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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祸娘之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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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顺德十二年七月初九。本应是夏去秋来的日子,在南方却是烈日当空,热暑炙地。向湘水远眺过去,恍恍然间浑浑沌沌的,彷佛人间将要被融化一样。

那时南方战事频繁。榕城失守,逆党盘踞,已有小半年之久。父亲未雨绸缪,早早安排举家搬离榕城,到湘州州府雒城附近的小村子安顿下来。此也约有大半年的光景。

村子临于湘水之侧。从我家出门穿过几户人家,便能来到河岸上。黄昏时候,河边是最凉快的地方。微风渺渺,湘水荡漾着细纹一般的涟波;静水淼淼,霞光洒下,湘水如同披上一件金黄色的绸子,光是静静看着,也是心旷神怡。

那时候翎君还是一个孩子,才九岁,是我的小丫头,当时名字叫小翎。小翎调皮得很,哪能想到她日后会如此端庄得体。在爹娘不留意的时候,她会怂恿我脱下鞋子,让我走在细细软软的沙子上,任凉飘飘的河水轻扑在脚丫上,别提有多舒服了。这时,小翎就会在河岸的石头边上,与同村的妇人一起洗衣服。哗啦啦的水浪声,啪啪响的搥衣声,还有妇人们絮叨叨的谈天声,交织在一起,激荡在一起,平静而富有生机。

那时我十八岁,是姑娘家最耀眼的青春年华。只要我陪小翎去洗衣服,妇人们的话锋总会落到我身上。

“乖乖,你们家小姐也出落得太好了!”

“可不是吗,真不愧是霍家的大闺女,这村子里哪有长得这般标致的?”

“还村子呢,我看城里头那些千金都比不过。”

“长得太出众啦,哪样的公子爷才能配得起啊!”

“小翎,霍家不是早给方相寺送八字相姻缘了吗?我看最近巫觋大人就得过来相面,到时候完了可得跟我们扯掰扯掰啊!”

是啊,正是今天,顺德十二年七月初九。上午,父亲便请来了州府方相寺相司大人,来为我相命相姻缘。我也是一大早就起来,盛装打扮,隆重而待。毕竟,相司大人不仅仅是巫觋大人,还很有可能是我的主媒人。

一家人喜孜孜地围着相司大人,对相司大人的答桉充满期待。可没想到,相司大人对我打量一番,再推演一番后,眉头微微一皱,脸上泛起一点不祥之色。

父亲忙问道,“大人,敝人这劣女,命格如何,姻缘如何?”

相司大人站起身子,先是躬身一拜,后苦笑道,“请恕本巫直言了。”

“大人请说。”

“贵千金不幸,命格呈凶相。。”

“凶,凶相?”父亲踉跄了一下。

“霍老爷莫急,且听本巫细细叙来。”相司大人沉吟了一下,“贵千金的命宫为迁移宫,乃弱宫,此为凶命之征其一。其二,命宫之凶吉,又在于天时庙地。先看庙地,以星辰断命,贵千金是木星入辛亥,可谓弱宫失地,为祸更重。再看天时,贵千金生于乱世之初,生于乱世之时,可谓生不逢时,一分凶作十分凶,一分恶化十分恶。”

“这!”满堂亲客都面面相觑,父母亲更是一脸惊慌。

“大人,此凶命,可有化解之法?”

“有的有的,大家勿要害怕。”相司大人苦笑道,“只要寻一个好夫婿,觅着八字相合之贵人,就能逢凶化吉。只不过,切记的是,万万不能在乱世时成家立室,要等这逆党之乱过去了,贵千金再行姻缘。否则,”相司大人瞧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此等面相,恰恰是乱世之佳人啊。”

乱世之佳人?我心头忽地一顿。

“要等逆党之乱过去?这,这南方都乱了好几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劣女都已经年到十八了······”

“唉,老爷,既然相司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只能遵照行事。否则,秀儿这凶命······唉。”

一时间满席叹息。相司大人宽慰几句后,又道:

“本巫有几句叮嘱,想私下对贵千金说,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大家都出去吧!”

亲戚宾客皆离堂。爹娘也欲离开,然走到我面前时,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娘还捏了捏我的手,苦笑道,“秀儿,好好听清楚相司大人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娘。”我也苦笑,点点头道。

小翎扶着爹娘离开后,堂子就剩下我和相司大人两人了。

“相司大人,”我对相司大人盈盈一拜,“有什么嘱咐的话,您就直说吧。我自己的命,我自己得清楚,好让心里头有个主意。我知道,您刚才说的破解之法,都是宽慰我爹娘的。”

相司大人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

“女子聪明少慧,貌美少惠,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霍小姐,其实你的命格中,还有一大凶,我没有向令尊堂表明。”

还有一大凶?呵呵,这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

“还请大人明示。”

“你是戊申日生。戊申乃是六十甲子中,三段十五辰之末,犯了阴错阳差煞。”

“阴错阳差煞?”

“对。你戊申犯的是阳差。”

“那,”我听着这“阴错阳差”四字心头一暗,苦笑道,“那是怎样不好呢?”

