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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魏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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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乃晚清杰出的思想家,这个,地球人都晓得,用不着我来饶舌。身为魏源的同乡,我有责任写深一点,写透一些。那些地球人都晓得的,我得绕开点。好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下面,就让我们一起走近这位晚清时期的重要人物。

魏源到底有多重

魏源是湖南邵阳金潭乡人(今属邵阳市隆回县司门前镇)。我先说说他在邵阳历史上的分量。在魏源之前,邵阳没出过重量级的文人。这个重量级,乃是用国家级标准来衡量的,不是在本地出名就可以叫重量级的。魏源是一七九四年出生的,现在是二零一零年,在这二百一十六年中,邵阳还没有第二个人在文化史、思想史上的影响超过魏源。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邵阳文化的代表人物。所谓邵阳“文有魏源,武有蔡锷”,是一点也没说错。难道在魏源之前,邵阳就没有禀赋杰出之士么?当然有。但是那些人没有魏源运气好,结果郁郁不得志于草野,甚至到老都不晓得自己原来是天才。大凡某地人才之出,都有阶段性。在某个阶段之内,往往呈现爆发式,这叫气运来了。魏源是赶上了好形势,他所处的时代,正好是湖南人才群的第一个井喷时期。

湖南在古代,被视为蛮荒之地。皇帝要是看哪个大臣不顺眼,兴许就会把他发配到这里来做官,当作是惩罚。屈原、贾谊、王昌龄、柳宗元、刘禹锡……这些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人,都曾被贬到湖南来。不胜悲切失落之中,倒也留下了一些千古名篇。但要说他们待在湖南有多情愿,那也谈不上——不像现在,湖南是文化强省,湖南卫视要是请哪个文化名人到长沙来,那肯定是满面欢笑地坐着飞机赶来了。一直到晚唐时期,湖南才出了历史上第一个进士,这人叫刘蜕。榜单揭晓后,举国震动,认为是破天荒。大家看刘蜕的眼神,大概跟看一只突然会讲人话的猴子差不多。此后也断继续续出了些大文人,如宋朝的理学鼻祖周敦颐。说到这位周大师,跟邵阳有些关系。他曾经在邵州,也就是现在的邵阳市当过官,任期间在官署内挖了个池子叫爱莲池,写了篇好文章叫《爱莲说》。爱莲池的遗址就在邵阳市政府里面,可惜已经看不到踪影了。明朝出了个李东阳,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同时又是当时的诗坛领袖。明末清初出了位大思想家,叫王夫之,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这几位都称得上大腕,只可惜出得零零碎碎,没能形成集团性效应。不像中原、江南这两大块,那人才是一拨一拨地出来。就连毗邻的江西,也比不上啊。人家那里在宋朝时可是大大地风光了一把——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文化巨头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不过没关系,“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到了晚清,湖南安化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叫陶澍。此人不仅身具经世大才,是道光年间首屈一指的政治家,而且堪称中国历史上的超级人才星探。道光、咸丰年间中国最重要、最优秀的人才,几乎都出自他门下或受过他影响。像林则徐、贺长龄、魏源、胡林翼、左宗棠、曾国藩……单看这份名单,就晓得他的眼光如何了。正是因为他对人才尤其是湖南人才的大力扶植、培养,湖南才开始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辉煌。而魏源,就曾担任陶澍的幕僚长达14年,在他的关怀、信任和帮助下在学术上和政务上做出了很重要的成绩。所以说,魏源能够成就,固然是因为他天分高,肯用功,同时也跟赶上了好时候有很大关系。如果他生得早一点,说不定就会在金潭乡种一辈子田,或者是当个塾师,教几个乡下顽童来养家糊口,业余写几句诗,发点怀才不遇的牢骚。这就叫时也运也。

我再来讲讲魏源在湖南的重要性。不少人可能晓得,中国的学术史上有个很重要的学派叫湖湘学派。这个学派肇始于南宋学者胡安国、胡宏父子。到了胡宏的弟子张栻手里,更是以岳麓书院为根据地,发扬光大,真正产生了全国性影响。但这几位都不是湖南人,而且这一时期的湖湘学派是理学家的天下。直到清朝,湖湘学派才由专修心性的理学向讲求经世致用的务实之学转变。这个经世派的第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是王夫之,第二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就是魏源,第三个是曾国藩。有没有第四个呢?我看是有的。这第四个人更是了不得,他把湖湘学派的精髓和马列主义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改变中国的思想体系,这个人的名字,外星人都晓得的,叫*。

