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一直留在房间里整理行李，直到墙上的吊钟发出轻敲的响声，她纔注意到已经是晚餐时刻。

在钟声持续敲完它最后一个音符之前，贾尼丝便已推着餐车在门口敲门进来，随后进入的则是管家老玛吉。

「姐，妳的晚餐来了。」女仆微笑道。

「妳必须到隔壁与亚德安少爷一起用晚餐。」玛吉迅速更正。「欧文姐，帮助少爷进食将是妳以后的工作之一，妳得先熟悉该怎么做。」

芮微微颔首，心里想着：服侍别人进食，她以前也帮助过一些幼童和行动不便的老人家做过的，这应该不难。

她无言地跟在贾尼丝和老玛吉的后面，知道今后她必须单独面对那个可恶的「少爷」，面对她的未来，以及她自己的命运。

她暗自祈祷，希望他的脾气够好，心情也别太差，她会好好努力，做好工作。

玛吉澄清了她早先的些许疑虑。

老管家那双效率很高的手不停地动作着，长满老茧的双手轻轻地在男孩身上铺好餐巾，又在他颈子上系了条方巾──像幼儿园朋友胸前戴着那种围兜。

「用餐时间到了，少爷。」她宣布道。

「我讨厌妳老是绑这块破布在我的脖子上，」亚德安抗拒地，「玛吉，我不喜欢妳老是这么喂我用餐，那让我觉得自己跟个智障儿一样。」

「别胡，你没办法自己吃东西的，我在你时候也这么喂过五年，我也喂过老爷五年。」玛吉实际地，转向一旁的女仆。「贾尼丝，把少爷的餐盘端过来。」

亚德安赌气地坐着，脸上充满了挫折；他不安地在长椅上扭动，有如一个倔强的男孩。

「我不想吃，」他露出嫌恶的表情，「玛吉，我真的不饿。」

但老管家不就此罢休。「少爷，你看起来不像不饿，别作违心之论了。你中午也吃得很少，现在当然是饿了，你只是不想我喂你用餐的愚昧想法在作祟，我以为这个问题之前已经讨论过太多遍了，结论不都是一样吗？你必须吃，你没有办法喂自己，所以我纔在这里帮你。」她以学校老师对顽童的口吻，「听我的话，把嘴张开。」

男孩不悦地嘟起嘴，然后乖乖地张着嘴，等着老管家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地把食物喂给他。

芮站在一旁瞠视着这一幕。她看得出来，虽然亚德安痛恨必须得像孩子一样无助地被人喂食，但在看似身不由己的状态下，那也只是片面的不满，他偶尔发发孩脾气﹑撒撒娇，彷佛依赖他人的帮忙已成为他的习惯，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等到老管家满意了，她把几乎空了的餐盘端给贾尼丝，以极其温柔的动作帮男孩取下围兜和餐巾，很快地用一块湿毛巾心翼翼地帮他擦净嘴角；显然她很珍爱这个眼盲的男孩，看她的样子，让人觉得这位老妇人并不像她的外表如此严峻不可亲近，她的服侍是如此地具有爱心。

「欧文姐，这就是妳以后要接替我的第一件工作。」玛吉温和地提醒她，「帮助少爷进食完后，妳再利用时间上一或两个时的字课程，我晚上九会再来。」

芮了解地头。「我了解了。」

「玛吉，那个女的……」亚德安僵直了身体，首度露出困窘的神sè。「她一直在这里？」他激动地问。

「她必须熟悉她份内的工作。」玛吉。

「她从头到尾都一直在这里看着我……看着我……」亚德安愤怒地咆啸道：「谁让她进来的？」

玛吉疼惜地看着别扭的男孩。进餐时间对他而言，都是一天当中最糟糕的时刻，他的自尊心太强，强到如果有外人目睹他的无能，他就会发飙，就会难堪得要命──即便是艾方斯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从没哺育过。他的愤怒显示了他的脆弱，她晓得他最恨公开表演被人喂食的模样；就算其间食物不心掉落在衣服上，或是肉汁漏出嘴角沾湿了围兜，对他而言，也是奇耻大辱──尤其是被陌生人看到。

在场的三个女人了然地互望一眼，却又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情况，他脸上的忿恨教人望之却步。

「我很抱歉我的存在使你困扰，」芮很快地，又怕自己太过鲁莽。「可我认为你如果能早习惯，就不会觉得尴尬了。」

他那明亮的蓝眸愤怒﹑视而不见地扫过声音来源的方向，态度傲慢得有如摒斥下人。

「贾尼丝，叫那个女人滚出去！」亚德安口气中的怒火，使得女仆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妳没听到吗？如果下一秒妳没把她轰出去，该滚的就是妳！」

「可是，少爷，她是……」

老管家制止贾尼丝下去，她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欧文姐是夫人聘请的看护，如果你对夫人的决定有任何异议，就去跟她吧，没必要对着贾尼丝大呼叫；这样子发孩子脾气，根本就没有用。」

「我会的，玛吉，我会要妈妈开除这个女人的！」他的不安呈现在尖锐的语气里。

亚德安的回答令芮的呼吸哽在喉间。她知道他有多讨厌她，多想把她赶走……今天纔第一天上班吶！可是她又能如何呢？明天就收拾行李回伦敦吗？

她绝不放弃。

她咬咬牙，想起以前在育幼院和老人之家，她也遇过难缠的孩与心怀怨悱的孤独老人，那些人心里都有着各自的创伤，所以他们纔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走过来了，再怎么，她也不会被他的三﹑两句气话吓唬走。她虽年轻，却能安于任何逆境，稳固如盘石，毫不动摇……她大剌剌地拿了自己的餐盘，坐在一边，开始吃她自己的晚餐。