相司大人叹了一口气,“本巫只能直言了。女子命逢此煞,爱情难能如意,婚姻不得圆满。哪怕你遇到命中郎君,也是阴错阳差间,本末倒置,好变不好,事本成而终反败。此煞乃男女姻缘之大煞!”

听着这番话,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这位大人的话,竟没有一处是“恐怕”、“可能”,全是义正言辞,母庸置疑。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用审判就能定罪;哪怕逃过死罪,也难饶活罪。

“那这阴错阳差之命,就没有什么逆改之法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是天命,我们只能顺其自然。”当然了,”相司大人放缓语气,“此只是先天之命格,还有后天之运势行限可影响一生。这需要卜学了。本巫卜术不精。姑娘若是有意,可到方相寺卜筮间请卜司大人行卦。当然,这也就要就事论事了。”

“那除了相命算卦,除了顺其自然,”我苦笑道,“我自己就没有能为、应为之事了吗?”

“应为之事,方才已经说了,切不可于乱世成家立室,否则易成乱世之佳人,红尘之祸水。至于能为之事,恐怕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斩断情丝,遁入空门,化作方士。”

我已经哭笑不得了,“我的命真的那么差吗,竟然要当上方士才能化解?”

“迁移宫,失天时,损地利,犯阴错阳差煞。你的凶劫,只会在爱情姻缘上。你若是寡情薄意之人,那遇着八字相合之人,一生或许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但你若是有情有义之人,再遇着命中犯煞之人,那必定是多灾多劫,甚至阳寿难尽。”

“那相司大人,觉得我是无情之人还是有情之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相司大人看着我,“你的面相,恰恰说明了你何止有情,简直是专情之至。”

“呵呵,终于有一句中听的话了。”

相司大人再度苦笑,“本巫不是什么野巫骗子,都是实话实说罢了。若有触犯之言,还请霍小姐原谅。”

“大人言重了。大人真心相告,凡女感激不尽。大人可还有什么嘱咐的么?”

“唔,倒是还有一事,可于小姐有利。”

相司大人走到门前,一打开门,小翎便趔趄一下,差点跌倒在门缝处。

“小翎,你竟然在偷听?”

“我,我只是想知道一下小姐的命运如何······”小翎转向相司大人,不满道,“相司大人,我家小姐长得这么好看,这命有那么差吗,都被您说得一无是处了!”

“小翎,不得无礼!”

“呵呵,无妨无妨。本巫直言之举,也曾多次受百姓质难。只不过,现在本巫要说一句好话。”

“好话?”

相司大人打量了一番小翎,后转向我笑道,“这位小翎姑娘,乃是可信任可托付之人,日后必定和霍小姐患难与共,与霍小姐成为生死之交。”

我微微一笑,“不用日后。她已经是了。”

“呵呵,那就请恕冒昧了。”

其后,相司大人便离开了。

我送他到门前,看着他慢慢从田埂上走出去。他边走还边吟了一阙歌:

“阳差阴错是如何,辛卯壬辰癸己多。丙午丁未戊申位,辛酉壬戌癸亥过。丙子丁丑戊寅日,十二宫中子细歌。好风流处不风流,花烛迎郎不自由。不是寒房因孝娶,残房入舍两家优。女人逢者亦依然,真假公姑或续弦。否则有刑多寡合,外家零落是前缘。”

尽管最后言欢告别,但大人的话,以及这阙歌始终在我心头萦绕不散。

唉,听到这些话,谁能高兴起来?尤其是我爹娘,一整天都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我反而得安慰他们:“爹,娘,大人最后都说了,这只是命格,还有运势和行限呢。任何情况都得就事论事,不能一概而论。若你们放心不下,可以明天到方相寺,向卜司大人求姻缘卦呀!”

“对对对!”爹忙说道,“这相司大人相完命后,还得去卜司大人那里问卦呢!我们事事都趋吉避凶,还怕秀儿命格不好么!”

“那也是。邻居那阿牛打小也是命格不好,但是他爹事事都请村巫大人起卦,按卦象行事。前一阵子刚成家,小日子不也是过得四平八稳的嘛。”

彼此好言相慰下,都稍稍宽心了不少。谈毕,我们决定明天上方相寺问卦。

可没想到,我的爹娘再也没有明天了。是夜,有一帮江贼上了岸,闯进了村子,在村里杀人放火,大肆作乱。他们闯进我家里时,爹娘和我都已经被惊醒了。我惶惶地走到院子里,正遇上几个江贼一手举火,一手持刀地捣乱砸物,其一人手上还拎着门房的脑袋。他们见着我,就好像看见宝物一般,贼熘熘的眼睛闪闪发光,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正惊慌尖叫间,爹和娘跑了过来,拉着我拔腿就往后门的方向跑。江贼自然穷追不舍。跑至后院时,我娘摔了一跤,我和我爹赶紧止步回头,却被一把飞过来的匕首吓得不敢动弹。江贼跑了过来,一把长刀插在了我娘身上,我和我爹哀嚎尖叫。三个江贼拔起长刀,笑嘻嘻地向我们走过来。

突然间,一个小巧的身影冲了出来,一手拿起地上的匕首,挡在我和我爹的面前。

“小翎!”我看着眼前瘦小的背影,失声喊了出来。

“老爷,小姐!你们赶紧走!走啊!”小翎也喊了出来,声音在颤抖着,双手也在颤抖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这时,我爹大吼一声,放开我的手,一步跨到小翎的身边,勐地抢过小翎手上的匕首。小翎根本没握住,被我爹一下子就拿到了,身子还摔在了地上。

我看着我爹决绝的背影,我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小翎,你带小姐走!快!”

