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明觉得自己快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白天法院的调解历历在目，朱丽死不松口，偏要离，并且列举他以往多少罪状，多少过错。

大势已去，估计非离不可了。

跌跌撞撞爬楼梯到了方小影那一层楼，敲了门。

方小影开门见是吕志明，吃了一惊，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晚上来她这儿尚属首例，史无前例。

两人一起进了租的那个十五平米的房间，屋子本来不小，但由于摆了两张床，还有家具，显得空隙很少，阳阳正坐在窗前的电脑边玩游戏。孩子自己想在北京上初中，就没给他转到燕郊去。

开门时还只是吃惊，在灯下再看吕志明时，方小影简直有点儿受惊吓了，那样一个胡子拉碴脸色暗沉目光呆滞的男人背着光坐在那里，猛一看，怪阴森的。

“你怎么了？这么晚过来。”他不说，她只好问了。

“那个……”吕志明看阳阳一眼，显然怕孩子听见不合适，可是就一间屋，客厅时不时会有其他屋的人进出，不方便。

方小影明白他的顾虑，也看阳阳一眼，想了想说：“他也大了，没事，你说吧。要不我们下楼去你车里坐了说？”

“今天限行，没开车来。算了，说几句就走。”吕志明又瞧了瞧阳阳，压低了声音，“那个，我那个事，今天法院调解了，她死活要离，看样子离定了。哎。”

方小影无话可说，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那不是她能左右的，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再离一次，怎么跟父母交代啊？二老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爸还有

心脏病。”吕志明失神地唠叨。他是个孝子，这倒是众所周知的，认识的人都知道。

“早干吗去了？怪谁呢？”方小影忍不住冷嘲热讽一句。

“我求她了啊，我只差给她下跪了。”吕志明无助地看着她，那目光倒让她心里一动，有了点儿恻隐之心。

“她对你已经死心了，说什么也没用了。”方小影实话实说，想起那个朱丽，不由得想冷笑，她应该也早料到了这个结局吧，那个男人能找她这个小三，就有可能再找别的小三，小四，小五的。抢来的东西迟早要吐出去，这都是报应。

“如果，如果你，我，儿子还能一起过，我爸妈会觉得安慰很多的。”吕志明犹豫了半天，又旧话重提，不自觉地又看了阳阳一眼。

“你不要提这个，我不会再跟你过的。”方小影也看了看儿子。

“我实在不明白，不就是过日子吗？和谁过不是过？为什么不能是我？十几年前，你抱着孩子走，十几年后，你还是不能接受我？”

“这么说，可见你还是不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

“好，那我们问问儿子。”吕志明声音大起来，看儿子，“阳阳，爸爸那边出了点儿事……”

“吕志明，孩子还小，你不要用这种事情折腾他。”方小影高声打断他。

“爸爸要和朱丽阿姨离婚了，爸爸想和你，还有你妈，我们三个人一起过，你愿意吗？”吕志明走到阳阳身边，望着儿子，不管不顾地说完』。

“儿子，别理他！”方小影阻止。

“阳阳，别听你妈的，你自己说。”吕志明期待地看着儿子。

阳阳在两个大人的拉锯战中无所适从，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往外走，“你们的事我不管，”一边拉开了房门，“实在不行，我和我姥姥姥爷过。”

方小影跑过去拉住阳阳，“这么晚了，你去哪儿？”看出孩子心情不好了，怕出事。

阳阳挣开了，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我出去走走。”

“太晚了，明天再去。”方小影看下时间，快九点了。

“行了，让他去吧，都上初中了，比你都高了，怕什么？”吕志明

来了一句。

方小影白他一眼，不作声。阳阳撞上大门走了。

“我怎么落到这种地步了？说起来两个老婆两个孩子的，实际上呢，没人要，两边都不要。”吕志明坐在那儿自言自语。

方小影嗤笑一声，不说话。

手机响了。吕志明看了一下，是哥的手机号，很快接了：“嗳，哥。”

哥声音有点儿异样，“你在哪儿呢？”

吕志明听出不对了，“我在外面啊，怎么了？”

“刚才爸打电话去你家，你丈母娘接的，说你们俩在闹离婚，说你心情不好出门了，爸心脏病发作了。”哥急促地说完。

吕志明慌了，“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在医院里……”哥有点儿哽咽，“爸怕自己不行了，想见见你跟你的两个孩子。”

