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志终于姗姗来迟。

当一脸倦意的男人掀开厚重半透明的门帘左顾右看，然后将视线投过来时，方小影从漫长而恍惚的等待中醒了醒神，矜持而礼貌地冲走过来的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定睛打量他，中等身高，体形较痩，上下一套休闲装随意自然，眼光明亮，显得精明犀利。但是那张脸，她怔了一下，实在不好看，岂止不好看，简直就是不端正，好比女娲造人时心不在焉偷工减料的半成品，还干瘦多皱显老得很，不过比她大五岁，却显得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

赵大志在她对面坐下了，他显然很有自知之明，看着她，第一句话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跟你比，我啊，算半个老头子了。”顿了顿，又不自信地追问了一句，“是不是？方小姐。”

方小影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就被他看透了呢，看来还是自己太喜怒形于色了，姜还是老的辣啊，赶紧调整了脸色，讪讪地笑着，嘴上不免违心地客气着：“哪里，哪里，挺好的。”

赵大志招手叫了服务员，又转头看她，“咱俩是老乡了，就别那么客气了，成不成都能是朋友呢，叫方小姐挺生疏的，以后叫你小影吧，可以吗？”

方小影笑着点头，“可以啊。”

女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先看了看赵大志，又饶有兴味地看了方小影很久，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方小影干咳两声，心说，难道我们不像夫妻吗？都说服务行业的人阅人无数，眼光果然够毒！

赵大志让方小影点了菜，自己又财大气粗地加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饮料，一瓶啤酒。方小影连连阻止，“够了，够了，吃不完了。”顿了顿，又提醒他，“你还要开车呢，喝酒行吗？”

赵大志笑了，“没事的，没那么巧就被查上了。今天遇到老乡，高兴啊，你也要喝啊。”拿过服务员送上来的橙汁，打开给方小影倒满了，又启开啤酒，给她另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满。

方小影为难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赵大志，试图赖掉，“我不能喝酒的，就算是啤酒，喝一点点，就上脸头晕的。”

赵大志不以为意，举起杯子伸过来，要碰她面前的啤酒杯，劝道：“少喝点儿吧，难得碰见老乡。”

方小影只得举起杯子，和他轻轻碰了碰，抿了一小口，在舌尖上打转几回，强行咽下了，却马上苦着脸皱起眉，吐吐舌头，放下了，说道真难喝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喝啤酒特享受似的，我怎么这么受罪啊？”

赵大志看她一眼，垂下眼睑笑了，再抬起眼时，笑容收敛了些，直视着她的眸子说：“三十多岁的女人，很少有你这样的。真的很可爱！我喜欢你这种性格爽直的。”

“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方小影好奇地问。

“应该是什么样我说不好，但我见过的，大多都现实而世故，藏得很深，很少像你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我感觉你还像个女孩子，涉世不深的单纯的女孩子。”赵大志缓缓地说。

“这话我爱听，受用！”方小影笑得很乖巧，“其实，以前也有朋友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有些人啊，永远长不大，永远像个孩子。”顿一顿，嘴角浮上一抹自嘲，“有时简直就是缺心眼儿了。我猜我就是这样的。”

“像个孩子多好！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单纯等同于幼稚，成熟等同于世故。我不这样认为。我宁愿看一个女人耍性子，也不愿看一个女人耍心眼儿。”赵大志的目光深沉了许多。

“没看出来啊，有点儿思想。深表赞同，成熟并不等同于世故。”这个外貌看起来像是造物主因陋就简的男人，立刻就让方小影刮目相看了，她带着研究的兴趣看着他，咂摸着他的话。

赵大志笑笑，不说话。

女服务员送上两样菜来，拉出空位置摆好，又看看他俩，下去了。

“你为什么离婚？”一阵沉默后，方小影率先进人正题。

“这个嘛……”赵大志在那边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很自然地吐出烟圈来，袅袅的烟雾和热菜里升腾的蒸气在两人间纠葛缠绕，模糊了彼此的脸。

方小影本能地皱皱眉，伸出手挥了挥。

赵大志立刻注意到了，招手让服务员拿来一个烟灰缸，掐灭了烟头，“你不喜欢男人抽烟？”赵大志带点儿好奇地问。

方小影笑笑：“不能这么说。实际上，虽然我本人不抽烟，但我对女人抽烟也并不反感，只要不是在大街上边走边抽。男人嘛，我觉得男人抽烟时很帅气，很有味道啊，但我本人对烟草有一点儿过敏。”