“可是老爷······”

“快呀!你想小姐死在这里么!”

那三个江贼大笑起来,嘲讽着我们。

此时,小翎站了起来。火光之下,我看着她瘦小的肩膀不再颤抖了。

她转过身子,拉起我的手,“小姐,我们走吧!”

“不,我不能走!”我一下子甩开她,“要走你自己走!我要跟我爹娘在一起!”

“秀儿,赶紧逃吧!”我爹看到不看我一眼,哽咽道,“你娘死了,你爹也不能独活!但你要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啊!”

说罢,我爹竟然大喊着冲了上去。我眼睁睁看着我爹被江贼乱刀砍死。

可他倒地时,双手还紧紧抱着一个江贼的腿。江贼骂了一声,又刺上一刀。

我看着这惊人绝望的一幕,再也哭不出来,全身毫无力气。任凭小翎拉着我,从后门逃了出去。那一夜的路,相信是我和小翎这一辈子跑得最快,跑得最多的路。

我们逃到江边的小山上,躲进一个山洞里。

我们心中悲恸,身子疲累。黑暗中两相无言,紧紧抱在了一起;又不敢痛哭,只得默默地流泪。哭着哭着,我们都迷迷湖湖地睡着了。

次日,我们又是被惊醒了。

江贼还是找到了我们,不容分说地将我们拽出山洞。山洞外黑压压的满是江贼,一个个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大哥,”拽我们出洞的江贼向着一个江贼头子笑道,“就是她们!你看,是不是两个好货色?特别是那个小姐,简直是极品啊!等大哥您玩完了,再卖给娼寮,都能赚一大笔呢!”

江贼头子和江贼们都无耻地淫笑起来。小翎小小的身子挡在我面前,稚嫩的声音打颤道,“你们敢对我家小姐乱来,我就,我就······”

“小姑娘,你就什么?说呀,说呀!”

“我就杀了你们!”

小翎话音一落,他们又是爆发出狂妄的笑声。

“杀了我们?怎么杀呀?你不行啊,再长几年再来和老子玩吧哈哈哈哈哈!”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又想起我爹娘的惨死,我顿时怒不可遏,拦在小翎的跟前,对他们怒吼道,“你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放过这个孩子,我跟你们走!”

“哼,放她走?你们两个都得走!绑了她们!”

只见江贼头子一声令下,好几个江贼拿着麻绳子汹汹地走了过去。我和小翎紧紧抱在了一起,他们就粗暴地扯开我们,一边嬉笑着拧捏着我们的身子,一边绑上绳子。那一刻任人摆布的混乱间,我脑子蓦地一片空白,茫茫然地绝望起来。

我是多么想死,多么想随我爹娘而去。我不能被他们玷污身子。我不能!

心意一定,我不知哪来的力量,一下子挣脱江贼的手,向着一棵树冲了上去。眼看就要撞上时,却被人一脚重重地踢开;跌在地上后,我又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臭婆娘,还想死?老子现在就治了你!”

那江贼头子竟然一步跨过我,一下子坐在我身子上,就要脱我的衣服。我惊慌尖叫,拼命挣扎——那是一种何其庞大的恐惧——我乱动着,尖叫着,流泪着,感受着衣服被扯烂那一刻,深深的绝望······

突然间,那江贼头子蓦地停住了动作。紧接着,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掩住了他的眼睛,并将整个人一下子从我的身上掼走。

我看见他了。他也看见我了。那是我们这辈子第一眼对视。

他是如此的好看,如此的英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恍如神灵。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屏住了,心跳如小鹿乱撞;我并不认识他,却对他有种相识已久的亲切;我不用思考,我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心属何处,归宿何处了。那种感觉,就是命中注定的,注定的。

他向我伸出手,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天啊,他的手是如此的温暖,不,是炽热,滚烫滚烫的,好像烧旺的火炉子一样。他把我拉起来,嘴角微微上翘道,“你的手很冰。”

他刚才是笑了吗?笑容竟这么隐秘。我的手的确很冰。巫医大人说过,我体质偏寒,血气不足,所以手脚常年冰冷。只不过这不足为虑,许多姑娘都是这样子,多锻炼身体即可。然他又开了一个玩笑,言及有一个说法,说女孩子手脚冰冷,是因为缺乏爱。只要找到一个体温炽热的郎君,自己的手脚就会慢慢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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