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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永乐和洛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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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会昌四年(844)以后曾有永乐闲居之迹,《大卤平后移家到永乐县居书怀十韵寄刘韦二前辈》一诗明确地透露了这个信息。

大卤,犹大虏,指敢于对抗朝廷的昭义军刘稹一伙,他们的造反一度闹得朝廷和多少州县不宁,够得上“大虏”的资格。在这场战事基本结束后,商隐才有可能移家永乐。

诗中,商隐流露出暂时放下重担、获得喘息的轻松心情。他说,来到永乐,仿佛回到了久别的家山:“驱马绕河干,家山照露寒。依然五柳在,况值百花残。”

他又说“不忧悬磬乏,乍喜覆盂安”,不怕贫穷,只求个平安宁静。

他告诉友人,自己已是“鬓入新年白,颜无旧日丹”,鬓边有了白发,容颜也渐失青春模样。现在是“逸志忘鸿鹄,清香披蕙兰”,对仕途不再心存奢望;“还持一杯酒,坐想二公欢”,只想有机会和二三好友小酌言欢而已。

在永乐,李商隐和雪娘过着清寒而平静的日子。他们在门前植树栽花,也关心着农家的收成。商隐偶尔出游,离家总不很远,怕雪娘孤单,至多三五天就会回来。夫妇俩常常对酒谈心,秉烛论诗,当然也少不了憧憬未来。

他们这期间的生活和心态,我们从商隐的诗中可以大致了解,永乐诗也可自成一组。永乐诗闲适和抒情的意味重,纪事的成分多体现于题目之中。

比如,《永乐县所居,一草一木无非自栽,今春悉已芳茂,因书即事一章》,题目就标明作于永乐,还说明了所咏的事情。诗的基调平和,景色宜人,因而产生终老于此的念想:“学植功虽倍,成蹊迹尚赊。芳年谁共玩?终老召平瓜。”虽然这里已是花木扶疏,可要让林树成蹊,还需一些年月才行。召平是秦的东陵侯,秦亡,以种瓜谋生,其瓜味美,人称“东陵瓜”。李商隐表示愿学召平,和妻子布衣终生。通达恬淡至此,世上还有什么忧愁烦恼呢?

又如《自喜》:“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绿筠遗粉箨,红药绽香苞。虎过遥知阱,鱼来且佐庖。慢行成酩酊,邻壁有松醪。”

《春宵自遣》:“地胜遗尘事,身闲念岁华。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石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

一个自喜,一个自遣,颇能概括地体现商隐此时的心境,也可以说是李商隐这段日子的关键词。生活近于陶渊明,诗风也就自然向他靠拢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在永乐所写的三首雪诗:《喜雪》《忆雪》和《残雪》。后两首还合共一个长题:《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乐,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遂作忆雪、又作残雪诗,各一百言,以寄怀于旧游》,清楚地说明了创作的情境和意旨。

李商隐对雪特别情深意切,除了这里的三首,后来还写过《对雪二首》《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等诗,每一首雪诗都有其特殊的意味。

这里先说说《喜雪》。

历代义山诗研究者对此诗评价不高。清人程梦星说得最有意思:“此诗亦似试帖之作,有妥帖而无排奡,自是银袍鹄立者束缚于三条官烛下所为,非灞桥驴子背上寻来者也。”①纪昀则说此诗:“鄙俚夹杂,加以琐纤,无复诗体。”②——程梦星还只说此诗是初出茅庐者循规蹈矩的试帖体习作,不是有感而发、苦吟所得的真诗;纪昀更严厉,来了个彻底否定,说它根本就不是诗。其实都怪他们头脑太僵化,只知牢守正统评诗标准,以为必须“言志”(而且志的范围甚狭)或“美刺”的才是好诗,别的都不行。还是冯浩比较开通,对李商隐其人其诗体悟也较深切。他认为此诗是“略有寄意。四、五联闲居之景,七、八联兼闺中人言之,结慨不得在京华也”③。点出“闺中人”,可谓慧眼。我们不妨再进一步,把这诗当作李商隐夫妇的联唱,即他们的合作。难道诗非得由灞桥驴子上寻来?难道就不能在花前灯下用诗来做一次交流心声的游戏吗?

“朔雪自龙沙,呈祥势可嘉。”面对窗外纷飞的大雪,李商隐随口吟出两句。

倘若他如此浅显而切题地开了篇,雪娘会沉默无语吗?

