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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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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常鸣是茶州人,早年跟人走镖, 做的都是苦力, 没有读过书。永宜年间,他妹妹被端州守备军总指挥使纳为小妾, 在指挥府里颇为得宠,他因此过了段好日子, 成日出入赌场。可惜好景不长, 端州总指挥使不是个长情人, 没几年就厌弃了他妹妹, 他欠的那些债没有人还,只得再次出来跟人走镖。

永宜年末, 雷常鸣接了河州颜氏的镖,路上为了保住颜氏的小公子颜何如,豁出了性命跟歹人相搏, 从此得了颜氏的青眼。咸德年中博兵败后, 他借着颜氏的钱开始招兵买马, 发动端州守备营兵变, 杀掉了当时朝廷指派来的总指挥,彻底沦为端州流匪。

雷常鸣最初只有数千人, 但是随着兵败后朝廷的消极安排, 中博在重创下一直没有缓过元气,从平民百姓沦为流匪的人越来越多,他也逐渐成为了端州一霸。到了如今,他麾下的兵马已经远超中博各州守备军的人数。

“半年前, 雷常鸣在端、敦两州总共有一万四千余人。”周桂提着袖子,给萧驰野指地图,“他以端、敦两州之间的洛山为大本营,建立了自己的土匪窝。朝廷在重建灯州守备军时,曾试图围剿洛山,可是几次都无功而返,于是作罢,没有人再管。”

萧驰野系着臂缚,半靠着桌子,看着地图,说:“他带着四万人向茨州来,洛山肯定还要留下足够的兵马看守。这么看来,他起码有六万兵马,这是启东两个郡的守备军人数。”

萧驰野虽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却仍然让周桂汗颜。因为中博六个州,都有正规州府统辖,他们竟然就在六年时间里眼睁睁地看着流匪一家独大,形成了堪比正规军的规模。

“虽然大人与端、敦两州没有来往,但是平时也有外勤官员前去处理卫所案务。”孔岭坐在椅上,说,“短短半年,他就聚集了这么多的人,我们竟没有得到任何风声。”

“侯爷,”周桂恳切地说,“原先我思量着,雷常鸣不过万余人,围剿他不过是个把月的事情,但是他如今四万人马直奔茨州,我们仅凭禁军两万人,怕是危险啊!不如……”

不如找人立刻去离北,把消息告诉萧方旭,让镇守东北粮马道的离北铁骑调兵南下,前来支援。

萧驰野系好了臂缚,却没有开口。周桂还想劝说,孔岭却从萧驰野的沉默里觉察出了其他东西。他借着奉茶的动作,按下了周桂的手臂,周桂便把话咽了回去。

“大人与成峰先生不必惊慌,”沈泽川坐在另一个椅子上,还在看那封驿报,“雷常鸣的四万人也要吃饭,他疾行不了,后勤必须携带充足的口粮,才能支撑他跨越千百里到茨州跟我们打一仗。况且……”

沈泽川神色浮现出些许古怪。

“这封驿报也未必准确。”

“同知何出此言?”周桂连忙提着袍走近,也看着那驿报,“这是茨州前去敦州处理盗匪案子的官员亲自发回来的急报,怎么会不准确呢?”

“他没有亲眼见到雷常鸣的四万人马,”沈泽川思索着,“仅凭灶土痕迹就信了雷常鸣的话,太过草率了。我疑心雷常鸣已经知道禁军到了茨州,所以才打出了四万人的旗帜,就是想要我们先乱了阵脚。”

“不错,”萧驰野垂着眸,说,“他如果真有四万人反倒更容易打了,持久战的消耗惊人,他比我们更加拮据。”

“可是他还有河州颜氏的支撑啊,”周桂急声说,“他能成此规模,都是因为颜氏的资助。河州有直通厥西粮仓的河道,想要给他供应后续粮草是很简单的事情。”

“大人糊涂了,”沈泽川忽然笑起来,“雷常鸣如果还有颜氏在背后全力支撑,那他这么着急到茨州来干什么?你忘了么,他来茨州就是为了要粮食。”

“他年前就来过一次,时隔几个月,再次到访。”萧驰野说,“不仅表明他很可能和颜氏闹翻了,还表明他在洛山的老底已经不够他吃了。他往东就是茶石河,边沙骑兵比他还会掠夺,他无依无靠,只能屡次来找茨州要粮。”

“那他为何早不来晚不来,非要等到禁军也到了茨州再来?”孔岭绕着桌子,缓行两步,说,“侯爷到了茨州,对他分明百害无一利。”

“因为韩靳在禁军手中,”沈泽川合上驿报,起身说,“他能够存活这么久,是因为颜氏的帮助,他如今和颜氏分道扬镳,想要继续占据山头当霸王,就得寻求新的帮助。他是流匪,手底下的人越多越麻烦,别的地方可以靠山吃山,但是中博贫瘠,他掏山也只能吃土。这个人很会把握时机,他能发迹,就是人生三次转折时都上对了船。他有兵,中博正好缺兵,可他没有门路,正好策安带着禁军要通过茨州,他若是能够击败禁军,救出韩靳,就能对阒都上报功劳,通过韩家谋取中博的武官职位。”

“他倒是打了个好主意,想要摇身一变成为正儿八经的朝官。”周桂不忿,跺脚道,“全然不顾茨州百姓么!”

