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分时，方小影叩响了著名画家何老弟子刘某的门。之前听庄说过，刘某算何老那种没正式拜过师的弟子，一个野画家，中年以后在外交部谋了份闲职。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开了门。那人看她的第一眼，就让她心里

“咯噔”一下。

“您好，请问是刘老师吗？”方小影礼貌地招呼那男人。

“我是，你是小方吧？庄老师让过来的？”男人一边问，一边把方小影让进屋。

方小影坐下来，取出录音笔打开，“这次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下何老生前的一些情况，您亲眼见的，听说的，都可以，随便谈谈。”

“咱不用那玩意儿行不行？看了我紧张，反倒说不出来。”刘某直直地盯着录音笔。

方小影想了想，把录音笔关了，放进了包里，笑着看男人，“好吧，您就随便说。”目光掠过男人，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幅山水画，落款是刘某的大名，想必是其人大作了。

“我和何老交往的大部分情况之前我都写在几篇文章里了，还有我们来往的很多书信，相关的照片，一会儿我都找出来给你。他老了后，在北京住嘛，因为又结了婚，和几个孩子关系都很僵，他们又在西安的，所以那段时间主要是我老往他家跑，照顾他。那年在人民大会堂画画，也是我陪他去的……”刘某聊了一会儿何老的情况，看看方小影，话锋一转，“大多数情况我都写在文章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回去先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我这儿方便，平时不住人，随时可以来，外交部另外给了我一套房子，老伴和儿子住那边……”

那主儿聊着聊着，开始吹嘘他在外交部的创作伟绩，眯着眼看方小影，随手递给她一张名片，巴掌大的纸上几大冠名赫然在目，什么“中国外交部……”“中国美术家协会……”。

方小影会意地笑笑，趁他话音刚落，试图转移话题：“何老晚年曾写文章回忆当年在西安的创作生活，其中有一段大议某著名画家曾对他不公正，后来这篇文章发表时，听说这一段被删掉了，您知道这事吗？确有其事吗？”

刘某连连说：“我文章里都写了的，都写了的，你回去看看再说。”然后起身，新倒了茶水递过来，顺势抓住方小影的手不放。

“呀，烫着了！”方小影喊一声，趁男人惊愕的瞬间，抽回了手。屋里的空气瞬时变得叵测起来，她急于告辞。

那半百的人儿只好起身，找了一个纸袋子，装了照片和资料递给她。方小影接过来，又要了他的具体地址，拉门离开。

男人一直送到小区外面，交代着：“这些东西别弄丢了，用完你给我送过来啊。没事也可以来玩。”

方小影脸上堆着笑，嘴里应着，心里却说，我送你个鬼，到时候我让快递送过来。

十天后。刘某打电话过来，“小方啊，东西我收到啦。以为你会亲自送过来呢，还说请你吃饭呢。”

方小影装傻寒暄：“刘老师，那可都是您的宝贝啊，怕您着急，所以一用完就赶紧让快递送过去了。”

刘某试探道：“小方，今天有空吗？一会儿请你吃饭吧。我开车去你单位接你好吧？”

方小影慌忙找借口：“不了，刘老师，今天有事呢，一会儿和庄老师出去办事，已经说好了。”

刘某失望地说：“那好，改天再说吧。”

十五天后。手机响了，方小影一看是刘某，不接。半小时后，电话又响，固执地响，还是那神人，不得不接。

“您好刘老师，去别的办公室了，没带手机。刚进门。正想给您打过去呢。”方小影接了电话赶紧说。

“没事。小方啊，我正好在你们单位附近，我看也快到时间了，等你下班请你吃饭吧。”男人在电话那边大度地笑。

“哎呀，又不巧了，刘老师，今天我和同事约好了去逛街呢，真是不好意思。”方小影又推托。

“小方啊，”男人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啊！在北京待啊，要懂得借力！”最后一句话，深人骨髓。

这话可真是微言大义，耐人寻味，着实让方小影思量了很久，并颇有感触地记到了心得本上。几十年的人生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尽管是个丑骑士