“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

不愧是诗人qi,雪娘接得多聪明。她以质朴的语言说眼前景,绝不考虑要用什么典故。

商隐兴致被引起来了,他调皮地耍起了掉书袋的看家本领,一连用四个典故来夸张地形容雪景的美丽:“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

其实这四个典故都很浅显。班婕妤裁扇,皎洁如白雪;《诗经·曹风·蜉蝣》有句“麻衣如雪”;王羲之写《黄庭经》换来的鹅、丁令威成仙回乡所化的鹤,也都洁白如雪。这些应是他们平时常常说到的熟典,现在拿来状拟眼前的美景,好玩有趣,益发诗意盎然。

雪娘朝商隐抿嘴一笑,也轻轻说出四句:“寂寞门掩扉,依稀履迹斜。人疑游面市,马似困盐车。”后两句的比喻似乎有点幼稚,前两句却相当自然,清新而老练。

“洛水妃虚妒,姑山客漫夸!”商隐忍不住赞美起来。

呵,洛神宓妃会无奈地妒忌你的才华,冰清玉洁的藐姑仙子在你面前也将逊色!

雪娘心里很温暖,却用诗句表示谦虚:“联辞追许谢,和曲本惭巴!”

义山,和你联辞作诗,我太幸福!我多么想和晋人谢道韫一样聪慧多才,那才跟你般配啊。可我知道,你的诗是阳春白雪,我的和词恐怕连下里巴人都算不上呢!

两颗心亲切无间地交流着,那纯真高贵的柔情比口头表达出来的句子不知要深婉热烈多少倍。

看着妻子姣好的面庞,一股悲戚之感突然袭向商隐。妻子是那么好,而自己却那么无能,太对不住她了!

他的思绪不可抑止地飞向远方,飞向他从未真正忘怀过的京华,飞向他辛苦构筑起来的樊南家园。

他轻声反复地吟道:“粉署闱全隔,霜台路渐赊。”是啊,朝廷的官署、京师的繁华都离得很远了,我们难道真的要终老永乐僻乡吗?

雪娘听着,细细地玩味着,温情脉脉地看着商隐,两眼闪着晶莹的泪花。

当商隐又一次吟出这两句并决心结束全诗时,两个人几乎同时道出:

此时倾贺酒,相望在京华!

让我们斟满面前的酒杯,让我们在心里同声祈祷:我们终究要回到长安,回到伟大的首都!

原来他们的心灵竟如此相通!

要什么富贵,要什么荣达,有什么能比这心心相印更珍贵啊!

雪娘激动地投于商隐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商隐温柔而有力地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背。

《忆雪》和《残雪》也都是以雪为主角的诗。

雪不但洁白美丽,是诗人才子之最爱,更是丰年的预兆和保证,是期盼好收成的农夫所最爱。雪,把李商隐的往昔和眼下紧紧地联结起来。雪,在李商隐心目中永远象征着世上最崇高圣洁的事,最亲切美好的人;永远寄托着他所有最难忘最温馨的回忆。所以,他再三衷心咏叹雪,赞美雪,在缠绵无尽的雪的赞歌中,反复抒写着他最为珍视并赖以生存的热烈无比的爱情。

从李商隐的永乐诗作里,我们也能够看到他曾到过周围的一些地方。本县的道靖院是中条山的一处胜景,它之出名,首先因为它是“故王颜中丞所置”,后来又有一位崇道的“虢州刺史舍官居此”,一座道观与两位大官有关,自然便有了名,而且据说那位虢州刺史的写真图像至今挂在院中,李商隐自然得去瞻仰一番——想当年,他好歹也算是一位道友嘛。

李商隐又参观过本县颇有名气的姚孝子庄和灵仙阁。永乐以外,他到过附近的介休、霍山、稷山等地,和当地的州县官有所应酬,但在城里逗留的时间都不长。

闲居永乐期间与外界的联系,值得注意的有两首诗。一首是《喜闻太原同院崔侍御台拜兼寄在台二三同年之什》,一首是《寄令狐郎中》。崔侍御名不详,以前的御史衔只在幕府寄禄,此时正式进入御史台为官;令狐郎中,就是商隐的老朋友令狐绹。

前一首结句云:“若向南台见莺友,为传垂翅度春风。”

后一首结句云:“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朋友升官了,当然要表示祝贺,也当然要说到自己,那口气该是羡慕的,需把自己放得低一点,但又不能说得过于卑下可怜,既要达意又要轻松幽默些才好。所以一则说自己是“垂翅度春风”,一副很收敛的样子——可谁知什么时候,就会振翅高飞了呢?一则说如今我身体有病,像穷困潦倒的司马相如——然而若是机遇来到,病相如也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呀!

