴阳怪气的？”

将一个足有饺子那么大的馄饨吹了两口，塞进了嘴里，李阳嚯嚯喘了口气，含糊道：“秦总可别自作多情，我可不光跟你没话说。我是跟所有脱离了人民群众的人都没话说。我这么能聊，是因为我和这大姐都是一样的人。她心里想的，我也想过。她经历的，我周边的亲朋好友也经历过。”

“你这是偏见。”

端着筷子，秦迪皱起了眉头，道：“我从小虽然是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可是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巨富之家，跟其他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夏天吃的一样是一毛钱的冰棍，冬天啃的一样是冻成坨的豆包。你看，就连现在我这不是也跟你一样，在这么脏的棚子里吃馄饨？”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秦迪用筷子挑起一只特大号的馄饨，吹了吹凉轻轻的咬了一小口。

看着她的样子，李阳扑哧一笑。

“秦大小姐，这棚子可一点都不脏。说这个棚子脏，那是你没去过真脏的。大冬天的，碗里有蟑螂爬。夏天灶台周围有绿豆蝇，动不动汤里就出活物的，那才叫脏呢！”

“.......”

刚刚吃了第二口，真正尝到肉馅味的秦迪，脸色绿了。

定定的看着一面描述着他经历过的苍蝇馆子情形，还能毫无心理压力往嘴里塞馄饨的李阳，秦迪默默的抿起了嘴。

她很想不去联想那些令人作呕的景象，更想不将那些她从未经历过的景象和当下联想到一起，可是越是压制，心中的想法就越是不受控制的充斥在了脑海之中。

终于.......

"呕、"

在李阳的描述中，秦迪一个没忍住，直接将嘴里的半个馄饨吐到了一旁的地上。

“李阳，你够了！”

感受到李阳那嘲弄的目光，秦迪狠狠的拍了拍桌子：“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知道，你对吴姐介绍我做这个省代理不满意，不过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的扮演好我的角色，把这个代理商的事业做好。你可不可以不总抱着你那狭隘的偏见嘲讽我戏弄我？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没办法决定我的出身。没错，我注定和你不是一类人，可我正在努力的去做一个能够独立在这个社会生活的角色。作为合作伙伴，我不求你对我多宽容，不过你至少别总针对我行吗？”

感受到秦迪毫不掩饰的恼怒，李阳暗暗的骂了一声妈的。

刚才老秦还千叮咛万嘱咐，跟着姑娘打好关系。

可是一不留神，又把人给得罪了。

见李阳不说话，秦迪喘着粗气道：“本来我这一次没必要来绥城的，不过我就是想证明给你和吴姐看看，我秦迪想做一件事情，是可以把它做的很好。我秦迪有能力，可以做好任何事情。”

“其实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

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李阳淡淡的摇了摇头：“你很好强，而且自视甚高。但我瞧不上的就是你这一点，你总想向别人证明你很强，可是真正强的人，从来不去向别人证明自己强。他只会不断的提升自己，去努力完成自己的目标。秦迪，你做好这个总代理也罢，做不好这个总代理也罢，我都认为你就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你这么好的家世，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你刚才也说了，你从小到大就生活在那个圈子里，掌握着寻常人没有的资源。我对你们这些高干子弟其实没有偏见，可是我对你这种明明可以利用这些资源干大事儿，为这个社会做出更多贡献，却偏偏干一些你们不在乎，也不一定干到巅峰的事业。这是什么？这是在浪费你们的资源。”

“我不是埋汰你啊。”

看了看面前那大半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李阳淡淡一笑：“你比这馄饨摊儿的大姐都差远了。她每一天想的都是拼尽全力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比昨天更好，你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接下这个总代理，只是因为那天吃饭的时候咱们两个闹了不愉快，你心里面怄着一口气。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个总代理搞出模样来，好打我的脸。从这个出发点来说，在我心里你算不上一个生意人。所以我也从来没拿你当成过是合作伙伴。”

看着李阳平静的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秦迪规模不大的胸口极具起伏。

默默的看了他良久，秦迪直接拿起凳子上的挎包，转身跑出了棚子。

“哎？”

站在外面街旁的老板娘看到跑向厂子方向去的秦迪，懵着脸走了进来。

“李总，那闺女咋走了呢？哎呦，剩这么多。馄饨不好吃啊？”

无奈的看了看那只吃了半口的馄饨，李阳摇了摇头。

从兜里掏出了五块钱零钱，不顾老板娘的撕扯放到了桌子上，他叹了口气。

“馄饨很不错，不过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下这一口啊。就像是有的人，明明知道弯个腰，陪个笑就能捞到好处，但是这个笑，他就是卖不出来。唉.......大姐，不能强求，你说是不是？”

想着秦喜斌交待的，借着秦迪和当地军分区打好关系的事儿肯定是没撇了，李阳幽幽的跟那大姐感叹道。

“嗯，这倒是。这有的人口轻，有的人口淡。有的喜欢在汤里放葱，有的人不吃香菜，还有的人吃馄饨甚至不吃皮，百样米养百样人。人这一辈子，自己过的舒心就好了，管太多，这......多累啊？”

默默的点了点头，对于李阳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语，馄饨摊的大姐倒是颇为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