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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猴儿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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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什么“醉猴儿撒尿”的招式了。

这却是一十六路醉拳之下,最负盛名的一式“醉倒庚子腿”,正是逢击而避,乘隙而入,出其不意。

吴谨侗反倒是有些怔怔的立在原地,他家中绝学便是猴拳,可如今就在这个领域内败在楚升手上,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往往胜了不得什么,但在对手最为优势的领域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才真正让人无话可说,也才是最打击人自尊自信的。就如同吴谨侗此时,他自幼学猴拳,驯养猴儿,观摩猴耍,为伴为生,便以为自家猴拳就是猴拳一脉的个中顶峰的了,这几乎就根植成为信仰般的存在。当初他那才思聪颖,武学天赋极高的哥哥想要推演精进三十六路灵猴迷踪拳时,吴谨侗便是坚决反对,因为他认为这便是顶峰,无须推演。只是,当初他那哥哥如此天资,却比他受人重视得多,他的话也未曾被重视罢了。

可今天,没有丝毫防备的,忽然便败了,一个后辈反倒是给他狠狠的上了一课,什么叫做武无止境;他以为的尊崇也不过都只是一文不值。

环顾四周,无数人仿佛都在冷眼旁观,都在看着自家的笑话,吴谨侗身形一个摇晃,竟是有些趔趄。立刻便有数位尺木山弟子抢上前来,扶住他的身子,在耳边低声询问道:“掌门...”

话语中,欲言又止。

吴谨侗心中郁结,竟是生生呕出一滩血来,抬起惨白的脸看向楚升。

后者丝毫依旧是那般笑容,那般看似温和,实则满满恶意的笑,“吴掌门,若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还山吧。”

“高低成败,已有定论。”

八个轻飘飘的字,将他一颗心打入尘土,原本的高傲也被踏进泥土里。

吴谨侗面色惨败,大脑嗡嗡作响,往日的种种,连带着那个本该早已被忘却的模样忽的涌上脑海。

读书苦,习武更苦;读书须秉烛,习武亦不论寒暑冬夏转、黑天白昼过。一时读书,所得所进,赶赴科举,足以作晋身之资;一生习武,打熬筋骨,锻炼体魄,自幼时至死前,踏入期间便不生不可安逸。

幼时孩童,谁不想多玩耍些时日,慵懒缩在被窝;但他每每初晨被父辈唤起,一一熬练拳法,非是大毅力如何能坚持得了。

那时他问为何要这般辛苦,正是得有回答:“我吴家的灵猴迷踪拳可是猴拳一路第一,这般好的武功,如何能不好好习练?”

往日秋风落叶间,两少年习拳罢,被父辈招至身侧。

“自小习练至今,你们以为如何?”

他自豪道:“这是猴拳一路第一的拳法!”

“我以为,这拳路还有可增进补遗的地方。”又有个少年挺胸说着,面对大人们惊疑的目光,他丝毫不畏,将己身所得侃侃说来,何处有缺,何以精进,竟然是说的头头是道,听得众人都满脸笑意。

于是,众人便都去夸赞那少年天资聪颖,这般年岁竟然能够看出拳法的缺漏之处,可见眼光之毒辣。

他心里愤懑,我家拳法本该是第一啊,既是第一,如何会有缺漏?

那少年岁愈长,天资便愈发显现,也愈发被长辈重视;而他一心将这部拳法奉为圭宝,却不被重视。少年渐渐长成了吴家的“灵猿儿”,可他却是被掩盖在那烨烨光辉之下;本来他天资不高,但也算不得差,习练长久也是随手即来;可在灵猿儿的光芒下,差距却显得格外的大。

那年他十三,灵猿儿年有十四,竟是作下决定,欲下山历练。

长辈都齐口反对,少年已妥妥的是吴家振兴之人,若是下山出了那么一分半星的差池,可要如何是好?

灵猿儿口上应是,一夜却悄悄同他告别,两少年在尺木山上,共坐青石上,仰头望得是同一轮明月,心思却是南辕又北辙。

灵猿儿不知从何处偷来酒水,自己饮得一口,还让他尝了尝,果酒微甜,悠久绵长。

“这是猴儿酒,是峨眉山老猿酿的...”灵猿儿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说,“哥哥此厢便下山去闯闯宁州江湖去了,谨侗在家便须好生等我归来。”

吴谨侗没有说话,第一次喝酒的他只是小口抿着酒水,香腴清醇兼而有之,甘芳无比;他那眼睛亮晶晶的,也如猴儿滴流转动。

一轮明月两人观,一对兄弟两条心;有些话他知道不能说出口来,他盼着这一日有的许久了,便是自懂事起都盼着这位哥哥远走。

就以今晚而言,灵猿儿便是那悬在天空的明月,如此光辉烨烨;而他,不过只是山谷中飞舞的萤火,若是月光盛了,萤火的光辉谁又能注意的到呢?

