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都误解了父爱。父爱不言，却像圆的起点和终点，看似遥远，实则极近。
1
三年未见，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两鬓白发丛生，皮肤黯淡无光，皱纹昭然若揭。曾经挺拔的脊背，亦有了明显的弧度。
时钟滴答。我们之间云遮雾挡，似隔了一座山峰。
想到下午要去海边游泳，我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窗外的太阳，热得令人发烫：“爸来看看你……”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从帆布包里往外掏东西。可能是拉锁挤住了塑料袋，只听“刺啦”一声，大枣、核桃、花生等家乡特产，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地。
他急忙蹲下身，一颗一颗地耐心去捡。弯曲的右臂上，那道赫然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我一脸漠然地将视线移至窗外。南方的八月，天气闷热得像蒸笼，但我的心却如冬季裸露在墙角的石头，硬，且凉。
“云儿，都三年了……放了假你咋不回家呢？”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向前探了探身子……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光冷得像刀子。他试图伸到我肩上的手，似悬在半空的灯，迟疑地摇晃了几下，旋即垂落。
家？听到这个字，心底的伤顷刻裂开了一道口子。没有了那个最疼自己的人，那所位于千里之外的房子，对我而言已是空城。更何况，那里早已住进了另一个女人。
听奶奶说，母亲怀孕时，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先是激动地捧着母亲的脸吻了又吻，接着又买回厚厚一摞胖小子的年画，喜出望外地贴满家中的每一面墙壁。
母亲忐忑着问：“万一是女儿呢？”父亲摆摆手，一脸的肯定：“没有万一。我算过了，百分百是儿子。”
父亲家三代单传，他连做梦都抱着大胖小子。因此，我的出生让他很失望。不仅蔫头耷脑地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夜闷烟，而且整整一星期没跟母亲说话。更过分的是，在某个深夜，由于我无休止的哭声打扰了他的睡眠，他竟迷迷糊糊地一脚将我从床上踹了下去……
想来父亲应该从未喜欢过我吧。他常说：凡事要靠自己。尤其是女孩子，更要尽早学会自强自立。因此，无论刮风下雨，他从不接送我上下学。记得一次放学路上突遇大雨。我匆匆穿上妈妈早晨塞到书包里的雨衣，硬着头皮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前行。未料拐弯时一辆卡车迎面开来，我心下一慌，不慎连人带车摔了个嘴啃泥。车链子掉了，脚也崴了，额头亦被沙石擦出了血痕……然而当我忍着疼痛，终于跌跌撞撞推开家门，却看到父亲正端坐在堂屋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悠闲自在地喝着小酒。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仅对伤痕累累的女儿视而不见，而且竟然一边检修车子，一边骂我败家子。可想而知，在他心里我还不如一辆自行车重要。
在学习方面，父亲平时不闻不问，却要求我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他说，衣食父母的意思就是父母只管你吃饭穿衣。至于学习，那是你自己的事。所以不会的题别来问我，第一，我比你更不会。第二，即使会，我也没工夫教你。
他还专门为我准备了一把又宽又厚的诫尺。每次考完试，如果不是全班第一，那么差几名，他就会狠狠地在我手上抽打几下。他说：“考不上重点高中，别指望我给你出钱买分。考不上大学，别幻想着读自费。我只是普通工人，一没钱，二没关系，你的前途你自己去奔。”
因为知道自己无人可依，我只能拼命学习。上课全神贯注听讲，放了学，坐在书桌前认真仔细地预习复习，有疑问时便硬着头皮追着各科老师问了又问，丝毫不敢松懈。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小学到中学，我只挨过两次板子，其余的数十次考试，均是全班第一，有时甚至是全年级第一。
然而，我认为，即使是衣食父母，父亲做得亦极不称职。多年来，早餐他只让我喝小米粥，并且数年如一日，只允许我在家里吃饭。零花钱没有，零食更是想都别想。一次，我偷偷拿了两元钱在路上买了袋辣串吃，他知道后竟然狠狠地打了我三诫尺。
搜肠刮肚想了又想，父亲对我最大的付出就是高考时送我去考场。那天我起床后不知何故突然肚子疼，连续跑了几趟厕所，眼看要迟到了，刚下夜班的他急匆匆借了辆三轮车送我。路上，风吹过耳畔，望着父亲坚硬的背影，我的眼睛，顷刻蓄满了泪水。那天，我按时参加了高考，并取得了优异成绩。未料，父亲却在回家的路上，躲车时不小心掉进了沟里。自此，他的右臂留下了永远的疤痕，并且，一直弯曲着，再也无法伸直。