就是这样,既恭维对方,又微叹苦经;既要让对方高兴,又并非求助告哀。而内心也是如此,既想夫妻相守,悠闲过日,又想建功立业,驰骋官场。

李商隐是如此,古代许多文人士子也都如此。他们的诗这样那样地透露一些心事,但写诗毕竟是写诗,是要用心修辞的,要玩一些技巧的,绝非每一句都是老实话。尽信诗,不如无诗。

永乐的日子过得安逸,但没多久,大约次年初夏,李商隐就离开了。他收到郑州刺史李褒的邀请,说是那里有许多事需要他帮忙。

李褒是李商隐的本家叔辈,欣赏商隐的文才,一向对他不错。以前每次请商隐代笔,报酬总相当丰厚,既是尊重他的劳动,也算友情的资助。这次李褒到郑州当刺史,知道商隐母丧即将期满,便让他早点过去,也好随时准备到州府任个职务。

商隐感激这位从叔(即堂叔)的好意,也正想回荥阳老家去看看,和雪娘商量,得到支持,两个人收拾收拾,把永乐的房舍托给当地一位友人,就轻装动身了。

一到郑州,起草文书表启之事就缠上来了。工作是商隐胜任的,李褒待他也很好。但商隐发现,若真的和李褒成了上下级关系,自己会很难受。说到底,商隐并不喜欢这位本家叔叔的性格。

原来李褒这个人有点“面”,人挺好,就是不爽快,心思复杂而闪烁,患得患失得厉害,有时简直叫人摸不着他的真意所在。李商隐算得是个善于领会上司意图的细心人,可是在这样的主子手下办事,也觉吃力,而且乏味,所以不久他就谢绝李褒的再三挽留,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郑州。

让商隐体会最深的是,李褒让他代草过好几封给宰相的信,上李德裕,上李绅,上崔铉,上李回,大意都是说自己身体有病,郑州郡大,位居冲要,事务繁剧,实在吃不消;自己本来在朝为官,做过中书舍人、知制诰、翰林承旨学士,现在也没别的要求,就请给个吴楚小邑让我清闲一些吧。①同样的意思,反复陈诉,商隐用不同的语言和典故敷演得洋洋洒洒,但李褒的深意究竟何在,李商隐却始终没弄清楚。倒是朝廷里的宰相们明白,没把他当回事,既不接受他的请辞,对他反复重提以前在朝任职的事,也未予答理,而是把他调来调去,老是停滞在州刺史一级官位上,李褒叫苦归叫苦,每次却都照样抱病赴任。但李褒在私下里又对李商隐说,真想弃官不做,找个地方学道去算了。李商隐没想到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倒认乎其真地急急给他写信,劝他别忙弃官,至少要积够了钱财,把儿女婚嫁事办了,才可安心弃家做隐士去。②其实,李商隐是多虑了。从有弃官学道的念头,到真正付诸行动,李褒还有的磨蹭呢,哪里就会像他自己辞弘农尉那么爽快,扔下乌纱帽就回家了?李褒在会昌末和大中年间官运还颇为亨通。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再说李商隐,离了郑州,就和雪娘去了洛阳。

洛阳是他们俩都喜爱而难忘的地方。雪娘在崇让宅长大,不用说了。李商隐在洛阳得遇令狐楚、白居易,邂逅柳枝姑娘,一度十分动情。现在,这一切虽都过去了,但那种青春时代的美好感觉却永远难忘。

而且这次他们回洛阳确实是必要的,雪娘有喜了,这可是一件大事!