现在把魏源放在全国的版图上来摆一摆。大家都晓得,魏源最出名的著作是《海国图志》。但他真正影响了当时中国的却是他所选编的《皇朝经世文编》。1825年,魏源32岁,在江苏布政使贺长龄府中当幕僚。贺长龄也是湖南人,是道光年间能与陶澍比肩的经世名臣,能力强,威望高,学问好。他有心要倡导经世致用的学风,想编一本这方面的指导性著作。但他学问虽好,当了大官后,就很难抽出时间来编写大部头的著作。不过没关系,大官背后总有一个庞大的人才班子在撑着,在古代叫幕府。贺长龄眼光好,直接就把这活摊在魏源身上了。魏源动作很快,接受任命后,立刻选辑清初至道光前具有经世致用倾向的官方文书、专著、述论、奏疏、书札等文献,编了一百二十卷,分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类,类下又分子目。道光六年,也就是一八二六年,这本书就编好了,次年刊行。贺领导的大名署在前面,魏秘书的名字排在后面。但是当时的人就晓得,这书主要是魏源编的。比如晚清学者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就指出:“此书名为贺制府长龄所辑,实出于邵阳魏默深一人之手”。这就跟当今的许多论文署名是一回事——排在前面的人往往只是动动嘴巴,真正执笔的人名字反而挂在末尾。这部书一出,宣告了晚清经世派的正式形成,并且成为了长销不衰的经典著作。此后市面上出了不少类似的书,像什么《皇朝经世文续编》《皇朝经世文三编》啦,就好像现在谁写了部畅销书,马上就有人跟风,连标题也弄得很类似。出现这种情况时,铁定了就是最初那本书为最好。一八八八年,大学者俞樾在为葛士浚编撰的《皇朝经世文续编》所做的序中称:“《皇朝经世文编》数十年来风行海内,凡讲求经济者无不奉此书为矩镬,几于家有其书。”《皇朝经世文编》面世后两年,也就是一八二九年,十八岁的左宗棠就在朋友家中翻阅了这部著作。当时,他还是个穷秀才,买不起这部有一百二十卷之巨的大部头。此后,他一直想得到这部书,终于在一八五一年,也就是他四十岁的时候,攒了笔不小的银子,买下了这部大书。左宗棠非但再三阅读,写了很多旁注,还逢人就推荐该书,称它是一部体用俱备、裨益世务、不可一日或离的“有用之书”。可以说,《皇朝经世文编》直接影响了晚清的改良派和洋务派。光凭这一项功绩,魏源就足以成为当时的思想界领袖,当然,他的成就还远不止于此。著名学者齐思和指出:“晚清学术界之风气,史学则重本朝掌故,地理则重边疆舆地,而经学则提倡今文。前二者皆自魏源倡之。今文之学虽非倡自魏氏,而魏氏亦一重要之倡导人物也。”又说:“魏源兼揽众长,各造其极,且能施之于实行,不徒托诸空言,不愧为晚清学术运动之启蒙大师矣。”也就是说,魏源在思想上和学术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而在每一方面都是标志性人物。按照中国传统的称呼,这种人叫大儒。在整个华夏文明史上,能够被称为大儒的不过数十人而已。正是这些人,维系着儒家文明的命脉。魏源之后,能够被称为大儒的寥寥无几。到了民国,章太炎死后,这个谱系就基本终止了,传统儒家文化也就走到了它的尽头。

最后,我把魏源摆在世界版图上来称一称。我在前面说过,魏源最有名的著作是《海国图志》。但这本书在当时的情况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这个墙外,就是近现代始终跟中国纠缠不清的日本。《海国图志》也是别人委托魏源编著的。此人在近代史上的名气还超过陶澍和贺长龄,被视作民族英雄,他的名字叫林则徐。鸦片战争后,林大英雄被贬到新疆,途中在镇江的京口遇到魏源。这对老朋友虽都身处逆境,但仍然不改忧国忧民之心。他们的眼光都同样远大,都看到了世界的变化和中国在这种变化前的麻木,都看到了这种麻木有可能导致的巨大危险。在对榻长谈后,林则徐把在广州时搜集、翻泽、出版的一部分外国资料及《四洲志》的手稿交给了魏源,嘱咐他在此基础上再搜集、研究外国的情况和资料,编撰出一部能让中国人直面世界的伟著。魏源参考林则徐组织编译的《四洲志》、历代史志、明代以来的岛志及一百多种中外书籍,在一八四二年十二月,辑成《海国图志》五十卷。一八四七年,又补成六十卷,刊于扬州。到一八五二年,他参考徐继畲《瀛环志略》等新出的一些著作,增补成一百卷,在南京筹刊,成为一部有八十八万字的巨著。在书中他明确提出“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他认识到列强的优势不仅是船坚炮利,还因为有一整套先进的制度。对于英国的议会制、美国的总统制,他都予以介绍、肯定。这在十九世纪中叶的亚洲,无疑是走在了时代的最前面。可惜的是,当时的国人还无法接受、消化这部视野空前开阔的著作。魏源自己也想不到,这部著作没有让中国强大,反而帮助了一个强悍的邻国。一八五一年,日本海关官员在长崎的一艘中国商船上检查时翻出了五部《海国图志》。当时日本境内几乎没有国际知识方面的著作,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人士,一见之下,都高度重视。因为嫌数量太少,日本人干脆自己翻印,大印特印。当时还没有知识产权一说,要放在今天,魏源还真得打场国际官司以索取巨额赔偿。日本的维新派志士从中悟出,日本要想真正强大,就必须推行民主制度,实现“东洋道德与西洋技术的结合”。一八六八年,日本维新派发动明治维新。此后就是日本近一个世纪的横行亚洲。而在它的横行史中,受害最大的就是中国。究其最初之因,竟然就是对一部著作的重视与否,而这部著作还是中国人写的。讲到这里,我也不禁扼腕长叹,并对当权者说一声:永远不要忽略那些走在时代前面的思想家,更不要把他们视为异端而加以打压,否则就算这些思想家不生气,后果还是会很严重啊。由此可以做出论断:魏源,是当时亚洲最重要、最具实际影响力的学者和思想家之一。

