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憨憨地笑了。他的笑那样丑，他的爱，却那么美……

1

据说，母亲是迫不得已才嫁给父亲的。

当时，外公患了胃癌，急等着医药费做手术。见面时，母亲只瞟了父亲一眼，一颗心就沉沉地跌下去。媒人叹口气说：“虽然老梁长得丑，但他是好人，知道疼老婆。况且，他当矿工这些年，还攒了不少钱。妹子，认了吧，这都是命！”

年轻秀美的母亲，像冬天里的火炬，顷刻点亮了父亲的心。他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白天在矿上干活，晚上一头扎进医院，为老人端屎倒尿，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天难遂人愿，最终外公还是去世了。

父亲脸上的疤痕，是五岁时家中失火所致。那次意外不仅烧瘸了他的左腿，还夺走了他至爱的双亲。吃百家饭长大的他没有读过一天书，由于相貌奇怪，整个人看上去也有点傻。婚后，母亲自然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用工友的话说，真是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掉。但任凭父亲如何努力，他仍然给不了母亲想要的生活。终于，在我刚刚满月时，她就迫不及待地远走高飞了。

从此，父亲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地拉扯我长大。他常说：女孩是要富养的，爸不怕吃苦受累，只要果果觉得幸福，爸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里，还有一个如此丑陋平庸的父亲，我又怎么能感觉到幸福呢？

上学时，由于害怕被同学耻笑，我选择了离家最远的学校，且一直坚持坐公交车上学。即使遇到非常恶劣的天气，也不让父亲接送。每年的家长会，我费尽心思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从来不让父亲去参加。

三年级下半学期，期中考试时我的成绩下降了，班主任务必让家长来一趟。我满脸愁容地在家门口踌躇很久，最后，还是把步子迈向了邻居家。

不料，邻居大伯演技太差，没说几句就穿帮了。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气得脸都涨红了：“究竟为什么？父亲难道也需要冒名顶替吗？”我低着头，任泪水一滴滴砸在地上，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河边。一阵风起，雨点劈里啪啦砸下来。我木木地坐在那里，浑身很快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父亲的叫喊声。接着，一个瘦瘦的身影左摇右晃地冲过来。他蹲下身，艰难地把我放到背上，然后，瘦弱的身体一路颠簸着，尽量快地跑起来……

回到家，父亲赶紧给我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又做了碗热热的鸡蛋面喂我。

抬眼间，我突然发现，父亲湿漉漉的衣服依然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也一缕一缕的，还在向下滴着水……

临离开时，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对我说：“果儿，一次没考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不放弃，继续努力。”我心下一紧，扭过头不敢看他。

“刚才你的班主任来过了。”父亲走过来，摸摸我渐渐干爽的头发，说，“放心吧。老师已经答应我，家里的事，她会替我们保密。睡吧，做个好梦。”

门轻轻地闭上了。我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泪，顷刻湿了一脸……

父亲对我的学习很重视。每天吃过晚饭，不管身体多累，都会坐在旁边陪我写作业。冬天，他为我一次次披上滑落的棉衣；夏天，他拿把旧得不成样子的蒲扇，不厌其烦地为我驱蚊纳凉。我发现，无论他做什么，目光都不曾离开过我的作业。有时，眼神还会呈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好奇地问：“爸，你一天学都没上过，这些作业能看得懂吗？”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答：“果儿，爸一点儿也看不懂。”我更加不解了：“既然看不懂，你怎么知道我学得好不好，写得对不对呢？”父亲笑了，脸上竟升起一丝自豪感：“写作业时，如果你拿起笔，不假思索，刷刷刷完成得很快，说明你对这部分知识掌握得很好。如果你咬着铅笔头，一会儿跟我要水喝，一会儿又跟我要苹果吃，我就明白，这样的题目你还需要加强训练。”

凡是让我咬铅笔头的这类题，父亲都会在序号处画上圆圈，叮嘱我第二天去学校再跟老师讨教一番。另外，他还让我将题抄在一张纸上，一来可以加深对题目的记忆和理解，二来他要拿着这张纸去文教书店，请店员帮忙找些类似的卷子回来让我做。常常是，收工后，由于担心书店打烊，他都顾不上洗脸换衣服，就匆匆跑了过去。可以想象，在那样整洁的环境里，不合时宜的他，曾遭受过多少嘲笑与白眼。甚至有几次还被当做街头流浪汉，被新来的保安不客气地轰了出去。然而，对父亲而言，别人的讥讽与戏弄都算不了什么。他说，那些都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他心里装着的只有他的宝贝女儿果果，所以，每当他拿着买到的试卷回家时，呈现在我眼前的，都是一脸的兴高采烈。