雪娘想在洛阳坐月子,商隐当然赞成。

他们住进了崇让宅,兄嫂待雪娘、商隐很亲切。雪娘在从小熟悉的家中待产,丈夫又整天陪伴在旁,心情恬和,每天都快快活活的。

也许就在这段时间,在和王氏亲属的频繁接触中,商隐再次接触到李贺的事迹,写下了《李贺小传》。

李贺和王茂元家是有关系的。李贺有一位姐姐嫁到了王家,算起来该是雪娘的婶婶辈了。李贺的好友王参元是王茂元的弟弟,也就是雪娘的叔叔。王茂元虽是个武人,但其家和唐时所有官宦之家一样,非常重视文事,尤其尊敬诗人。在王家,李贺这位性情奇特、多才早夭的诗人常会被谈起,许多关于李贺的传说,也在王家流传着。

李商隐是李贺诗的崇拜者,早年效仿李贺,颇得其神韵,李贺诗风的影响可谓贯穿其一生。

杜牧为《李长吉诗集》所作的《序》,商隐早就读到过,因此对杜牧和李贺两位都十分佩服。尤其赞赏杜牧对李贺诗风的描述,那一长段气势磅礴的排比,“云烟联绵……”商隐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①

李贺与王茂元家的关系早就使他惊喜过,这次又有幸在崇让宅听到李贺姐姐的亲口叙述,李商隐感动之余想得很多,觉得非动笔把它记下来不可了。

《李贺小传》是一篇道地韩愈风格的古文,记述李贺行事和气质具体而真实,文学史上和我们脑海中的李贺形象便主要由此文而来。它是这样开头的: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事尤备。

这是交代写作《李贺小传》的前提,接下去显然该是结合杜牧序和李贺姐姐讲述的加工记叙了: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馀四卷而已。

以上简述了李贺的交游、性格和创作情况,有的可能是商隐在聆听叙述时询问出来的,写为文章经过条理化,成了这样简洁的文字。

李贺之死是其生命之火最后最耀眼的爆发和闪光,姐姐的叙述带有崇敬、缅怀和浓浓的神秘色彩,李商隐的记录也非常传神,成为这篇小传的核心: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歘下榻叩头,言:“阿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尝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记完此事,商隐特地声明:

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这句话证明以上所记,均为李贺姐姐所言。商隐认为,此事虽然奇特,但应该是真实的。诗人李贺留恋母亲,留恋人世,但他在人间是死去了,人间留不住这样的天才,他却永远活在天上,活在爱诗的人心中。

写到这里,李贺的事情记完了。但李商隐觉得还有话要说,正是这些话,促使他写了这篇《李贺小传》。李商隐要抒发的感慨是针对李贺的,同时也包括了古往今来,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才人俊士: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彩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

长吉生二十四(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①

一连串的提问,其实并不要求回答,而是悲愤地责难:人间何其冷酷,反不如虚无缥缈的上帝重视才人?然而,抑才排贤却是人间常见的现象,甚至是一种惯例,自古如此,绝无改变,难道人间就该如此,倒是天错了?!

李贺的遭际引起李商隐的同情和思考,而为李贺作小传,则给了李商隐一个宣泄自身困厄和悲怆的契机。

这些日子里,李商隐还写了两首诗,创作的时间只隔一天,但情绪却大不相同。那就是《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和《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这两首诗。

七月末,盛夏已到了尾声。这一天傍晚,洛阳崇让宅的王家,李商隐和他的妻兄弟,还有一位来访的郑姓朋友在一个小轩里聊天饮酒。小轩的窗外临着一片荷塘,透过竹帘,可以看到硕大的荷叶托着一朵朵荷花,把池塘铺得满满的。塘上的清风不时送来一阵阵香气。他们三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虽是海阔天空,没有主题,却也少不了谈些朝野新闻、文坛趣事。

天色暗下来了,一阵夏日的豪雨突然降临,豆大的雨点把荷叶打得沙沙作响。他们听着雨声,看着在荷叶上弹跳滚动的水珠,倒增添了不少酒兴。李商隐一反常例,和王、郑二秀才痛快地对饮了几杯,便不觉有点微醺。先还能扶头而坐,不知什么时候,竟伏在案上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小轩里除了他自己,就剩下一个点着灯、等着他醒来的小厮……

就在伏案而眠的短短时间里,李商隐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啊……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霞明丽满晴天。

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

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

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

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

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

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

原来,在雨声中,李商隐梦入了仙境。仙凡两个世界本来相隔甚远,可是玉阳学道的经历,帮助李商隐打通了仙凡两界。从此在他的脑海中活起了一个神仙的世界。仙人们无拘无束地生活着,徜徉在道教徒为他们构想的理想天地之中。以往是在李商隐的心目中,今天则是在他梦境中,这个理想天地与现实环境是多么的不同啊——现实是昏暗阴霾,那里却瑞霞明丽,一片腾腾的珠光宝焰!在现实中总是拘谨局促、需要看人脸色的小人物,一旦到了那神仙世界,也因为解除了束缚而感到自在了。

