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看样子是儿子给你涨脸了?”
乌成祥一回到家,月芳便瞥了一眼他,语气轻快地说。
自从受伤后,他便很少露出笑脸,话也越来越少,更是很少出门,去找人打牌或者串门。
昨儿得到矿上的邀请,让退休职工也去参加表彰大会,乌成祥原本不去。
乌海见状说:“爸,你儿子我一年挣了三个奖,这么涨脸的机会你要错过,可别后悔啊。”
乌成祥听后,也犹豫了一阵,今儿早上,他想来想去,最后拿定注意,便悄悄潜入会场,坐在最后一排,开完了整个会。
当他看到年轻得像一棵鲜嫩的水萝卜的儿子,披红挂彩地站在台上,接受矿长的颁奖,当他接受到旁人投来的羡慕和欣赏的目光,他的眼眶都红了。
“可不是嘛,唉,这辈子算是没白活。”
乌成祥眼角堆着难得的笑,语气依然免不了沉重。
“嗳,这娃明明在我身后跟着,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乌成祥念叨着,他真想再好好看看儿子的那些大红奖状,和那条烫金大字的红绶带。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些东西,没想到不到二十岁的儿子,竟然全部都得了。
成祥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月芳呵呵笑了一声,道:“说曹操,曹操到。”
“谁是曹操啊?”
梅金禧说着话,就背着手,踱了进来。见成祥两口子正在屋里说话,便笑着说,“恭喜恭喜啊,你们养了个有本事的儿子!”
月芳和成祥脸上立时爬满惊讶的表情。
“金禧!”成祥几乎是低呼了一声。
“嘿嘿,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好像见着鬼了似的。”梅金禧嗔怪着,迅速瞄了月芳一眼,将目光转到成祥脸上。
月芳也正拿眼仔细端详他。
只见他两鬓头发全都白了,依然是三七分头,面容苍白而瘦削,唯有眼睛里,依然闪着温热的光。
是的,那光不再是滚烫的,灼热的,令人浑身紧巴的,而是温热的,令人轻松和温暖的。
“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月芳故作轻松地问。
“还不是你们家乌海的黑旋风把我吹来的!”梅金禧笑道,“还不到二十岁吧?”
“嗯。”成祥和月芳同时嗯了一声。俩人脸上的开心,一目了然。
“今儿高兴,我去给咱买瓶酒,再买点肉,咱们好好喝一顿。”
金禧说着,就要出门,成祥一把拉住,“到了我家,怎么能让你买?还是我去。”
成祥说着,便大步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月芳和梅金禧,俩人一时无话,就那么坐着。
月芳手里正麻利地织着一件烟灰色毛衣。
梅金禧痴痴地看着月芳,又长叹一声,道:“月芳,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还能为了什么?”月芳头也不抬回答道。
“突然觉得活着好没意思。”梅金禧恹恹地说。
“你看你,咋又说这话?”月芳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梅金禧,说,“年轻的时候活自己,老了活儿女。你两个女儿都那么好……”
“年轻的时候也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连个对象都不能自己做主。”
“人要往前看,金禧,过去的都过去了,老记恨着也没用。往后你肯定活得比谁都滋润。”
“我突然感觉自己没往后了……”
“又胡说,你这个人今儿咋回事嘛?”
“月芳,成祥是个好男人,你跟他好好过。”
“本来就好好过着呢。这还用说嘛。”
“我意思是……你的心……”
“我的心,你别管。你好好活自己的。”
“我,放不下你……”
“……”
“成祥,这么快就买回来了?”梅金禧忙站起身,迎上去,接过酒瓶子。
“我去给咱炒两个菜。”月芳说着,也放下毛衣,去了厨房。
月芳心里突然很难受,这梅金禧今儿说话怪兮兮的,搞得她好不容易平静了的心,又开始瞎扑腾。
不一会儿,月芳便端上来两热两凉四个菜,放在桌上,笑着说:“今儿允许你们放开喝,喝高兴。”
“我看到矿上通知长旷人员上班呢。”
乌成祥跟梅金禧碰了碰杯子,干了,然后看着梅金禧说。
“就是,我刚到矿上报过到了,打算明天就上班去。”
“你还是请个假吧。”成祥打量了一眼梅金禧道。
“说什么也不给请。我试过了。”
“那你就想办法,弄个地面工种上。”月芳插话道。
“唉,以后再说吧,哪有那么容易呢!”梅金禧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扫视了一圈屋子,问,“乌海呢?他没回来吗?”
话音未落,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哟,你家也装电话了啊?”梅金禧循着铃声看向五斗橱,一块花手绢下面传来清脆的铃声。
“还不是乌海?他一定要装个电话,说万一队上有事,好联系。”月芳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接电话。
“哦,乌海啊,你咋不回来吃饭?”月芳拿着话筒,笑嘻嘻地说,“你在你梅叔叔家?哦,好,好,那你在你梅叔叔家吃吧。告诉你阿姨,你梅叔叔在咱家吃饭呢。”
说完,还满脸堆着笑,“这娃跑你家去了。”说着眼神亮亮地看了眼梅金禧。
“哦。那正好么。我替他吃饭了算是。”梅金禧也笑着说。
“小雪回来着吗?”月芳突然问。
“嗯。”
“唉,我这儿子估计给你们家养下了……”
“呵呵,那感情好。算是我的造化。”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只顾说着,乌成祥闷着头,一口酒一口肉地吃喝着,不知不觉已经上了头。
“月芳,你嫁给成祥,真是你一辈子的福气。”
梅金禧突然看看成祥,又看看月芳,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人家都说,成祥娶了我才是他的福气。”月芳不以为然。
“其实是你福气更大。”梅金禧脸颊也微微两片酡红。
“我福气再大,也没有你大,我那么优秀的儿子都被你闺女拐跑了……”月芳眼皮夹了一下梅金禧道。
“唉,儿女的福,估计享不上喽!”梅金禧呵呵笑着,站起身,要走。
“哎,酒还没喝完呢,咋就走?”成祥一把拉住梅金禧的胳膊。
“俗话说,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该走了。”梅金禧向着乌海抱抱拳,看了一眼月芳,潇洒地转身而去了。
那瘦削的背影,像一片提前飘落的叶子,飘飘摇摇的,不知要飞向哪里。
屋里,成祥和月芳对视一眼,都暗自纳闷,“这人,今天咋这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