“行，行，我马上走。”吕志明噙着泪连忙答应。

方小影赶紧给阳阳打电话，可是，铃声在屋里响，阳阳没带手机。

两个人坐在屋里干等，低着头都不说话。

十点了，阳阳还没有回来。

方小影急了，吕志明也急了。

“你出去找找，在楼下附近转转看看，看他是不是还在散步，我给他们班同学打电话，看是不是去同学家了。”方小影交代吕志明。

吕志明跑出去了。

“你好，是唐明吗？……我是方子阳的妈妈，想问你一下，方子阳今天晚上有没有去你们家？……没有啊？……那好，谢谢你了啊，再见。”方小影调出手机里的通讯录，开始给阳阳的同学打电话。

“你好，是解小飞吗？……我是方子阳的妈妈，想问你一下，方子阳在不在你们家玩？……不在啊？……那好，谢谢你了啊，再见。”

很快，手机里的十几个号码打完了，都回复说没有去。

他能去哪儿啊？是不是赌气躲起来了？这么晚了，遇到了坏人怎么办啊？方小影开始哭。

吕志明回来了，也没有找到。

“都怪你，我说不让他出去，你偏说他大了，没事的。”方小影忍不住冲他哭喊。

“别哭，别着急，再等会儿，不行我们报警。”吕志明疲惫不堪地说。

手机又响了，还是哥，吕志明心里一沉，接了。

“志明啊，”哥声音呜咽，“爸走了，爸走了……”哥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起来。

吕志明的手不自觉地一松，手机就摔到了地上。

“情况怎么样了？”方小影情知不妙，俯身帮他捡了手机。

“第一次闹离婚，我爸摔断了两根肋骨，第二次闹离婚，我爸走了。”吕志明靠着床瘫坐在地上，也不看方小影，眼泪噙在眼眶，继续喃喃，“我爸走了，我没了爸。”

方小影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凝望着他，自责愧疚怜悯一起涌上来，也顾不上阳阳了。

两个人呆坐了很久。

方小影的手机响了，她受惊一样跳起来接了。

“妈，我在刘畅家，今天晚上不回去了，明天回去。”是阳阳，刘畅是他的小学同学，她知道的，可是她没他的电话。

方小影总算落下心来，含着泪看吕志明，“你爸他……”见吕志明连连摆手，只得说，“哦，没事。好吧，你明天回来吧，注意安全啊！”

吕志明从地上爬起来，摆了下脑袋，醒了醒神，往外走，“我走了。”

“带阳阳一起回老家吗？”方小影担心地看着他。

“人都走了，还计较这些形式干吗？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吕志明拉开门走了。

中午的办公室里，方小影斟酌着给朱丽发信息。她向吕志明要了朱丽的手机号，想试着帮他挽救一下他们的婚姻，她的确是动了恻隐之心。

一时间，方小影很是感慨，十二年前，她给她打电话，为她自己的婚姻，十二年后的今天，她给她发信息，却是为那个女人的婚姻。

“是朱丽吗？我是方小影。关于你们的离婚，我想用十二分的诚意奉劝你：能不离就不要离！”她发了过去。

朱丽很快回了，“不是，你的立场让我糊涂了。你应该很恨我，照说最希望我离婚的人，应该就是你啊。”

方小影笑一笑，又发过去：“你想得没错，我恨过你们，你和他，就是现在，也是积怨未了，但是轻多了。毕竟，那场婚姻的失败我也有责任，再说，我早看明白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了，看明白了也就谈不上恨了。”

“既然你想劝和，那你就说说我不离的理由吧。”

“朱丽，知道希拉里为什么不和克林顿离婚，维多利亚为什么不和贝克汉姆离婚吗？难道她们不够独立吗？”

“为什么？恋爱虽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

“伊琍体？朱丽，你真幽默！”

“就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要将尊严一天天捣碎，捣成麻木？”

“我以单身了近十年的经历和经验告诉你，那是因为，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很难！真的很难！朱丽你知道吗？前不久，我去参加了一个单亲父母联谊会，会上一个单身了二十多年的姐跟我说，当初是因为她前夫有外遇她要离婚的，离婚二十多年来，她也找过很多，但到现在还是单身，为什么呢？因为她发现，在花心这一点上，这男人啊，找来找去，换来换去，都一样。她很感慨地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不离呢，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这一条她稍微发挥了一下，她不能太拘泥于客观事实，她得侧重自己劝和的目的。

朱丽没再回信息。

但是，一个星期后，吕志明告诉她，法院二次调解时，朱丽松口了。他们的婚姻保住了。

这一年，正好是她的拐点

这一晚，方小影忘了隐身，直接在线上了((，等到发现，赶紧隐了身，却已有一个男人给她发了消息：“好久不见了，这几年还好吗？”看到这话，她吃了一惊，仔细看对方的网名和资料，才想起是那年她回老家时家里人给介绍的本市国税局的曾青。记得后来聊，得知他和一个小学老师在一起的。这又有好几年不聊了。她连忙问我还好，你好吗？又结婚了吗？”

