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荣贵妃便神色匆匆地赶了过来。宁鸢抬眼一眼，她竟是换过了一身装束——先前过来时，宁鸢虽不曾留心去看，但依稀记得她穿的是桃红色的金丝牡丹襦裙，可此刻，她换了身藕荷色的裙子，发髻也换了寻常的堕马髻，整个人看起来都要比往日柔弱了不少。

“皇上万福金安——”荣贵妃盈盈福身，竟是梨花带泪：“臣妾请罪来了，还望皇上宽恕臣妾。”

李纯默了一瞬，沉声道：“你来请罪？你做错了什么要来向朕请罪？”

荣贵妃眉头微蹙，眼眶微湿：“臣妾身为贵妃，原本应为后宫众人表率，可今儿个却因为熙美人的几句不敬之词而动了气，实在有失贤德。”

“不敬之词？”李纯冷哼了一声：“那你倒给朕说说，鸢儿说了什么不敬之词，竟要你动怒？”

荣贵妃早就有备而来，闻声低了低头道：“熙美人入宫的日子到底不久，所以一再于后宫之中讨论前朝立储之事。臣妾屡次告诫她却不听，今儿又再犯，所以……”她说着拜了下去：“臣妾罪该万死，应该好言相劝，实在不该动怒。”

好一套说辞！宁鸢心中冷笑，却也对李纯委屈道：“臣妾没有！臣妾知道皇上不喜欢后宫干政，所以从来不敢多说，还请皇上明鉴。”

李纯按了按她的肩，示意她安心，方对荣贵妃道：“鸢儿的为人朕最清楚，就算她真的说了什么，也断然是点到即止，不会太过分。你的为人朕也清楚，一些芝麻小事就能记在心上，唯恐天下不乱！”

荣贵妃骤然抬头，这份惊讶却不是假装。从她嫁给李纯这么多年，李纯甚至从来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更不要说如此训斥。一时心痛难耐，她竟真的掉下了眼泪：“皇上是责怪臣妾肚量太小，没有容忍之心？”

“难道不是吗？”李纯毫不心软：“你自己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有数，这些年来都做过些什么也不要当朕全都不知道。朕一直念着你跟随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料你愈加过分！”

“臣妾过分？”荣贵妃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捏紧了衣角，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宽待自己的男子：“臣妾在皇上身边侍奉十五载，从来没有半点不尽心之处，事事以皇上为先。就算臣妾平日里训诫妃嫔，也全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唐江山……”

“训诫妃嫔？”李纯却打断了她的话，面容清冷：“你倒是与朕说说，你凭什么训诫她们？”

荣贵妃一愣，张了张嘴，半晌才呆呆道：“臣妾贵为贵妃，难道不能代皇后执掌凤印吗？”

李纯冷冷一笑：“你也知道是代为执掌凤印？朕还以为你早就当自己是皇后了。”

荣贵妃眉间一紧，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样狠心绝情的话他说起来竟如此平静，这些年来她对他那么好，他却可以因为别的女子而将一切罪责都推在她身上。荣贵妃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极痛，连辩驳都忘记了。

宁鸢听着也是怔忪了片刻，方回过神来。她虽记恨荣贵妃害死了晴芳，却也不否认她这些年来对李纯的好。她们二人同时嫁给李纯，共同侍奉了他这么多年，彼此的付出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虽骄纵高傲，但那一片真心，却是火热的。

到底是李纯薄幸，当年能够下毒害死沈萱，今日便能冷心说出这些话来。

屋内沉默许久，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最终还是荣贵妃开了腔：“皇上册封臣妾为贵妃的那晚，曾对臣妾说，以后后宫就要靠臣妾来打理了。臣妾敢问皇上，当年那句话，皇上还记得吗？”

“朕自然记得。”李纯微微别过脸去，没有直视她的目光：“但朕许你打理后宫诸事，却未曾许你在后宫任意妄为。要说训诫，皇后虽已不在了，太后她老人家尚健在，要惩处也该由太后来惩处。你如此刁蛮，朕实难容忍。”

