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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海挣扎着从恶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开着车，在七角弯一个急弯处追尾撞到了一辆大货车的屁股上，挡风玻璃哗啦啦破碎了，划破了他的脸，血汩汩地淌，染红了洁白的衬衫，脚也受了伤，动弹不得，他使尽浑身的力气，却丝毫不能解脱。七角弯是长寿湖到县城途中的一段缠山公路，长寿湖沿龙溪河往下，是电厂、邻丰，接着是魏家河坎、万寿场、回龙寨、曾氏祠，曾氏祠一过就是七角弯，公路在半山上打着旋儿，一条线似的向前延伸，路窄弯道多，常出交通事故，每一次开车路过此地，他都小心翼翼，车速放的极慢。

他醒了，汗水湿褥了衣衫，他拧亮床头的台灯，坐起来，定一定神，拿起手表看时间，深夜两点过。他吁一口气，透过半开的窗户，把目光移向室外。一轮明月从湖水里爬起来，冉冉的，在夜空中航行，闪着莹莹的清光。他住在岛上的别墅里，远离场镇，清静的不得了，除了湖风刮过，偶尔响起树叶的沙沙声，真是万籁俱寂。

他感到恐惧，仿佛梦里那一幕还在眼前上演，他想找个人说说话，壮起胆来，虽然和他同住在别墅里的有秘书、保安、清洁工和厨师，好几个人，但夜深了，他谁也不想去打扰。

远处的大堤，灯火斓珊。湖边绵延的公路上，时不时驰过车辆，光柱在夜空中晃荡。

他趿上拖鞋下床，决定出门到外面去散散心，换换新鲜的空气。

他蹑脚下楼，悄悄打开紧锁着大门的铁链，然后缓步穿过通往陆岸的廊桥，到了林荫道上。

初夏，白兰花躲在碧绿的树叶丛里，正不声不响地开放。纯郁的馨香在微风轻拂下，四处飘溢，让人不论置身在小岛的什么地方，都嗅得着那诱人魂魄的芬芳。对白兰花，他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癖好。开发小岛那阵，不少人建议他在岛上广植香樟树，说香樟树多的地方，不怕有蚊子，可是，在广植香樟树的同时，他也坚持间种了上百株白兰。酒店四周、每一栋度假别墅前面的绿化地，和小岛后面的山崖，都成片成片地种，结果小岛上香樟树反倒少，白兰树反倒多。或许白兰树酷似重庆的市树黄桷树，别名黄桷兰，粗壮，大气，又一年四季常青，花香幽而旷远，疏而不腻，所以他情有独钟。大气，却不张扬，暗香浮动，却不招人砺眼，是他崇尚的品格，花的品格，人的品格，他都崇尚有加，赞许备至。

沿鹅卵石铺就的水泥曲径，他到了湖岸边的几樽礁石旁。白天，那儿是游艇靠岛的码头，虽小，却别致，青松、翠柏、红枫、银杏、碧桃、紫薇、佛肚竹，交相辉映着拾级而上的石阶，天然趣成，风光漪丽。夜里，尽管没人行走，也没有游艇往来，却仍是清灯明月，别有一番静雅。

转一转，在草坪上择一把露天的椅子坐下来，让月光尽情沐浴着，感受着夜的清凉，先前恶梦带来的惊惧烟消云散了。他在思索，思索公司的未来和自己的人生。像这样孤坐着，独自发呆，他几乎不曾有过。人到中年，青春不在，好多的事需要他静下心来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梳理。周馨的忠告给他提了醒，他不能再大而滑之地管理公司了，家大业大，水多鱼杂，继续大而滑之下去，金山银山也要坐吃山空。还有，自己的人生也不能再这样大而滑之地继续下去。和夏小雪复婚万不可能，既不可能，干脆就另找一个吧。以前有过如此的想法，夜深人静，独卧床头，连唠嗑的人也没有，那种寂寞的煎熬实在是难耐，可是，受过伤害，每每有此打算，即刻又放弃了……