这,就是魏源的重量。

宰相之才幕僚命

人的才干有很多种,大才则可分为三种:一种是“坐而论道型”,也就是内圣型的人物,这种人最适合著书立说,给行动者提供指导思想和施政大略。中国的孔子、王通、王夫之,外国的柏拉图、马克思,都是属于这类人物。一种是“起而行之型”,也就是外王型的人物,这种人不玩虚的,实干能力强,中国的秦始皇、宋太祖、明太祖,外国的亚历山大大帝、狮心王理查,都是属于这类人物。第三种更为稀少,既能“坐而论道”,又能“起而行之”,也就是内圣外王型。这种人如果在古代,是皇帝的儿子就是最好的未来皇帝人选,是平民出身就是宰相的上好人选;在现代社会,无论什么出身,都是当国家元首的好料。中国的曹操、康熙,外国的拿破仑、丘吉尔、戴高乐,都是这种人物。当然,并不是具有宰相之才就能当宰相的,还有时世和机缘的问题。像宋朝的辛弃疾,明朝的王阳明,都是公认有宰相之才的,但都没有当上。魏源就正好是辛、王这一类人物。

在“坐而论道”上,魏源非但在政治、民政、外交乃至军事上都有透彻的理论阐述,而且观念先进,胸怀全局,真正洞察了天下的变化。当时有这种世界性战略眼光的人实在很少,林则徐算一个。这也是个内圣外王型的人物,如果道光帝依靠他来治理国家,就可能没有后来的曾国藩什么事了。说到魏源的政治理念,那可真叫一个先进。他说“变古愈尽,便民愈甚”,意思是说,把不合理的旧制度变革得越彻底,对人民的好处就越大。又说“履不必同,期于适足;治不必同,期于利民”,意思是说鞋子不一定要相同的式样,只要合脚就行;治国不一定要相同的方法,只要有利于人民就行。魏源还指出:“五帝不袭礼,三王不沿乐”,意思是说五帝不照搬前代的礼制,三王不沿用前朝的舞乐,所以“礼,时为大”,意思是说,国家制度,首先必须适应时势,这跟现在倡导的“与时俱进”有本质上的相通之处。在这个总体施政思想下,魏源对当时许多重要的政务都提出了整套的解决方案。他是晚清杰出的经济学家,在盐政、漕运、币制改革上,都有卓越的见解,同时也是水利专家,对于治理黄河做出了很实际的规划。在对外政策上,他三句话就解决了:“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长技以制夷”,也就是联合其他国家来打击侵略者,在外交斗争中利用矛盾、团结其他国家来对付侵略者,同时学习外国的先进科学技术和养兵练兵之法来制胜侵略者,这比曾国藩提出的对外国人“以诚相待”,李鸿章提出的对外国人“打痞子腔”要高明百倍。就算魏源不当宰相,而能够全权处理对外事务,晚清政府也不会在外交上那样狼狈,那样一败涂地。至于魏源在军事上的见解,晓得的人就不多了。像古代很多有抱负的书生一样,魏源在兵法上下了很大工夫。他深通《孙子兵法》,并写了《〈孙子集注〉》序》。他对明朝的兵政做了专题研究,编写了《明代食兵二政录》。对于清朝的军政,他全面梳理了从开国到嘉庆时期的战争史,写出了著名的《圣武记》。在现实军情上,他是陆防海防并重。一方面他跟好友龚自珍一样,对西北边防有着敏锐的认知,一方面又关注新兴的海上军事,写了《筹海篇》。至于他的见解到底仅仅是空泛之谈,还是实际可行,还是来听听晚清军神左宗棠的意见吧。列位,请注意,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统帅很多,但没打过败仗的很少,几千年来一梳理,也就寥寥几位。战国时的白起是一位,汉朝的韩信和霍去病都算,唐朝有李靖,宋朝有岳飞,清朝就是左宗棠。这位左大帅自比孔明,眼高于顶,认为自己的文章书法都是当世第一流的,在老本行上就更加不肯服人了。但他对魏源的军事思想却颇有赞语。在读了魏源的《圣武记》后,他忍不住赞扬魏源“于地道兵形皎若烈眉”。如果不是非常佩服,心气高傲、用兵如神的左宗棠是不会做出这样高的评价的。所以这论断很可靠,不像现在有些专家,拿了人家的红包,就抛弃专业准则,胡乱说上一番。

魏源在“内圣”上足当大任,但他的实际行动能力又如何呢?是不是所谓的“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呢?且来看看晚清两大善政“海运代漕”“盐政改革”和魏源的关系。

