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扇秘密的门，幸福的钥匙，一直握在爱的手里。

1

吃过晚饭，父亲有些局促地倚在沙发上，一会儿抬头看看我，一会儿又转身望望正在洗碗的妹妹，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不安。

我轻声问：“爸，你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目光复杂而慌乱。与我对视几秒后，又倏然低下头，将手指攥得咯咯响。

父亲的白发在灯光下晃疼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老年斑似乎较以前又多了些。父亲真的老了。心里想着，以后我们再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一定要多抽些时间回来陪陪他。

待小妹收拾完毕，他突然抬起头，艰难而用力地说：“爸想再婚，希望你们成全。”

我怔住，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旁边的小妹亦是望着母亲的遗像，双泪簌簌而下。

在我眼中，父母一直非常恩爱。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他总是抢着干家务活。母亲亦是十分心疼父亲，父亲不在家，我们极少吃肉。父亲回来时，家里的饭桌总是丰盛得如同过年。

但是，恩爱夫妻难白头。母亲59岁时突发脑梗，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自此，父亲脸上总是飘着愁云，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也常常天还没亮就淌着泪醒来……

然而，如今母亲去世还不到两年，他竟然要再婚了。我的心，满满地沉下去。说实话，我对父亲很失望，甚至开始怀疑他对母亲的爱。

很快，我就打听到父亲想娶的女人叫白彩云。出乎意料的是，她与父亲竟是高中同学。我心里不禁满腹狐疑，莫不是他俩曾经相恋过？怪不得感情进展如此迅速，难道，在母亲去世之前，两人就一直藕断丝连着？

心底不禁一阵薄凉。我赶紧把妹妹叫来，义正词严地告诉她：“老爸再婚的事，咱俩一定要反对到底。妈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绝不能让那个女人搬进来坐享其成。”

孰料，小妹却微低着头，嗫嚅地说：“哥，我觉得，爸再找个老伴也没什么不好……”

“你说什么？从小妈是咋疼咱们的？怎么你跟爸一样，这么快就忘到爪哇国去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哥，我没忘！我怎么会忘记呢……”话未说完，小妹的眼泪已像坏掉的水龙头，哗哗地淌下来。

见她哭成了泪人，我的心顷刻软了，赶紧抽了张面巾纸递过去：“既然没忘，干吗向着外人说话？”

“哥，刚开始我也转不过弯来。咱们一家人本来过得好好的，先是妈突然不在了，好不容易挺过来，现在爸又要把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娶回家。我甚至觉得咱们家的幸福已经走到了尽头，以后再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对，我也这么想。但是，你为啥又同意老爸再娶呢？”我不解地问。

小妹叹息一声，将目光移至窗外，半晌，才哽咽道：“因为老爸需要啊！妈去世后，他像变了个人，整天蔫头耷脑的，没有一点精神气。老爸一个人真是太孤单了。”

原来，小妹在上网时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那个空巢老人的遭遇无异于一磅重弹，将她紧闭的心倏然间炸开了一道口子。

老人今年68岁，老伴去世后一直独居。她有一双儿女。儿子很优秀，在国外安家立业，除了偶然打个电话，数年难得回家一次。女儿是教师，平时忙完工作忙孩子，虽然距母亲家不足四里地，却也无暇常常过去陪老人。那天，邻居晨起倒垃圾，推开院门后，竟然发现老人一只手用力向前伸着，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人却早已咽了气……据警察分析，过程大概是：半夜老人突发心脏病，起身拿药时，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想给女儿打电话，手指却不听使唤，无法准确地拨出号码。于是，她只好向邻居求救。由于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靠爬行。然而，当她艰难地爬到邻居家，却再也无力敲开那扇紧闭的门……就这样，老人竟然惨死在冰天雪地里！

轰的一下，我只觉得心像突然缺了口，风雨呼呼地灌进来。

我像是对小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以后，咱们一定要经常去陪老爸。”

小妹的叹息，落花般，掉下来：“哥，我们能天天陪着爸吗？”