灵猿儿看着乖巧的弟弟,心中未曾多想,弟弟一直少言寡语,除非是演练猴拳之时才有得灵动一面,平日里都好似个闷葫芦一般。

想到马上将下山入江湖,他满心激动,更是胸怀壮志,“我吴家立身根基,三十六路灵猴迷踪拳虽然高深,却非是完美无缺。此趟哥哥下山,当拜访本州各路拳馆拳派,一一向他们讨教,去各家之所长,融入我家拳法当中。”

吴谨侗默默的听着,一边小口的啜着酒水;这酒真的好喝,甘味入脾,回味悠长。

他想,这就是峨眉老猿酿的猴儿酒?是爹爹一年遣人往峨眉山祝礼一次,方才取得来可怜兮兮一两壶的猴儿酒?

这酒,素来都被爹爹藏得严严实实,几乎都舍不得喝,便是自己也从未尝过,为什么你便随意取来,饮之如水?

“待我回山时,推演出新的迷踪拳,才必然是真正完臻的拳法。”灵猿儿又道。

吴谨侗攥了攥瓶口,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心中暗自不服。

而今的灵猴迷踪拳就是猴拳第一,如何需要你去完善推演?

他想,为何你推演便必可成?便必有所得?

又为何...为何你这般优秀,那光辉将我压入尘埃还要往地底去不成?

心念沉入其中,他一时竟有些魔怔了,却忽然手中酒壶被夺了去,正是灵猿儿拿来晃了晃,取来束在腰间,道:“本是我下山来饮的,不曾想只是给你尝一些,便被你喝了大半去。”

吴谨侗有些不舍的望了一眼,不满更甚,便是暗道怎可如此苛刻?一些酒水,自己饮一些都这样?

灵猿儿未曾注意,他拍了拍身上尘埃,洒脱的站起身来,面对山谷罡风,豪气冲天道:

“宁州江湖路,我来矣...”

“我来矣...啊...!”

吴谨侗忽的从梦中惊醒,竟已是满身淋漓大汗,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一颗心跳动如鼓如雷,他头痛欲裂,勉力坐起了身。

“师傅...你醒了!”一人正巧手捧甘粥,推门而入,有些惊喜的奔来,关切询问道:“您有无大碍?可是还好?”

双眼慢慢聚焦,吴谨侗摇了摇头,“明德,怎地我在此处?”

腾方双眼有些发红,苦涩道:“您昏倒在了龙首峰演武台上...”

“定是姓楚的那厮暗自下了阴手!”他捏紧双拳,兀自压抑着愤怒,“若是给我等寻到机会,绝对不饶了他!”

挑擂不成,还被对方当场撂翻,以至于昏死当场。

这人已经丢到了爪哇国去了,面子捡是捡不回了...但出奇的,一向最重面子的吴谨侗竟并未有太多察觉的意味,心中竟是丝毫未有半分怒气。他手撑着床铺便要下床,腾方慌忙阻拦道:“汪长老说您是一时急火攻心,致使气血不畅,内力相冲而昏厥了过去。他已为您通了气血,但还需要好生调养才对。”

吴谨侗摇了摇头,固执的起身下床,便往院中走,此时抬头看去,方才惊觉,竟已是月色当头。

他执意走来,却也是不知作何,只觉得心头倒是毫无烟火气息了;反倒是充斥着一个人的笑颜,致使他寡淡非常,散漫行了几步,便坐在了院中石桌前。

千百年流转,月色依旧,可已是物是人非。

“明德...”吴谨侗出声唤道,脸上满是落寂神色,沉默了少许,“去为我取来猴儿酒...”