赵大志扯了扯嘴角，拿过她面前的碗，为她舀了一碗汤递过来，“接着刚才的说，为什么离婚呢？其实很简单，和电影电视里几乎一模一样，我出差回家，发现她和别的男人在床上，典型的捉奸在床。”他说完，低头摆弄茶杯，不再看她，橙色的灯光直泻下来，在他脸上投

出半边阴影，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莫测。

“你当时什么反应？什么心情？”方小影的八卦欲立马就被调起来了。“我特别平静，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再也不可能了。”赵大志凝望着方小影，眼神恍惚，脸色有些苍白。

“觉得痛吗？”

“绝望到死心了，就没有痛了，不觉得痛了。”

“痛苦的最高境界了。”

赵大志垂下眼睑，紧抿嘴唇不作声了。

“有没有死过一回的感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半晌后方小影打趣，想调节一下气氛。

“你倒还能调侃我。”很久后，赵大志抬眼笑笑，干瘦的脸在灯光和啤酒的双重功效下，竟多了些颜色。

方小影探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离婚这些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

“当然了，很多。最大的变化就是，我发现自己变得多话了，刚离婚那会儿，都不爱说话，离婚久了，快成话痨了，逮着个人就爱说，使劲说，往死里说，说得下次人家见着我就躲。哈哈哈……”赵大志说着，很快进人了状态，放声大笑起来，引得旁边一桌小夫妻连连侧目。

方小影惊叫嗨，你别说，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一想啊，是这么回事啊，我好像也是这样，再想想，周围离异的朋友好像也都这样，离婚久了，都缺话似的，特爱找人聊天。”

赵大志总结：“一个人太久了，缺关爱，缺交流。”顿一顿，敛了笑意，“光说我了，你呢？为什么离婚？”

方小影闻言，略呆滞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便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端起饮料杯小抿了一口，迟疑道：“年轻时都不懂事，我也有责任吧……后来他有了外遇，就离了。”

赵大志凑近些问，“是解脱还是遗憾？”

方小影没明白，“什么？”

赵大志退后些坐正了，“离婚或分手后，只需问自己一个问题，是解脱了还是有遗憾？解脱了，那就好。有遗憾，说明你还没放下。”

“我？”方小影哈哈一笑，“应该都不算吧，没那么泾渭分明，遗憾过，想明白了，就解脱了。”

对面的男人叹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又忙着为她夹菜。晚饭结束时，赵大志提议：“餐厅里吵死了，说话也听不清楚。时间还早，我们去外面随便转转吧，好好聊聊。”

方小影看了下手机，不到八点钟，就同意了。

赵大志快步走到服务台去结账，方小影跟在后面。服务台的小姐接过钱，开完小票，递过来几张零钱后，也带着探究的神色盯着他俩，会意地笑着。不知怎地，方小影就想到了多年前听人总结的一段：男女两人吃饭时，看谁付钱，就能判断出两人的关系了，如果是女人付钱，多半是夫妻关系，因为家里多是妻子管钱嘛，如果是男人付钱，多半是情人关系了。虽说这种逻辑随着女人平等自立的呼声在现代社会越来越立不住脚了，但她想着这话，再看那小姐的眼神，仍觉得芒刺在背，不自在得很。

两人进了车里，车子漫无目的地缓行着。

赵大志侧过头，看了她几秒，又回过头去，声音很低沉：“几年前我还很自信的，现在和你在一起，我没自信了，我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我啊，也是这几年工作太闲了，成天熬夜打麻将，都熬老了。”

方小影吃了一惊，“打麻将？这么无聊啊？在我们老家好像打麻将挺普遍的，可是在北京我没听说谁这么无聊成天打麻将的。”

赵大志就忍不住笑了，“你性格真够直的，不过，我喜欢你这种性格的。我以前有个女人在一起好几年，性格就和你一样。”

方小影的长眼立马瞪成了圆眼，“你也很直啊！具体说说怎么回事吧，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什么没成呢？”

“当然是离婚后的事了，我倒是挺喜欢她的，但她那个前夫带着孩子一直没再结婚，成天求她复婚，孩子也小，她也犹豫，后来又回去了，复婚了。”