在父亲心里，他的事再大，也是最小的事；我的事再小，也是天大的事。犹记得，那次他过生日，我让他闭着眼许愿。他说：“这辈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的果果越来越幸福。”

4

15岁那年冬天，母亲突然来接我。

窗外雪花飘落，一片又一片，堆积在心上，凉凉的。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直到太阳落山，依旧无果。情急之下，她竟亮出最后的杀手锏，说出了那个隐藏了整整15年的秘密。

原来，因为厌恶父亲的相貌，她从未跟他同过房。婚后第二个月，她就跟一个有妇之夫同居了，而我竟然是她和那个男人的私生子。本来她是不想要我的，之所以生下我，只是为了逼男人离婚。然而，她并不清楚，男人的目的是采花，而非结果。几个月后，那个男人为了做生意，举家迁至南京。而她竟在我出生后，也不管不顾地跟了去。目前的情况是，男人一家外出旅游时不幸出了车祸，妻子和两个儿子当即身亡。他虽拣了一条命回来，却被医生告知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现在，他只剩下你这一根独苗。只要能接你回去，他会马上娶我为妻。这一天，我整整等了15年！果儿，跟妈走吧！几百万的资产呢，足够咱娘俩儿一辈子锦衣玉食了！”母亲亮亮的眸子里，汹涌着无尽欲望。

我把目光投向父亲，他花白的发，晃了我一脸的泪。我扑到父亲怀里，有许多许多话想对他说，却终究凝噎无语。

父亲搂紧我，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说：“果儿，跟你妈走吧，那边条件好，你的前途会更光明。”

5

一颗心左右牵扯了几天，最后，我还是拉住了母亲伸过来的手。

离开时，我给父亲磕了两个响头。父亲颤抖着手扶起我，他的腰看上去更弯了，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我暗暗痛恨自己，骂自己的良心被狗叼走了。但是15年来，谁又明白我的痛苦呢？我渴望母爱，甚至连做梦都幻想着，自己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拥有一个正常完整的家庭。况且，能从“矿二代”，一下子跃成“富二代”，这样的超级诱惑，换作谁都无法抵御。

回到南京，母亲发现，她留给父亲的一万元钱，不知何时又被父亲偷偷地塞回了大衣口袋里。钱用一张白纸包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要钱没用，留给果儿吧。母亲撇撇嘴，哼了一声：“这个老倔驴，15年了，还是死心眼。”我的喉头一阵哽咽，眼泪情不自禁淌下来。

命运的魔棒轻轻一挥，生活就完全变了样子。华衣美食、电脑手机、宠物赛车，凡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可谓应有尽有。只是，新爸终日周旋于生意场，母亲忙于打麻将做美容，他们回家很晚，甚至连跟我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每天我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早餐，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所装修豪华的大房子，对我而言更像偶然入住的宾馆，陌生而冰冷。一个人的夜晚，父亲爬满疤痕的脸，花白的发，佝偻的身体，总是无休无止地浮现在脑海里。如同长在胸口的朱砂痣，怎么抹都抹不去。

泪眼模糊中，月亮似一片羽毛，寂寞地飘在天心。在我眼里，它薄凉的姿势很像现在的我，也像极了孤独的父亲。

6

那个周末，因为新爸的风流韵事，母亲和他吵得不可开交。我烦透了，一个人去公园散心。路过民工市场时，远远看到一些衣着肮脏的男人在等活计。他们像一片片凋零的树叶，瑟瑟发抖在寒风里。

突然，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亦看到了我。

我喊了声“爸”，就迫不及待地冲他奔过去。

他急得直摆手，一个劲地喊：“果儿，慢点，看车……”

跑到他身边，我喜出望外地问：“爸，你怎么在南京？什么时候来的？”

他摸着我的头，一行浊泪缓缓淌落：“你走的第二天，爸就跟来了。爸只想经常在校门口偷偷看看你，你好好的，爸才安心。”

心似被什么划了口子，风也灌进来，雨也灌进来。原来，我是父亲的魂，更是父亲的命。我离开了，就是掠夺了他的魂，带走了他的命。如果我不在身边，让他一个人如何活下去？

寒风呼啸。我扑进父亲温暖的怀里，似抵住了依靠：“爸，我们回家吧。今生今世，除了你，我再不要任何人做父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