先说说“海运代漕”。我们都晓得京杭大运河,这是在隋殇帝杨广手里修建的。这杨广,通常的历史小说都把他描绘成一个昏君和暴君。其实他暴则暴矣,昏却谈不上,相反,是个浪漫、充满热情的才智之士,诗歌写得不错。这人的毛病就是好大喜功,意志力薄弱,经不起什么打击,后来坏事就坏在这上头。他手里办了两件影响后来整个中国古代王朝的事:一是建立了科举制,二是修建了京杭大运河。我一直记得二零零零年五月到江苏常州,首次看到这条气魄不凡的人工河,当时想到它是从隋朝流过来的,一直流到今天,还是活力荡漾,感慨不已,在河边坐了许久,至今印象鲜明。这条河一直到清朝,都是从南方运粮食到京师的重要通道。因为南方盛产粮食,北方缺粮,就从南方调粮供应京师,这就是漕运,就跟现在北方水不够用,搞南水北调是一个道理。南北漕运关系国计民生,奈何到了清朝,成了一大政治难题。因为漕运在路上的耗费,竟然达到了百分之二百五十,也就是说,如果皇帝下令,江南各省上交粮食一百万石,那么江南各省要实交三百五十万石,在路上得耗费二百五十石,成了典型的二百五工程。这多出的百分之二百五十耗费到哪去了?不用多想,肯定是耗在贪官污吏身上去了。从直接管理此事的漕运总督、巡漕,到船只所过之处的各级官吏,再到押粮的士兵和运粮的运丁,人人都要伸手捞一把,形成了一个庞大得令人觉得恐怖的贪污集团,并且还附带形成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漕帮。如果是放在明朝或是宋朝,贪污如此明显,皇帝早就动刀子了,可是搁在清朝,皇帝还真是顾虑重重。根本原因在于这些运丁全部都是旗人子弟,也就是说,漕运给皇帝族人解决了就业问题。要是真搞整顿,这些游手好闲的旗人还真不好安置。但是皇帝自己的吃饭问题终究最为重要,所以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改。解决的办法就是以海运代替漕运。那些贪官污吏还没能力跑到海上去吃拿卡要;虽然有海盗,但也是零碎力量,不像漕帮这样形成巨大规模,直接跟官府坐地分赃;路程也省了一大半。由此看来,这个办法好啊!但好办法未必能实行。主要是因为既得利益集团太庞大,这个集团在朝中肯定有代言人。一旦有人提出海运代漕,该代言人(有时可能是一群代言人)就会以忧国忧民的面貌出现,提出一大堆反对意见,什么海上风浪大啊,什么海盗会来抢劫啊,什么运丁就会失业啊,搞得皇帝六神不定,只好作罢。诸位,大凡改革,那些极力反对改革的人肯定是被既得利益喂饱的人,而他们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所以很难对付。因此魏源也说过:“弊不极不更”,意思是一项制度的弊端没有累积到极致,就不会更改。漕运的弊端,在魏源看来,是已经到了极致。但是为了说动皇帝,他还得想出办法来消除废掉漕运带来的负面影响。关键是八旗子弟失养的问题。魏源要替皇帝考虑周到,便提出了“各安其地,各归其俗”,也就是说,回东北老家去,开垦那一片广阔肥沃的土地,当然,农业税是不用交的,还会免费提供粮食和耕具,以及一系列优惠政策。这个建议被陶澍写进了谏书,道光皇帝看了,觉得好,但还是不忍心让自家人劳动,最后决定,干脆把他们白养起来,这样就堵住了反对派的口。有了一把手的肯定和协调,也就可以动手了。动手的整个具体方案都是魏源做的。他先是从理论上论证了实行海运的必要性,又是引证《易经》又是引证《老子》,就好像现在大家办事,总爱说这是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引下云云,这叫作预先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性,接下来就算事办砸了,但政治上没错误。当然,魏源办事,是最讲究操作性的,他提出的具体办法就是租借海上商船为粮船,雇商家船丁为运丁,以漕运费用为运粮开支。官事商办,乃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常用套路,但在晚清,这是很超前的思维。魏源在陶澍、贺长龄的支持下,策划了第一次海运。这次共运大米一百六十万石,雇船、雇人、押运及其他开销摊下来,每百担耗费四五十两银子,而漕运每百担要耗费六七百两银子,差了十倍不止。从时间上来说,往常漕运要两三个月,而海运只要二十几天。如此巨大的差距,让那些伪装忠君爱国的反对派哑口无言,几年之后,漕运就被彻底废除了。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陶澍和贺长龄,还有皇帝派来给陶、贺撑腰的两江总督琦善当然弹冠相庆,而在幕后的魏源则开始默默地进行记录和总结。整个改革过程被写进了《皇朝经世文编》,魏源还对之进行了理论升华,指出“不难于去百载之积患,而难于去人心之积利,反是正之,百废可举”。整件事情处理得善始善终,着实显示了魏源卓越的理事才能。