“要不，让爸跟咱们一起住。一家一年，你看怎么样？”我眼睛一亮，自认为想出个好主意。

“哥，你觉得那样爸会开心吗？”小妹的眼中，有泪盈盈。

我被她问住，怔怔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哥，咱们还是同意爸再婚吧。爸有人照顾了，我们也能省心放心。况且人生无常，你看咱妈说没就没了，要是再把爸气出个三长两短，咱俩不成孤儿了吗！”小妹望着我，目光充满期待。

我的心软软地动了一下。小妹的话不无道理，但那个女人跟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嫁给父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真的能像母亲那样，跟父亲贴心贴肺地过日子吗？

4

那天，我跟一帮朋友在饭店小聚时，碰巧遇到了张叔。

张叔是父亲的战友。他注视我良久，突然问：“去年老王患过严重的肺炎，你知道不？”

“肺炎？老爸没说过啊！”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张叔告诉我，去年冬天父亲偶感风寒，因为没有及时治疗，最终转成了肺炎。为了不给我和妹妹添麻烦，他一个人硬撑着去社区医院打点滴。恰巧，他的高中同学白彩云在那里做医生。白阿姨的丈夫八年前因车祸去世，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成了家。老同学重逢，加上生活境遇同病相怜，于是，白阿姨从端水送饭，到知寒问暖，对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尤其在输液时，她每次都特意给父亲灌个热水瓶，将输液管轻轻地缠绕在上面。汩汩暖流，顷刻温暖了父亲孤单的心灵……

看来是我想得太复杂了，他们之间，不过是两位孤寡老人的相扶相搀。同时我也终于明白，子女再孝顺，也无法替代配偶的相依相伴。那个夜半端茶递水的人，那个疲累时捶腿揉腰的人，那个挨在枕边悄悄说体己话的人，那个可以随时唠叨随时使唤，随时吵架又随时和好的人，我们子女做不了，也做不好。

张叔拍拍我的肩，有些动情地说：“孩子，人生苦短，别让你爸活得太孤单、太为难。”

我重重地点点头，喉咙一哽，泪水止不住掉下来……

5

一个月后，当父亲把金戒指戴到白阿姨手上时，她布满皱纹的脸，顷刻灿烂成桃花瓣。父亲的眼睛亦是星星点点，溢满了遮不住的甜蜜。

自此白阿姨像个养生专家，把父亲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科学合理。两人一起买菜做饭，一起散步逛街，一起上老年大学。到了周末，还常把我和小妹两家人叫过去，热热闹闹吃顿香喷喷的团圆餐。

每次喊我们过去，白阿姨只发短信，从不打电话。她的短信很简单，只有六个字：“回咱家吃饭吧。”一个亲切的“咱”字，足够使内心的温暖迅速蔓延。原来人与人的心灵相通，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远。常常只需一句话，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就可以轻松抵达。

另外，由于小妹工作忙，妹夫又在外地上班，一直都是父母帮她接送女儿。妈去世后，只好让孩子住进了接送站。现在小宝贝又快快乐乐地回到了姥爷家。白阿姨说：“妞妞是我们老两口的开心果，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可爱模样，所有的烦恼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个月前我在下楼时不小心崴了脚，造成踝骨骨折。妻子是业务员，常年跑外没时间照顾我。白阿姨听说后，每天辛辛苦苦做好饭，坐公交大老远地给我送过来。捧着香喷喷的排骨饭，看着老人风尘仆仆的模样，我心里一热，禁不住红了眼睛。

即使是亲生母亲，也就是如此吧？

春节临近，小妹给白阿姨买了大红披肩、高级灰羊绒衫。妻子则从云南带回一些漂亮的复古银饰。她把白阿姨的头发向后扎起来，梳成郁金香形状的发髻，又将项链、耳环，发夹逐一戴上去。白阿姨站在镜前，望着焕然一新的自己，乐呵呵的，比中了大奖还开心。

身后，父亲坐在沙发上，深深凝望着墙上母亲的照片。我知道，那些他与母亲共同走过的岁月，他一直记得。他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让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安心。

感谢白阿姨。她的出现，不仅为了跟父亲相携晚年，共度余生，亦是为了让我们在人世间再多一个亲人。

生活是扇秘密的门，而幸福的钥匙，一直握在爱的手里。

我相信，只要心中有爱，一切都会好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