老管家和女仆都惊讶地注视着她，贾尼丝更是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一刻，玛吉几乎开始敬佩这个女孩了；她和以前请的那些专业看护工完全不一样。

玛吉愉快地打量这一幕，结论似地：「贾尼丝，把东西收拾一下，别打扰少爷上课。」

女仆不安地瞥向他们，沉默地颔首。

「玛吉，」亚德安略显慌乱地唤道，「妳别走──」

「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少爷。」老管家回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夫人找人代替我也好，有她在，你绝对不会感到无聊。」

「可是──」

「待会儿我再来看你。」玛吉转向芮，又道：「欧文姐，没问题吧？」

芮挤出一个微笑，「没问题。」她在心底重复一次。

「那就待会儿见了，少爷。」玛吉丢下最后一句，摆了摆手，示意贾尼丝跟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芮回过身，望向躺回那张长椅上的亚德安，心想：她目前迫切的任务，就是要好好认识她雇主的儿子，直到他们能熟悉彼此。

但她低估了他的敌意。

亚德安再度套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企图隔绝她的存在和声音，可惜她甚至还来不及开口。

芮无助地望着他，现实有如一盆冷水当头对她浇下，房间内陷入一片沉寂，只除了微弱的乐声，飘荡在这无言的片刻。

顷刻间，她只希望他的耳朵很快就受不了那种音量。

那晚稍后，大约又僵持过了两﹑三个时，芮坐在一边看自己的书，另一个人也窝在他的角落；听见钟响的声音，她瞪着墙上的时钟，再回神审视躺在长椅上的亚德安。

他一直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是不是睡着了？

放下手中的书，她试探地往前跨出几步，直到靠近那张长椅。她凝视他片刻，他的脸就在她眼前，紧闭着那双灿烂明亮的蓝眸，表情松弛了些，而他长长的深金sè睫毛及细致古典的五官，则使他看起来像个脆弱的少年。

他的肌肤白皙，想必是很少晒到太阳；她不由得猜疑：由于他的眼睛看不见，出门在外太危险，所以一直被安置在这个房间里，被家人藏着，过着不见天rì的生活。

他是先天失明，还是后天因病失明？

这些臆测激发了她的同情心，即使他早先态度恶劣，但就一个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来，缺乏幽默和友善，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看着他头上戴着的耳机，猜想他该睡着了，又怕那震耳yù聋的噪音会伤到他的耳膜，再望一眼他平躺的身躯，在洁白闪亮的波纹绸料衬衫下，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平稳地上下起伏，他的双眸紧闭，一动也不动。

他睡着了。

这个结论令她觉得舒坦了些，她便伸手想悄悄拿下他的耳机；她的动作尽可能轻柔，设法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松开耳机，但下一瞬，一双手jīng确地抓住她搁在他头两侧的手腕，吓得她几乎跳了起来。

「干什么？」

芮几乎都忘记他的声音有多凶恶了。「我只是想帮你把耳机拿下来，因为戴着睡，我猜你可能会……不舒服。」

他更箝紧她的双腕，把她拉向他。「那又关妳什么事了？」他凶巴巴地问。

一股想要逃走的强烈冲动窜过她心底，她扭动被握紧的双手，企图用力挣脱，但他的手依旧用力箝制住她的双腕，再次将她整个人迫向他，直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灼热急促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

「我只是关心你而已，况且……这也是我的工作。」她，在那双钢箝下，努力扯动她被掐痛的双手。

但这番话彷佛更激怒了他，他的手上加重了力道。「什么关心？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哪轮得到妳来多管闲事！」

「我就是要多管闲事，这是我的工作！」她反抗地，他的粗暴和怒气触动了她，令她只想反击。「无论如何，亚德安大少爷，你子是吓不跑我的，我已经决定要留下来了！你需要跟我学习怎么跟外面的世界接轨，我不会改变我的信念，我也不想为了你而丢了工作！」

「妳这个臭女人……」他禁不住咒骂。

「我是芮．欧文，不是什么臭女人！」她吼回去，「你可以叫我『芮』或『欧文姐』，如果可能的话，请你放开我的手，不要对人动粗！」

「如果妳答应马上辞职离开，就不会受到这种粗鲁的待遇了。」他嘶声道：「妳没必要苦撑着跟个瞎子耗在一块儿。」

「我选择留下来，是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她苦涩地回去，「我没有别的选择，亚德安大少爷，你幸运地生在如此富裕的家庭，是不会了解我的感受的！」

他沉默半晌，而后突如其来地放开她。

芮蹒跚地踉跄后退，并几乎跌倒；jǐng戒地隔了段安全距离，她揉着几乎瘀青的双腕，谴责地瞪着他。

「我一也不在乎妳的感受，」他冷冷地，「我更不想了解妳的感受。我只想把妳踢出这个地方……我发誓，有一天我会把妳赶出去的！」

他的冷酷骇着了她。芮停顿了一下，心底只纠缠着一个思绪：很难以相信，但她并不想逃离这个坏脾气的家伙，她拼死也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