再来说说盐政整顿。说到盐,现在的人觉得太过寻常,虽然天天要用,但到处都有,价格又便宜得让人难免生轻视之心,一块多钱就可以买一包。而在古代社会,盐可是珍贵之极,供应量小,而需求量大,很多皇朝就千脆将盐垄断经营,课以重税。那时走私盐跟现在走私毒品罪名差不多重,抓住了是可以杀头的。清朝的盐业实行纲法,对盐商进行造册登记,册上无名的就不能经营盐业。每年官府派给盐商一定的销售指标,叫作“引”,盐商凭盐引到盐场买盐,再销售给老百姓。这个办法也不能说差,但再好的制度,都会坏在执行的人手里。盐官总有办法压榨盐商,而盐商把这笔巨额开支当作了成本,转移到买盐的老百姓头上。老百姓没办法啊,三天不吃盐,就会四肢发软,各种各样的病都来了,再贵也得买。但官盐价格过高,老百姓购买力实在有限,私盐就冒出来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贩卖私盐虽然风险大,但能捞钱啊!就这样,私盐猖獗,而官盐价格又居高不下,清朝盐政陷入严重困境。道光十年,皇帝下了狠心,任命陶澍为两江总督,主持盐政改革。皇帝对陶澍的信心,主要来自于海运代漕的成功。海运代漕的策划实施,魏源起了主要作用。这次,魏源当然还得上,他也愿意上,因为这就是经世致用,就是当今湖湘学派的主旨啊。经过调查研究,再借鉴前朝的经验,魏源设计出了一种“票盐”,凭票购盐。这种办法的便利之处有三点:一是买盐时就交税,不像盐引是分数次纳税。二是无论什么人,只要按章缴纳税就可领取盐票购盐。三是盐出盐场,不再开包检查,可以直接销往各地,各种关卡都被撤销。这个办法切中弊端,但也让既得利益者大为恐慌,想尽办法抵制。所以新盐法实施之初,简直无人响应。魏源来了招绝的——自己下海,经营票盐。本来官吏是不允许经商的,但魏源只是幕僚,可以通融。他在短短时间里着实赚了一笔银子,在扬州修起了豪宅,叫“洯园”。夫人劝他不要张扬,他却认为自己是正当经商所得,完全可以理直气壮。也就是说,魏源具备了现代文人的观念,对金钱具有平常心,不像古代读书人那样很虚伪地耻于言利。有些幕僚见魏源大赚,也学样下海。榜样树立起来了,应者自然云集,来买票盐的船只绵延数里,让陶总督大大地乐了一把。当年海州发生饥荒,但因为饥民可以贩卖票盐,还活得滋润,于是这次改革又获得了皇帝和老百姓的双重认可,成功了。诸位,中华民族是个不喜欢改变旧制的民族,喜静厌动,所以历朝历代改革都是很艰难的事,就算成功,主事者的下场都不太好。改变秦法的商鞅被车裂;推行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被困在行宫活活饿死;王安石有皇帝保全,总算没死,但背了不少骂名;张居正生前辉煌,死后却被万历下旨抄了家。魏源推动的两次改革都成了,而且主事者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足见他才具之大。魏源雄心勃勃,还要对货币制度和黄河治理这两大国政进行改革,但,雄心未竟。不是他没有这个才能,而是他没有能像陶澍以及后来的曾国藩那样执掌大权。他有宰相之才,却连个巡抚都没当上。他才大如海,却在五十一岁那年才考中进士,最后只做到了高邮知州,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县级市市长。就这样一个职务,还被嫉妒他的上级找了个茬儿参掉了。他大半生都是在幕僚生涯中度过的。魏源的幸运之处在于他所追随的恩主都是名臣,依靠他们的力量,做出了非凡的业绩。他的悲哀之处在于他始终未能取得应有的官职,当陶、贺一去,他纵有擎天才华,也难以施展。所以,我说,魏源是宰相之才幕僚命。