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不远处的树荫下走来一个人影，月色好，路灯光也明，不需猜测，他一眼就认出是秘书周馨来。他装做没有看见，目光掉向湖心。

“张总，你咋一个人出来了？听见开门锁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保安出门呢！”周馨走到他身边，说。

张大海扭头：“你没睡？”

“看书呗……恰好看晚了……张总，你深夜出门也该给我们打声招呼呀，要是……”

“要是什么？出事，对吧？如果我在自己的地盘上都出事了，来这儿度假住宿的客人还会有人身安全吗……坐吧，看什么书？”张大海挪一挪身子，让出半个位置来。

周馨坐下了，回答：“管理方面的，你不喜欢！”

“哦……我还以为是小说呢，只有看小说书，我才那么大的劲……我妹妹那儿有情况吗？”张大海想起了兰兰，不放心。

“派了人去，她回城里了，没留在长寿湖……”

“不要大意，我妹妹脑袋儿空，惯会使用声东击西的伎俩……她和那个姓刘的，有瓜葛……小周，假如我把公司交给你管，你咋管？”

话来得突然，周馨一时语塞，她想了想，说：“张总，我也曾考虑过，当然，不是说我管，是说我给你提建议……如果我是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第一，要上演一场‘杯酒释兵权’的戏……听说过‘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么？历史上的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权，夺取后周大权，代周称帝，建宋，史称北宋。为巩固政权，他先后宴请各地掌握着重兵的武将，劝他们放下兵权，回家养老，他给那些武将丰厚的待遇，此一招，解了他的后顾之忧，消除了藩镇割据的隐患，将军权全部收归到了自己的手里……张总，你手下的分厂、分公司和部门的头儿们，难管，管严了，他们不高兴，管松了，他们得寸进尺，全不把公司的事放在心上，你倒不妨学一学赵匡胤，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退下来，安心养老，然后选拔有能力的年轻人去做领导……第二，要正确区分开公事和私事的关系……”

“此话怎讲？”张大海打断，问。

“你是性情中人，义气，豪爽，耿直，坦荡，没错，这些都是你个人做人的优点，但把这些个人做人的优点用在企业经营的公事上，却往往又是缺点。比方说赞助影视公司吧，让我来做，给钱是肯定的，但得讲条件……”

“宣传长寿湖不是条件吗？”

“不，那是笼统的……张总，我们有食品加工厂呀，我们为什么不要他们在影视剧里做点植入式广告……”

“啥植入式广告？”

“就是让戏里的人物吃我们生产的产品呗，象长寿湖鱼面，做植入式广告，让主角端着我们的鱼面边吃边夸赞，效果多好！”

“岂不庸俗？”

“是的，庸俗，做生意本来就庸俗，不庸俗哪叫做生意……”

“小周，这样的事我干不出来……给影视公司赞助，是我心甘情愿的，不带任何的功利目的……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人活着，总得有一些投入不计产出……你讲的‘杯酒释兵权’的故事我倒是听进去了，我那帮兄弟……给他们钱，让他们逐步让出位置来吧，屎不拉把坑儿占着，终不是长远之计，只是我不能出面……我会找时间妥善处理好此事的……我做了个不祥的梦，怕是有飞来横祸……”

“啥梦？”

“带血的吧……带血的梦不好……就是做了这梦，吓醒了，才出来的！”

“难怪呢，我说你平时都不深夜出门的，今晚是咋了……张总，心放宽些，没事……改天我陪你去烧香！”

“嗯，是该去烧香了，迷信那东西，不迷不信，迷着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走，回房休息吧，耽误你了……看，湖里起了雾，缥缥缈缈的，仙境般，好漂亮呀！”张大海起身，伸手朝湖湾处指。

周馨顺着张大海的手势望出去，湖水平静，湖面清澈透明，并无所谓的雾，不过，虽然没有看见雾，她却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