“这也只是猜测,还是要先与这个人交了手才能摸得更加清楚。”萧驰野挂上狼戾刀,对周桂说,“茨州背靠离北,雷常鸣不能越境绕后,就无法围城困住我们。大人立即叫人封锁城门,连狗洞也要堵起来,他手底下都是脱了户籍的三教九流,防不胜防。”

“侯爷这是要据城对峙吗?”孔岭面露难色,“茨州的城墙老旧,恐怕抵挡不住雷常鸣的冲击。”

“禁军不能入城死守,”萧驰野扶着刀,微微露出了森然的齿,“我跟你打个赌,雷常鸣决计不敢对我的兵正面冲锋,这是他心存畏惧的地方。”

* * *

黄昏时萧驰野和沈泽川巡视城墙,两个人皆带着刀,并行在城墙上。

“这城墙最近一次修葺,还是永宜年间的事情。”沈泽川试着推了推墙垛,那被风雨侵蚀的土泥落了一地。

“周桂也是因为穷,他这几年着急着解决吃饭的问题,自然无暇顾及城中军防。”萧驰野拾起块土,揉碎在手中,“禁军可以背靠茨州,但是不能退到城内。”

周桂想要寻求离北的支援,萧驰野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不肯开这个口。他马上就能回到离北,但是带着的这两万禁军该怎么安排,这是他跟父兄还没有商议的事情。他了解离北铁骑,那样完整的队伍是无法迅速接纳禁军的——这两支军队已经可以预料地要经历非常艰难的磨合。此时开口寻求支援,如果萧方旭真的来了,那么萧驰野回到离北就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这场仗是他回家的第一仗,他必须赢,他必须自己打赢。

天边的落霞横铺,染红了半面天空。城中的屋舍鳞次栉比,炊烟袅袅,人声喧杂热闹。沈泽川垂手盖在萧驰野的发心,两个人一站一蹲地看着下边。

“雷常鸣算是个能人,”沈泽川说,“但决定他到底是个流匪还是个枭雄的人是你。”

“乱世出枭雄,”萧驰野把手臂架在膝上,缓缓撑起身,“我会带着霸王弓去的。”

他站在这里,像是黄昏光影里的茂树,又像是城墙前屹立的高山。沈泽川看着那些束缚逐渐消失,萧驰野蓄势待发,他该在这混乱的局势里锋芒毕露。

“等回到离北,”沈泽川望着他,“王爷就该发现你又长高了。”

“上次见已经比他高了,”萧驰野笑起来,“小时候觉得老爹像棵参天大树,他把我放在肩头,骗我能够摸到云彩。大哥也想坐在老爹的肩头,可是他那个时候已经上学了,觉得自己是个兄长,为了端庄稳重,从来没对老爹开过口,只是看着我坐就会开心。”

沈泽川也笑起来,他望回天边,说:“都说世子长得像王妃。”

“两三分吧,”萧驰野眼里映着漫天的霞,“只是没有我这么像老爹。其实大哥曾经很苦恼,老爹抱病退居王府时,他才十几岁,猛然之间要在那些狼虎般的汉子里搏一条出路,很难。他起初被人嘲笑最多的就是不像老爹,他没有足够健硕的体格,他曾经对朝晖说……”

萧驰野侧颜沉静,他像是回忆起了那一天,又莫名地陷入一种难过。他转头拉住了沈泽川的手,喉间几次滚动,才说:“我们做兄弟的,也很奇怪。我羡慕大哥的稳重,也羡慕他的从容。我从前一直这样想的,‘要是我早生几年就好了’,那我就是大哥,就是世子,就能去尽情地驰骋,不会离开离北半步。可是有一天,他负伤回到家,看我在院里拉弓射箭,竟然对朝晖说‘真羡慕阿野’。”

“我以为父亲和大哥都不会痛,也不会倒,他们流血不流泪。但是大哥成婚那一天,他喝得烂醉,那么稳重的人,却小心翼翼地接过大嫂的手,像是已经预料到日后,对着大嫂红了眼眶。他把家人看作珍宝,他也会害怕的。”

“我没有什么地方比大哥好,如果真的要说,我仅仅是占了父亲给的好体格。”萧驰野握紧沈泽川,“我以前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大嫂红眼眶,现在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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