“没有呢，唉。”曾青叹道。

“怎么呢？和那个小学老师没成吗？”她不禁疑惑。

“现在还在一起，但是没结婚。”

“为什么？这都七八年了啊。”

“怎么结呢？没有房子。这都攒了多少年了，还是买不起啊。”

“怎么会这样？”

“她有孩子，我也有孩子，双方又都是和父母同住的，不买房子，这组合家庭怎么住啊？”曾青说。

方小影很快想到了林亦华。那一瞬，所有的委屈烟消云散，她的心疼和不忍将胸膛撑得好痛，似乎到处寻找着出口要溢出来，直至将喉管挤伤，痛得她呻吟着叫出了声。

“那现在什么情况呢？”她问曾青。

“偶尔在一起，没办法！我想天天在一起！”曾青的无奈和伤感仿佛能穿越千里，力透屏幕，令这边的她也恍惚感到了那种沉重的气息。

“我想天天在一起。”林亦华也说过的。何时起，天天在一起的婚姻竟也成了一种奢望？因为房子，因为没有房子。

午饭后的办公室里，方小影随意浏览着网页。

“嗳，姐们儿，”陈芳敲敲两人办公桌间的隔板，“过来帮我参谋一下，看这几个男的，哪个综合条件更好点儿？”这陈芳经常在中午上征婚网站，然后折腾得整个办公室都知道她在征婚。三十多的大龄剩女了，可以理解。

方小影绕过去，在她电脑边站了，蓦地，呆住，她看到了赵大志的相片。

心不在焉地敷衍了陈芳一会儿，方小影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那个征婚网站，又仔细看了下，忍不住好奇地招呼赵大志：“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小影啊，想不到是你，好久不见！你又结婚了吗？”赵大志倒是不计前嫌的样子。

“没有呢。你呢？”

“我啊，又结了，但又离了，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了。”他毫不避讳地说。

“为什么啊？”她很吃惊。

“可能还是我不太自信吧。看来，第一次婚姻影响深远啊，不毁了我誓不罢休啊。”很久后，他才回过来，仍是有趣，一如她刚认识他那会儿。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想开点儿！”方小影机械地回过去。

“不想开又能怎样？还能去跳河？不就是感情嘛，唉，想想人家失联的马航，我很知足了。”赵大志自嘲地调侃。

方小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赵大志那边也沉默了，不一会儿，灰了头像。

王雅丽是幸运的，这个温润柔美、气质卓绝的女人，终于摆脱执念，自云端落到了地面，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和刘姓男子拥有了最平凡的幸福。

王雅丽给方小影打电话，“我现在才明白，以往的那些过客，老天爷让我放手，就是为了让我腾出手来接受最好的幸福。”

“你真的放下了？想起你的那些高端追求，还会不会觉得失落？”

“那种感觉真是悬在空中浮在云里，老担心一不留神被摔下来了，成天提心吊胆的，太不踏实了。现在才是脚踏实地，我现在才觉得安心和安全。”

“你爱他吗？这个老刘。我只是好奇。”方小影犹豫了一会儿，问她。

“什么爱不爱的，过日子喜欢就足够了，我很喜欢他。”

“那么，喜欢和爱有什么不同？你觉得。”

“喜欢是微笑，爱是含着眼泪的微笑，是又哭又笑。我和他在一起，不会哭，只会笑。”

“我懂了。”

“原来，等一个人回家的感觉是那么好。你也赶快定下来吧。”王雅丽很满足地劝她。

方小影一阵悲凉，“我定谁啊？”

“我记得那会儿我们住一起时，从相亲的角度把男人分成了四类，适合发展的有三类：条件合适但没感觉的、条件不合适但有感觉的、条件合适又有感觉的，都快十年了，基本上也都一一经历过了，你现在什么感受？”王雅丽沉吟了很久，问她。

方小影苦笑，可不是嘛，都一一经历过了。她什么感受？她能有什么感受？如果有，那就是：找一个合适的人很难！尤其是他们这些离异男女。

“挺难的！真的挺难！你说是我不珍惜吗？我没有啊，我每一次都很珍惜的！”方小影不懂了，真的不懂了。

挂了电话，方小影想着王雅丽的话，兀自沉思。手机又响了。

是林亦华！竟然是林亦华！两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联系了。“我在北京站。”林亦华说。他的笑意她能感觉得到。

这一年，正好是她的拐点。

她三十九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