我想，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与父亲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应该会慢慢缓解、一点点靠近。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永远都忘不了，008年8月8日那天，一上午的阴云密布以及一下午的大雨倾盆。接到消息时，我刚刚收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正在跟一帮同学庆祝。由于打不到出租车，我疯了般在泥泞的马路上奔跑。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脸上淌啊流啊。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我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着：不要，千万不要啊……然而，当我连滚带爬回到家时，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世上那个最疼我的人——妈妈那张早已摔成血肉模糊的脸。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眼睛，空落而决绝，如同幽暗深处的瓷，泼出一地清冷。
看到我，父亲眼角挂着泪解释：“不是你妈想的那样，她怎么这么傻啊！”
我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拉着母亲冰凉的手，叫一声妈。过一会儿，再叫一声。
就这样，母亲在我18岁那年，从八楼纵身跳下，结束了年仅4岁的生命。自此，我与她遥远成海角天涯，再无相见之日。
耳畔飘过母亲的柔声细语：宝贝，妈妈爱你。心中的怨恨，如同涨潮的海水，一层漫过一层。我恨父亲，更恨那个与他一起，被母亲捉奸在床的女人，是他们夺走了母亲的生命。
安葬完母亲，我跟大姨拿了两千元钱一个人去了厦门。开学前，我收到了父亲快递过来的银联卡。他在附言里写道：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学杂费不用担心，爸会按时准备。他没有告诉我密码，我试了试自己的生日，竟是对的。
也许是出于报复，我开始狠狠地花他的钱。买漂亮衣服，请同学吃饭，后来又奢侈地购置了手机和笔记本。我发现每当卡里的钱快用光时，他都会及时再打一些进去。
只是那又如何？钱再多亦化解不了我内心的怨恨。况且他汇钱给我，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赎罪。因为母亲去世后，他很快娶了那个女人，并且两人还如愿以偿生下一个儿子。
4
“云儿，跟爸回去吧，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他望着我，目光满是期待。
“我没空！没事你请回吧，我要去海边游泳。”回忆被他打断，我压抑着内心的怒火，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他试探地问：“我能陪你一起去吗？”一边说，一边在包里翻找着什么。
“你还有完没完？听着，别再跟我提回家的事。那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我再也没有耐心跟他纠缠，提起包，犹如摆脱瘟疫般冲出门去。
谁知到了海边，当我换好衣服准备痛痛快快畅游一番时，他却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海水涨潮了，今天不能游泳，危险。”
我一脸不屑道：“原来你是个胆小鬼，不过我不是，你的诫尺把我训练得很勇敢。”说完，我径自向海滩快步走去。
他追上来，捉住我的胳膊：“以前爸年轻，做了对不起你妈的事，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眼前浮现出妈妈暖煦的笑脸，我用力地推开他，流着泪向大海飞奔过去。身后，他焦急的叫喊声迅速被海潮淹没……
5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时，周围竟是一屋子的白。
脑海中，一幅一幅画面，如同幻灯片，接二连三地交替播放——我被海浪打翻，又被海草绊住……我拼命地游啊游，身体却一直向下……正当绝望之时，有一个人举起我，奋力跃出海面……
灰T恤、略略秃顶、弯曲的手臂……是父亲！
我环顾周围，四处寻觅他的身影。未料，坐在床边的竟是一个陌生女人。
我问：“你是谁？我爸呢？”
女人的声带瞬间失去控制，她歇斯底里地哀嚎着，大滴的泪砸在怀里的盒子上。
盒子里，竟然装着父亲的骨灰……
我的心无与伦比地疼，空荡似莽莽荒原。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回家安葬父亲时，奶奶告诉我，父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靠吃药维持。因为担心自己会忽然离去，从小他不得不严格要求我，并且狠下心训练我自立自强的能力。这样，当我遇到生活变故时还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原来，去海滩前父亲在包里翻找的竟是速效救心丸。由于担心我的安全，他一定是尚未来得及吃药就跑出去追我了，我似乎看到，父亲捂着胸口，忍着疼痛，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寻找我的情景……
泪，潸然纷落。心似被小兽啃噬着，很疼。
奶奶还说，因为早产，我天生脾胃虚弱，听中医说小米粥健脾养胃，父亲就天天逼着我喝……
另外，那个女人不是母亲想象的“小三”。她是被爷爷找来，逼着父亲为许家传宗接代的……后来母亲没了，孩子也出生了，两个同样苦命的人才走到了一起。
女人亦告诉我，其实父亲两年前就下岗了。年逾不惑的他，很难找到工作。供我上大学的钱都是他蹬三轮、捡废品一点点凑起来的，为了让我安心读书，他甚至偷偷地去卖血……
跪在父亲墓前，我流下了悔恨的泪。
原来，很多时候，我们都误解了父爱。父爱不言，却像圆的起点和终点，看似遥远，实则极近。父亲从来不会说“我爱你”，然而他的爱却如空气，无处不在，遁于无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