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在月亮近于中天的时候，亭长，那个年近五十的老头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敲门。

到了王莽这里，面对王莽探寻的眼神，老亭长无奈一笑：“听说是什么逃犯，流窜我们这里来了。有据说是从长安来的骑士，追索了一路，一个个不言不语但威风得很，县里那个粟县尉平日多跋扈？还不是得带着那十五个正卒伺候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逃犯……？”王莽不禁开口，“多凶残的逃犯，竟要十数个兵甲俱全的骑士连夜追索？”

“唉，还能如何呢？无非是些杀人盗贼、积年悍匪罢了。”老亭长面露愁色，“王家公子也不必担心，都是乡邻乡亲，知根知底，只是奉命来通告一声，一旦发现了盗贼的踪迹还望通知一声。”

“当不得公子，”王莽面色如常，拱手道：“多谢您了。”

老亭长摆摆手，带着两个更卒走了。

夜寒霜重，他本就微白的发髻似蒙了一层霜。

“走了，”王莽对着屋里的一人漠然说道，“我听你的就是，但不要惊扰我家人。”

“好个少年郎，”那人的声音似是很高兴，但又因强忍痛苦导致声音有点变形，“放心，只要你不乱出声，我敬你孝顺不会伤你家人。”

说着那人嘿然一笑，似乎又触及了伤口疼得咧嘴嘶声。

黝黑的屋里点了一盏烛灯，橘黄的火焰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

说起来刚开始见到他后投鼠忌器，帮他应付了亭长，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人长什么样。趁着烛光，王莽不动声色地向他看去。

出乎意料。

本以为这类江洋大盗要么穷凶恶极要么獐头鼠目，谁知却是个英气阳刚的青年，眉眼似汉剑出鞘，皮肤因风霜而有些皲裂，但还是能看出原本应该不错。

此刻青年跪坐在地，正咬着牙，将一些药粉似的东西抹在左臂上，瞥到王莽正偷看自己，悄然收敛了神色，冷冷说道。

“小屁孩，没见过杀人悍匪吗？”

王莽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伤口看。

见状，英武青年傲然说道：“像这样的伤口我全身上下还有近十处。”

他想了想，又补道：“不算已经结了疤的。”

王莽沉默了，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自豪的。藏在他袖子里的王邙也不禁吐槽道：“这家伙好像不是很正常啊。”

王莽轻收了收袖子，示意不是交谈的时候。

青年抬了抬眉，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伤口。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淡然，”王莽开口道，“早知道光外面就有数十个骑士，估计都是冲着你来的吧。”

英武青年哂笑道：“有多少人我还不知道？”

“我这身伤痕就是外面那几只狗奴所赐。”

王莽毫不在意青年的嘲笑，双手抱胸倚在墙上，“哦。”

“你就没其他想说的？”英武青年倒是有些忍不住了。

这个人似乎不太聪明的亚子。

王莽仔细瞧了瞧他的伤口与坐姿，判断假如动手的话有几分胜率。

最终他决定还是尽量不要刺激伤者，让其有个平稳的心态以免耽误了治理，毕竟相逢即是缘。

于是他顺着问道：“你是谁？外面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捕你呢？”

“关白，字素卿。河北东郡人。”

后面的问题，自称关白的英武青年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愣了愣之后才开口，语气却有些低沉了：“外面有五个穿玄甲胄的，是太祝令下属的屠者。专门追杀我这种人。”

“太祝令？屠者？”

“怎么说呢，”英武青年想了想，“唉，早该知道你什么也不懂，还不如不让你问了。”

他有些懊恼。

但他还是耐心地说了。

太常，是朝廷九卿，掌管宗庙礼仪。

但同样也是宗教的管理者。

其下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和太卜五个部门。

太乐和乐府既采集民间歌谣，暗地里也监视地方宗教，收集信息情报。

同样，太祝掌国家祭祀，比千石，其下置令、丞各一人，皆六百石。令、丞之下又有屠者、祝人、宰，人数不定，皆二百石。

太宰与之类似，亦有诸多屠者，实际上与太祝相互竞争。多

所谓屠者，实际上皆是入则君子端坐，出则持刀杀人。有些是百战不死的军伍悍卒，有些是受了招安的江湖好手。

屠者所至，知情者闻风丧胆！

王莽听得认真，却难免反驳一句：“你这说得像小说家之言，神神异异不伦不类的，屠者要是有你说的那么玄乎你还能站在这里讲梦话？早就被砍下脑袋挂到元城城墙上去了。”

“要挂也是挂在东郡的城墙，”关白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屠者固然强，但我自幼随家父习武，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王莽算是看明白了，这人虽然是个亡命徒，但本性并不坏，还喜欢吹牛，若非如此，王莽也不敢如此随意。

这和君子欺之以方是一个道理。

“哪里有能以一敌百的人呢？”

“有的，”关白忽然肃容沉声道，“河北大侠、东苍剑圣，于雒水对阵三百羽林骑。历经一个时辰，力竭而亡。”

王莽本以为他又在胡说，但一看其颜色，又想起此前的种种遭遇，悚然，正声问道：“那位河北大侠与足下的关系是……”

“正是家父！”关白垂下头去，烛光在黑夜里晃荡，鬼气森然。

王莽沉默了。

……

夏夜的风，倘若说一开始还有几分白日的余温，那么过了子时，便是裹挟着冰霜在吹了。

铁甲也就更加寒冷冻人。

那十五名郡里来的正卒骑士已是撑持不住了，偶尔打打哈欠或者搓搓手取暖，但谁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只因矗立在前方的那五座雕塑，他们自从派亭长连夜去传达命令后，便下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能站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郡卒们低头窃语时都觉得这就是群怪人，哪有像这样追捕犯人？

“动了，动了！”一个郡卒小声而惊喜地发出声来，引得其他郡卒也转过头来行注目礼。

正是那五位屠者中的一位，走到了屠者头领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