“那当初为什么会离呢？她后来又和你在一起过，她前夫不介意吗？”赵大志脸色淡然，并不看她，“我没搬家前，她家和我是一个小区的，我们都认识的。也是她前夫有别的女人了，她要离的。后来她前夫经常跑到我家楼下叫她，找她，那段时间我也有些烦了。至于介不介意，你记住了：有时候，生活就是简单地过日子，想多了，徒增烦恼。”

方小影点头：“其实，有道理的。后来呢？”

“她复婚后过得也不好，后来还经常给我打电话诉苦。所以我总觉得，复婚的感情未必会好，本来就是有了问题才离婚的，即便复婚，老问题也不一定就能解决，这不说，搞不好还会增加很多新问题，毕竟离婚那段时间两人没在一起。”赵大志面色沉重，缓慢地打了下方向盘，车子拐了弯。

“这几年，征婚网站上也见了不少吧？没再遇到合适的？”方小影沉默了一会儿，摁下车玻璃，透了会儿气。

“有就不会再见你啦。不过，确实也见过不少了，多的时候，我开车到处见，一天可以见四五个，不中意的喝会儿茶，坐一会儿我就走，中意的会一起吃饭。”赵大志脸上泛起一抹自嘲，嘴角加大了上扬的角度。

“哦呵，承蒙你看得上啊，还请我吃饭。”方小影很意外。

“那是，偷着乐吧你。”赵大志笑笑，看着前面的车。

“那么，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什么标准？”

“这标准嘛，”赵大志又笑，“标准当然是随着环境改变的，每个人都一样，比如你在城里的环境里待久了，看到的都是洋气漂亮的，那当然想找个这个环境里类似的差不多的，但是要是在乡下，每天看到的都是粗胳膊粗腿的，那时也会想找那个环境里类似的差不多的。”

方小影忍不住侧头望他，想不到这丑男人能说出这番话来，乍一听大俗，再一琢磨，还挺深邃的，是那么个意思。她沉默片刻，打趣道：“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年轻的未婚姑娘啊？”她倒是很好奇这些单亲爸爸的择偶心理。

“我一般找条件差不多的离婚的，丧偶的也行，有无孩子都行，有眼缘，谈得来就行。未婚的吧，觉得不太合适，一是有隔阂，怕不能长久，再说，人家未婚的一般都想生孩子，像我这种离婚有孩子的，经济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不想再生孩子了，所以一般不考虑未婚的。”赵大志顿了顿，又加一句，“现在的压力这么大，再生一个，从小到大，养不起啊。”

前面十字路口处，红灯亮了，赵大志踩下刹车，车子徐徐停下来。方小影又扭头打量他片刻，突然觉得他戴着手表，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的样子霸气又帅气，先前嫌他半成品又老气的感觉顿时消退了不少。

车子又启动后，赵大志狡黯地回看她一眼，目光中微带了些凌厉，

笑问道：“你呢？你离婚后又找过没有？”

方小影简洁回答说：“相过半年亲，但没有合适的。”

赵大志有点儿惊讶：“为什么呢？你是研究生学历，又年轻好看，肯定是你挑人家吧？”

方小影笑了，“你太抬举我了。多半是人家挑我。”又不由自主叹一声，“女人带个孩子，再成家，难啊。”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这个嘛……综合条件可以，看着不讨厌……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喽。”车子在人迹渐少的大街上左转右拐的，两人又聊了一些孩子的情况，方小影看时间不早了，便说：“太晚了，我要回去，送我回去！”语气里有执拗的意味。

赵大志爽快道：“必须的！”便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掉头。

半小时后，车子在她住处附近的街道上停下了。

赵大志双臂又习惯性地搭在方向盘上，转过头来看她许久，低声但清晰地问：“你如果没有孩子，是不是不会找我？”

方小影被他说中了心事，自然吃了一惊，好在车里没开灯，黑暗中想他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于是瞟一眼这个条件合适但没甚感觉的男人，很快说道：“你能不能把我想得俗一点儿？你条件也很好啊，有房有车，工作也好，最重要的是，我们还算是老乡呢，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呢？”

赵大志伸手过来，拍拍她的肩，“嗯，下去吧，回去吧，小心点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