诸位,才与命是很奇特的关系。有的人有才无命,最后郁郁而终;有的人有命无才,虽然能坐上好位置,但能力不够,也是狼狈得很。只有才命双全的人,方能成就千秋大业。魏源在学术和文学事业上,是才命双全,在政治上,却是有才无命。什么叫命呢?我觉得是种综合因素,包括人的出身——这决定了他成长于什么样的环境,有什么样的背景;他所处的时代——是大有可为的盛世呢。还是无力回天的衰世呢,或者是风险与机会并存的乱世呢;当然,还有性格。有句被人讲烂了的话,叫作性格决定命运。纵观魏源的生平,他在政治上的坎坷与他的性格是有很大关系的。魏源是什么性格呢?《清史稿》对他的评价是“兀傲有大略”,是个性格高傲的战略型人才。魏源字默深,乃是他本人性格的真实写照,也就是说,不爱说话,喜欢思考问题。再加上表情比较严肃,自然给人以高傲的印象。骨子里魏源也很傲,对于他看不上的人,根本就不理睬。正所谓爱憎分明,一点也不含糊。这是典型的“宝牯佬”性格。邵阳人对人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共一个脑袋,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拿刀子捅了人家。魏源看人是看才学、看志向、看品行,对于别人的社会地位如何,是不太在乎的。也就是说,你官当得再大,但若是没有才华,在魏源眼里,仍然是庸人一个,不值得交往。在与朋友的相处中,他喜欢辩论,如果你不能说服他,他绝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而一旦他觉得你说得在理,就会虚心受教。用现在人的说法,魏源是个认死理的人。认死理好不好?当然好。如果整个国家的人都这样做,那么一切规章制度都会得到切实执行,许多不正之风都会一扫而光。但是,中国人讲究圆融处世,人事不分,喜欢把对人的态度带到处理事务中去,关系好就办,关系不好就拖着不办,没怎么把规章制度放在眼里。像魏源这种性格和做派,无论在古代的中国,还是在现在的中国,都是异数,是另类。但是,魏源虽然性格孤傲,那些达官贵人却都很看重他,想办法结识他,把他争取到自己的门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孤傲之士会因为倍受排挤和打击,见有权臣关心,心头一热,也就“士为知己者死”了。但魏源定力很强,不因权臣的欣赏而丧失自己的立场。最能显示他定力的一件事就是拒绝了穆彰阿的拉拢。穆彰阿是什么人?道光年间的权臣,官至大学士。大凡权臣,总有两个特点:一是善于玩弄权术,瞒上欺下;二是会拉拢人,对于有才干的人,也是重视的。没有后面一条,他也当不了权臣,只能成为奸臣。史书上说穆彰阿“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当时,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成为“穆党”。魏源却始终跟穆彰阿保持距离。他很鄙视这个权臣,痛恨他在鸦片战争中一味主和,打击迫害林则徐。魏源中了进士后,穆彰阿亲自到他住的旅店中拜会,想把他收罗于门下。魏源却是慢不为礼,事后也没有依照惯例去回访。这让穆彰阿耿耿于怀。老穆一生气,后果很严重,魏源向上升的机会基本就被封住了。与魏源相反的例子是曾国藩。曾国藩中进士后,因为穆彰阿是正主考官,也就是他的座师,经常主动去拜访。穆彰阿也看出曾国藩是个人才,多有照顾,为他日后的登峰造极早早就打下了基础。其实对穆彰阿的所作所为,曾国藩这样的人又怎会不清楚?但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能够在一定限度内委曲求全。这与魏源的宁折不弯、正道直行不一样。曾国藩与魏源都是内圣外王型的人才,但就因为处世原则上的不同,导致两人最后的结局大异。但是,如果时光回转,魏源还是会那样做,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曾国藩最终完成了辉煌相业,自然是一种荣耀。而魏源则彻底地完成了中国书生的狂猖人格,同样也是一种荣耀。什么叫狂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魏源当然渴望建功立业,这是进取,但前提就是这功业要建得光明正大,不能靠取悦所厌恶的人得来,这叫有所不为。惟其有所不为,才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所以魏源虽然仕途不顺,但他应该是活得坦然的、幸福的。他的一生,没说过什么违心话,没做过什么违心事,同时又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就,这是很难得的。他当不上宰相,也是说得通的。因为当宰相的人,总是要说些违心话,做些违心事的,从李斯到曾国藩,无一人能幸免啊!

魏龚交好,并世称雄

在中国历史上,重量级的文人互相推重、友谊长存的极少,魏源和龚自珍就是其中一对。两人都是晚清思想界和文化界的代表人物。龚自珍比魏源大四岁,浙江杭州人,乃是名门高弟。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是著名的文字学家,祖父和父亲都是学者型官员,称得上家学渊源。两人一八一九年在北京初次碰头,就有一见如故之感,经常在一起聚会、聊天。一八二六年,两人在会试中双双落榜,更是成为了难兄难弟。对于他们的落榜,当时的人都觉得极为可惜。魏源没中是因为文章观点超出了循规蹈矩的主考官所能接受的范围。龚自珍更冤枉,是因为小楷写得不够端庄。当时阅卷有种很可笑的标准——把卷面整洁放在第一位,文章的内容反而排在其次了。当时的礼部尚书刘逢禄很赏识他们,写了首《两生行》的诗,表示深切的惋惜。从此龚魏齐名,中国文学史在王孟、李杜、元白、韩柳、苏黄后又多了一方流光溢彩的双子星座。而这对杰出人物的友谊之深长还超出了前人。两人相约,谁走在后面就替先走的那位编定文集。龚自珍逝世于鸦片战争前一年,也就是1841年。魏源闻讯后痛哭一场,为龚自珍写了副挽联:

天下谓奇人,骂座 每闻惊世论;