“刁蛮、任性、小气……臣妾这些年来的付出，就换来皇上的这几个字，是吗？”荣贵妃苦苦笑了下，吸了吸鼻子：“那皇上今日要如何惩治臣妾？啊，对了，皇上还没说今日要惩处臣妾的起因是什么呢，不如让臣妾来猜一猜？”她幽幽看向宁鸢，虽还在笑着，但那抹苦涩却叫人心酸：“熙美人似乎伤得不轻，总算……叫本宫如愿了。”

李纯骤然蹙眉：“什么叫让你如愿了？”

“怎么不是如愿？”荣贵妃嘻嘻笑起来：“这贱人日日缠着皇上，本宫早就盼着她容貌尽毁、恩宠尽失。今日活该她倒霉，不过也怪本宫下手不准，否则一早毁了她的脸，又岂止是伤了下巴那么简单。”

“你这毒妇！”李纯一手指着她，身子微微发颤：“枉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尽是存了这样的蛇蝎心肠！你叫朕如何容你？”

宁鸢心下一沉，轻轻叹了口气。谁都知道荣贵妃此时说的是气话，李纯也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但今日为了落实她的罪责，他假装不知罢了。不知道荣贵妃此刻是什么心情，但若能再选一次，宁鸢忽然就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了。

她们二人，都是被命运挑选的可怜人罢了。

“皇上不必容忍臣妾。”荣贵妃跪直了身子，眼泪还在流着，却是平静地看着李纯：“皇上想怎么责罚尽管责罚就是了，臣妾无怨无悔，全都受着就是。”

李纯目光从她脸上扫过，不是没有动容，但若错此良机，他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一挫郭氏的锐气。郭氏一族与沈氏不同，他可以除去沈氏，却不能除去郭氏，否则就该是他不尊不孝了。

静默了会儿，李纯低声吩咐周福海道：“传朕的旨意，荣贵妃郭氏，嫉妒成性、任意妄为、无德无贤，着褫夺封号，降为……美人。”

周福海一惊，小声道抽了口气，细细打量了几眼李纯的神色，才躬身应是。他未曾料想李纯竟会如此盛怒，还当不过小惩大诫，禁足半月也就罢了，谁料竟是夺封号、降位份这样的大过，看来李纯是确实再难容忍了。

荣贵妃浅浅一笑，平静地福身：“谢皇上……不杀之恩。”她冷冷看着李纯，嘴角尽是戏谑之意。这样的男子，不配叫她郭静岚费尽心思。

李纯不再看她，淡淡道：“你回去吧，秀坤宫仍让你住着。朕希望你好好思过，切莫再犯。”

荣贵妃仰了仰头，未再作答，僵着身子走了出去。

“没事了。”李纯转头安慰宁鸢，笑容之中却有一丝勉强：“朕已经处罚了她，有她前车之鉴，以后后宫之内也不会再有人如此妄为。临水斋你暂且住着，过一阵子，朕找个好地方再叫你搬过去。”

宁鸢牵了牵嘴角，还是忍不住道：“皇上对她的责罚，会不会太重了？”

“朕心中有数。”李纯显然不愿多说，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朕有些累，而且此事的详情还要去向太后禀告一声，就不留下来陪你了。”

宁鸢点点头：“皇上自去忙自己的事儿吧，臣妾会好生照顾自己。”

李纯笑了下，看向苏梦羲：“你帮朕好好看着她，朕相信你。”

苏梦羲应道：“臣妾会的，皇上放心去忙吧。”

李纯又理了理宁鸢的发丝，柔柔笑了笑，方转身离开临水斋。宁鸢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一阵疲累之感排山倒海而来。到底是谁困住了他们，是这红宫墙琉璃瓦吗？每一个人，展露的都不是自己的真心。

反倒是荣贵妃，一嗔一怒之间，倒是真性情。只可惜今日之后，她的真性情，大概也会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