李商隐发现,此刻自己就在仙人群之中,就是仙人的一分子,而且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地随意斜倚在仙境的一株大树上,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而恬静。一个并不相识的仙人走过来,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和他打招呼。忽有笙箫的乐声远远传来,可以想见,那边一定很热闹,但隔着朦胧的烟霭,声音虽能听到,却看不到吹奏乐器的人和那边的情景。

梦里的空间总是模糊的,梦里出现的人、物或景也总是朦朦胧胧、游移不定。梦里的时间是跳荡的、可长可短的。梦里发生的事情有它自己的逻辑,醒来却不一定分析得清楚。

你看,一下子,似乎到了浩渺的潇湘水上,湘灵正演奏她那五十弦的锦瑟,美妙的乐声竟然就像那错落有致的雨声一般(在梦中,小轩外的真实雨声与湘灵的瑟声合二为一了)。

瞧,那边惆怅低回着的,不是河伯冯夷吗?他是因为沧海桑田的巨变,鱼女们鲛绡难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而发愁?

一下子又到了山中,哦,是仙人们聚居的华山?但为什么毛女显得很无聊,龙伯高举着华岳的莲花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仙人们也有心事,也有苦恼?

李商隐行走在仙人的世界里,一切既那么熟悉,又那么新鲜,既那么恍惚,又似乎那么清晰……

这首诗把梦境写得那么真切,就像是一部不断推移和转换镜头的电影。从“初梦”,到“旋成”,到“少顷”,到“逡巡又过”,再到“瞥见冯夷”,“亦逢毛女”,直到后来的“恍惚无倪明又暗”,梦醒前的“低迷不已断还连”,梦醒后的“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每个做过梦的人,都能体会诗人的梦境,并佩服诗人记事(梦中事)传神的本领。

这仅仅是李商隐脑海中道教神仙世界的映象吗?或者,竟是人间社会的变形投影?

如果是后者,那么,出场的各位神仙,是否映射着现实生活中的什么人呢?梦中出现的情事,一个仙人拍我肩啦,冯夷怅望啦,毛女无憀啦,龙伯擎莲啦,又都映射着现实中的什么人、什么事呢?

于是,各种猜测,各色想象,众说纷纭,迄无定论。

要什么定论啊!

梦是李商隐做的,诗是李商隐写的,但即使能起李商隐于地下,恐怕他也说不清他所做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说不出他的诗存在什么明确的答案。

我们又何必要把自己读诗的粗浅感受强加给李商隐,把一件本来很美好的事弄得大煞风景呢!

就让我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七月二十八日夜晚,李商隐从小轩回到雪娘身边,雪娘还在等他。李商隐跟她说起刚才游历仙界的梦,夫妻俩聊了好一会儿才安睡。

第二天,是王府为商隐安排的一个家宴,因为商隐为母守丧很快期满,他准备到长安,主要是吏部去为复职活动一下,打算就在这两天动身,王家兄弟设宴为商隐饯行。

本来,商隐想等雪娘分娩过后再走,这毕竟是她初次生养啊。倒是雪娘理解商隐,叫他放心,说自己在娘家,保姆、奶娘和丫头都是现成的,还是他上京城办正事要紧。

家宴上,商隐一再感谢和拜托。王家人都很热情,说一定会照顾好雪娘母子,让商隐在长安安心等着做父亲吧。

宴后,商隐夫妇回到自己的住房,商议别后的事情,不觉已到深夜。雪娘催了几次,商隐还是不肯睡,直到他吟毕了一首诗,写在纸上,拿到床边,雪娘便一句句念起来:

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唯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这就是题为《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的诗。

“悠扬归梦唯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这两句写得多么好啊。以平声的双声词描写游子思乡梦的绵邈,以入声的叠韵词形容寒士落魄相的凄楚。“悠扬”“濩落”不但平仄为对,而且双声叠韵为对,令人读来抑扬顿挫,忧伤无际。

雪娘反复念着这两句诗,眼前浮动着商隐独自在外、孤苦飘零的形象,嘴里泛起苦涩的滋味。

商隐知她被诗感动,拉拉她的手,示意她往下念。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两股热泪从雪娘的脸颊上滚了下来。

“义山,等我带着孩子来到长安,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对吗?”

“是的,一定!”商隐回答得斩钉截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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