文坛摧异帜,剪窗犹忆切磋时。

一八四二年夏天,龚自珍的儿子龚橙将父亲的作品带到扬州,交给魏源。魏源精心审定,编辑了《定庵文录》和《定庵外录》各二十卷,并撰写序言。在序言中他准确地概括了老朋友一生的成就:“于经通《公羊春秋》,于史长西北舆地,其文以六书小学为入门,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章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并预言龚自珍的作品:“虽锢之深渊,缄以铁石,土花锈蚀,千百载后,发硎出之,相对犹如坐三代上。”而龚自珍生前也写了一副有名的对联送给魏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综一代典,成一家言。”对魏源的学术成就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的互相推重也是超过了前人的。王维和孟浩然齐名,但因为地位差距太大,孟浩然对王维抱着依附的态度;李白对杜甫,始终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度,主要是因为他还没有充分认识到杜甫的诗歌成就;白居易和元稹关系密切,却总认为自己写得比对方好;苏东坡和黄庭坚算是处得非常好的一对朋友,但因为苏东坡是千古大才,黄庭坚还是以半师半友来对待他。龚自珍和魏源则是站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上交流的。魏源曾对龚自珍好发议论、锋芒太露进行过规劝,他在信中说:“吾与足下相爱不啻骨肉,常恨足下有不择言之病。”龚自珍也因爱乱讲惹魏源生过气,之后还写了封信道歉。这封信是这样写的——“默公足下:一切见与守之札自悉。为我咄咄否耶?前信颇有戏语激怒默公之言,今则无暇复游戏矣!患难之交,心学未到。默公有道之士,伫闻棒喝,不尽所欲言。自珍。”龚自珍晚年去扬州看魏源,住在“挈园”秋实轩。他有时候就穿着魏源的衣服上街。但魏源身材比他高大得多,衣服太长,下摆都拖到地面了。龚自珍仍穿着四处闲逛,把衣服弄得很脏,回来后就把衣服脱下,扔在角落里,倒头大睡。这种细节正好能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情若兄弟,不用讲客气了。

魏源和龚自珍的友谊之所这样深,我分析有四大原因:一是两人性格互补。所谓同性相斥,其实说的不是性别,而是性格。性格太接近的人,可能彼此欣赏,但长久相处就会矛盾重重。魏源性格稳重、内敛、务实,龚自珍性格外向、豪放、浪漫,正好形成互补,性格组合构架稳定。二是两人才华、见识相当,是同一个重量级的。文人总是很敏感的,跟才华高于自己的人结交,总是怕对方看不起自己。所以就算对方没这个意思,两人也不可能做到平等相对。三是两人社会地位相当,遭遇相同。两人都是身具不世出之才,而长期失意于科场和官场,有很多足以引起共鸣的地方。四是两人志同道合。两人都是学术文学并重,都是思想解放的先行者,都很关注西北边疆的历史和现状,在晚年都深研佛学。有如此多的共同点,当然是高山流水,互为知音了。

接下要比较龚魏之间的长短了。其实这个话题我不是很想说。两大顶级高手之间因为取径不同、风格不同,很难分得出谁优谁劣。有人喜李白的飘逸,有人喜欢杜甫的沉郁,您说谁一定盖过谁呢?韩愈雄肆,柳宗元清敛,也难以论定谁比谁高。只不过可以借此反驳对魏源的一些不公正评价,所以还是扯一扯吧。

在龚自珍和魏源共同入选“薇园五名士”的时候,同时代的人就评价说:“龚自珍以才,魏源以学”,也就是说龚自珍更见才气和灵气,而魏源学问更好。当代著名学者马积高指出:“平心而论,论文章学术思想和经世之才,魏大大高于龚;论诗赋文学,魏只是稍逊于龚。”我认为这个评价是比较准确的。龚自珍在公羊学和文字学方面的造诣很深,对西北舆地也有独到的研究,但因为他才情过于灵动,做学问就没有魏源扎实,提出的见解也没有魏源那样切合实际。龚自珍善于以惊人的敏感和别致的话语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这些见解很有洞察力和预见性,但如何落实,他却往往没有下文。也就是说,作为思想家,龚自珍只看病不开药方,而魏源则又看病又开药方,还药到病除。所以在经世致用方面,魏源是做出了实在的成绩,而龚自珍只是在纸上慷慨激昂了一通,他处理实际事务的才能确实远不如魏源。稍晚于他们的左宗棠在《二十四庚辰答陶少云书》中指出:“道光朝,讲经世之学者,惟默深与定庵。实则龚博而不精,不若魏之切实有条理。近料理新疆诸务,益叹魏子所见之伟为不可及。”也是说,魏源的思想和学术成就是得到了同代和后世充分肯定的,被认为在龚自珍之上。