猴儿酒非是人手可酿,乃是山中野猴采百果于树洞积存,始为贮藏越冬粮食;但若当季不缺越冬粮食,野猴儿们便会忘记曾储藏过一洞的百果。这一洞的百类果子度过一个寒冬,便逐渐发酵,而后酿成一洞百果酒。这种酒水,仅存一季;且随冬去春来,酒液渐少。另则,这取酒之时也有大讲究,便须得在百果最初发酵的时候最佳,逐渐滴答下的是百果精华,不曾腐坏。如此所得,初滴为百果液,聚集称为百果酿;等到没有果汁滴下,收集所有发酵果汁后有酒味,才称得上猴儿酒。

如此,此类野酿,才实属机缘巧合,正是天成之物,值愈千金。

世上有山无数,多有野猴,便各处皆有可能产得猴儿酒;可普天之下以为,最为正宗的,当是为峨眉山的猴儿酒。

腾方依言而去,片刻转了回来,手中正捧了一坛酒水,方一拨开封泥,便有悠然果香随夜风飘散。

他俯身欲为师尊倒酒,却被吴谨侗按下,后者自提着酒坛,得空朝腾方摆了摆手,“你自去吧...为师,想自己坐一坐。”

腾方退下,吴谨侗长叹了一声,有些怔怔的望着身前酒水,正是似如琥珀色,纯而不杂。

半晌后,他抬盏一口饮尽,这酒水入喉,却只觉的心身清快,突突似有擂鼓的太阳穴也慢慢平静,那份痛楚慢慢消减。

他一言不发,石桌另一端只是空摆了一杯盏,他也无人等,也无人伴,只是一人对饮。

第二盏下喉,他喟然长叹。

这猴儿酒,依旧是峨眉山的猴儿酒;今日非比往初,此时他为尺木山主,猴儿酒水便是想饮多少便饮多少,无须再偷偷摸摸。

只是,这数十年后的猴儿酒水,为何就没有数十年前那晚的酒水来的香腴清醇啊,如何便有种饮之无味的感觉。

第三盏下喉,他望月无言,耳边似是响起往日音言。

“小猴儿,哥哥我打遍宁州各处拳馆拳派,安然回来了。”

“唔...”

“如何,你这是什么表情?莫不是不信我能推演精进迷踪拳?”

第四盏下喉,他双目通红。

“我已成竹在胸,三十六路灵猴迷踪拳,其中便有五处攻式不足,理应更进一步;有七式守势有缺,可更全圆满;三式须更进一步,再添三式招路点睛。”

“这三式是我借鉴各路拳术杀招,融为一体而成,便给你一一演练...”

“你看...这三式连招便唤作‘猴儿三观月’如何?”

第五盏下喉,他落泪悄声。

“若是成功,那便应当称作三十九路了...不过这倒是不似原来拳术了,当不得要取个新名头,你以为叫什么好?”

“唤作个...‘大圣劈挂手’怎样?三十九式大圣劈挂手!”

第六盏端起未饮,他忽的涌出一口精血,飞溅在石桌上,酒盏中。

他举盏,将第六盏酒水伴着血水饮下。

不再有第七盏,猴儿酒经一冬而成,酒水虽香美但醇厚;入口虽软绵,但后劲十足。

初初饮过几口,便只是会只眩然欲睡,仿佛春困,这才是最好的状态,乃是唤作浅尝即止。如此般似醉未醉酒意入眠,便是心不跳,脑不热,安然入梦,舒服已极,醒来定然通身舒畅,神智力清。可若是饮得多了,那酒劲涌上,便是须得生生昏睡三日三夜,方才能醒过酒来;且醒来之后,还会是浑身无处不发酸,背痛几如针扎。

成年人饮至微醺时间,将醉未醉,便是要饮得六七盏;但一少年幼童,初次尝酒,便也就三两盏顶天了。

彼时灵猿儿夺走酒水,却非是恼他喝的多了,不过是忧他会一睡三日三夜,平白挨老爹抽打。

可是年少不知那心思,而懂时,却已经罪成难挽回。

他一生以吴家三十六路灵猴迷踪拳为骄傲,而今发现一生坚持不过只是个笑话;他一生固执坚持往日行径无悔,如今醒悟,不过只是自己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那年那晚山上月下,观景饮酒的两兄弟,只活在他的悔恨中。

“宁州江湖路,我来矣...”

豪言在耳复响,他昏昏欲睡,双眼朦胧,石桌上所剩的半坛猴儿酒被他打翻。酒坛滴溜溜转动着,酒水平白溢在石桌上,沿着边缘滴落,滴答滴答如银珠落玉盘...

忽的,山上尖利啸声响起。

“有贼人闯我山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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