说到文学成就,龚自珍则是当之无愧的清朝第一才子,在诗歌和散文上都达到了清朝的最高峰,词也写得清深悱恻,自成一家。像“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像“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像“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像“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都是经典名句,其诗词的传诵率之高,可以跟李白、杜甫、苏东坡一比高下。他的文学成就,也得到了当世和后代应有的评价。而与他比肩的魏源,后世对待他的文学遗产就不是很公允,现当代很多文学史仅用少量篇幅谈论,或者干脆只字不提。其实魏源是当时仅次于龚自珍的文学家。他的散文词句精严,气脉悠长,逻辑严密。晚清学者胡甘伯把汪中、魏源、龚自珍并列为清朝三大古文家。汪中生活在乾隆时期,而魏源和龚自珍则是道光年间两大顶级散文家。以我的眼光来看,两人都是取法先秦诸子。龚自珍把庄子和韩非子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了瑰丽险峭的独特面貌,令人一见之下,就有惊艳之感;而魏源更近于荀子,绵密中藏着悍劲,需要细读才能完全领略其佳妙之处。也就是说,龚自珍在文采上要更胜一筹,而魏源的文章更有内在的骨力,两人对当时统治文坛、主要师法唐宋八大家的“桐城派”形成了强大冲击,以艺术性更以思想性吹奏出近代新型散文的第一波强音。魏源的诗歌在晚清极负盛名,同时代的何绍基评论说:“默深诗如雷电倏忽,金石争鸣,包孕时感,挥洒万有”,稍后的大才子王闿运则说:“诗法既穷,无可生新,……不失古格而出意新,其魏(源)邓(辅纶)乎?两君并出邵阳,殆地灵也。”又曰:“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前有船山,后有魏、邓,鄙人资之。”也就是说,魏源是当时湖南的代表性诗人,全国的重量级诗人。到了当代,有些人开始指责魏源的诗歌,主要列举了两大罪名,一是用典过多,艰深晦涩;二是大部分山水之作缺乏内容。前一项罪名稍有道理。魏源读书多,喜欢用典,这些典故对当时的读书人不构成阅读障碍,放到国学衰微的今天,自然就显得艰深了。但魏源也有很多不用典或用典很浅显的诗,写得有文采,有意境,今人读来,并不感到艰深晦涩。比如曾经刻在邵阳市双清公园石栏上的《归至资江重游双清亭》二首:

屿扼双流合,江涵一郭烟。

客来云半槛,影别水多年。

溪涨山为岸,春深雨失天。

孤亭回首处,反照但苍然。

重到头将白,前山依旧青。

忆曾初夜掉,独钓半江星。

刘去桃千树,桓来柳一亭。

何期尘外影,重照此潭醒。

这两首诗语言灵动,意境深远,真正体现了魏源的诗歌创作水平。前一首诗纯用白描,后一首诗则用了刘禹锡咏桃和桓温见柳泣下两则典故。读古人之诗总还是要有点古典文化修养吧?如果连这样的典故都不懂,却去责怪魏源好用典,那就等于责怪蒲松龄为什么不用大白话写《聊斋志异》了。就算不懂这两个典故,那么,“独钓半江星”这类佳句的文辞之美和意境之美总还是能够欣赏吧?如果这也欣赏不了,那就只能说明诗歌鉴赏能力比较差。至于说魏源的山水诗缺乏内容,那就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内容和形式割裂开来,本来就是很可疑的做法。李白的惊世之作《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如果剥离了那些瑰丽的词句和奇特的想象,又还能剩下什么内容呢?以此而论,李白的山水诗也缺乏内容了。其实魏源的主要诗歌成绩就是山水诗,他是继谢灵运、王维、李白之后中国诗歌史上又一位山水诗大家。魏源山水诗的特色在于:一是将表现对象扩大到前人未有的范围。因为他游踪遍天下,既喜欢观赏山水,又喜欢游走城市,最远到了香港、澳门,所游皆有所咏,其山水诗的题材之丰富,可想而知。二是把写意和工笔结合起来,既有气魄宏大的印象式描写,更有穷形状物的近景描写。比如他的《天台石梁雨后观瀑布》,先是宏观列举了雁荡山、中条山和庐山的瀑布,描绘它们的特点,然后才转到天台上的瀑布,指出它“不奇在瀑奇石梁”的主要特点,显得视野开阔。然后以三十句的篇幅具体描写了石梁瀑布的形状、声音和雨瀑、月瀑、冰瀑之美。把诗人的浪漫情怀和学者的格物致知完美地结合了起来。三是他把李白的奇思异想和韩愈的以文为诗糅合在一起,形成了大气、瑰丽、强劲多变的独特面貌。晚清学者林昌彝在《海天琴思续录》卷三中指出,魏源的山水诗是“得太白之高奇者”,“多得山之幽,山之骨,而非山之皮相。”跟龚自珍一样自负的王闿运说:“古今华山诗,推魏默深,余诗较从容(指四岳诗)”。郭嵩焘在《古微堂诗集序》中说:“默深先生……游山诗,山水草木之奇丽,云烟之变幻,滃然喷起于纸上,奇情诡趣,奔赴交会。”看来古人的文学鉴赏能力比某些现代人要高啊。魏源是中国诗歌史上罕有的兼容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诗人。他的山水诗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特色,但又因为融入地理考察和借景论政而具有现实主义的因子。与他的山水诗双峰并峙的时事政治诗则继承了杜甫、白居易关怀时政和民生的传统,同时把宋代诗人在诗歌中议论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堪称晚清的“诗史”。概而言之,魏源不愧是诗文双绝、领袖群伦的一代文学家。他与龚自珍并世而立、惺惺相惜,构成了晚清最奇丽的文学和文化景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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