赵大志的信息发得勤了，三天两头会问候她一下，或聊几句，碰到聊得尽兴，也会请她吃饭喝茶。方小影抱着姑且再试试的心理，不远不近地应酬着他。要懂得借力嘛！那个老男人教她的。

快下班时，下起了雪，还挺大。方小影有点儿发愁。

男人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啊！在北京待啊，要懂得借力！”最后一句话，深入骨髓。

她顶着一本塑封的杂志一步一滑地来到单位门口的车站时，迎着风的半只袖子已经能拧出水来了，看看爆满的公交车和怎么挤也挤不上去的苦人儿们，正要咒骂老天爷和北京交通，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小影”。

方小影回过头，那站在白色大众车旁的，不是赵大志又是谁。

纯纯白白的天地里，那个男人又像个骑士似的立在那里，顶着一脸明晃晃的笑，笑得很难看，却很舒展。

她这时就想到了某个话剧里的两句不太搭边的对白：“为什么每次我都能绝处逢生？”“因为总是有人这样用心地爱你！”

可不是嘛，每次都有人来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尽管是个丑骑士。

方小影走过去，简直有点儿感激涕零了，却又不好显山露水，只得矫情地问：“您不会是又特意来接我的吧？您这样，搞得我压力山大啊。”

赵大志替她拉开了车门，“快上车吧，雪好大，小心把衣服弄湿了。”

她坐上去，关上车门，看了赵大志好半天，“你真是特意来接我的？”

“这还用问？有那么巧吗？”赵大志看她一眼，“今儿我正好在外面办事，看见下这么大的雪，又这么冷的天，很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去挤公交车。”

方小影的心蓦地一动，感动催生了愧疚，她对他动机不纯的愧疚。他应该早就知道她动机不纯的，第一次见面送她回去的当晚，他就问她如果没有孩子的话，是不是不会找他。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他是早就了然于心的。不过，他愿意糊涂一些而已。

那么，他对她呢？真的像他们常常强调的那样“只是朋友”吗？如果是，似乎那种好，尺度不对了，超过了一点点范围。

车子驶在长安街上，窗外的大雪随着微风飘飘洒洒向后退去，天色渐暗，车内响起《雪中情》的曲调，她看着窗外，陷人了沉思。

恍惚中，她的左手被握住了。

果然，他对她，没她想得那么单纯。

方小影心里那个姑且再试试的念头此时就更强了，或许她是该努力忘记和放弃李国平了，章玮说的对，她和他不会有结果的，她又何必那么固执？

她的手任由赵大志握着，闭上眼睛，她想用心去寻找一点儿感觉，或者说想感觉一下与身旁的这个男人拉手，和与李国平拉手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失败了。和李国平在一起，她的心，她的手，都是不由自主想迎合的，可是现在，她是那么的抵触和抗拒，觉得那么的别扭和怪异，一如第一次他拉她的手。

这么久了，她竟然没有一点儿长进。她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慢慢地抽回了手，看了赵大志一眼，笑道：“对不起！我真的找不到感觉，我刚才努力试过了。”

赵大志尴尬了片刻，很快就“扑嘛”笑了，“小影啊小影，您真是太逗了！不过我喜欢。还是很开心！”

方小影开始对赵大志若即若离，忽远忽近，有时真想不理这个丑男人算了，但想想那个老男人语重心长的训诫，什么“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啊，什么“在北京待，要懂得借力”啊，其实还是很有道理的。那个条件合适但没什么感觉的主儿，说不定哪天她走投无路了，心一横，眼一闭，就嫁他了呢。好歹是条路，总算还有人愿意接着，不至于流落街头饿死冻死。

理他还是理他，但这个丑男人再想拉她的手，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总像有防范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猛地受惊缩手，吓一跳的样子，搞得赵大志只有苦笑的份儿。

夂这生活就这么现实

王雅丽的心情糟透了。

交不起了，终于撤了大红门的摊位。一年下来，钱没挣着，余了十几万的压货，堆在她租来的地下室仓库里了。而人，她和宋刚，也迅速从地上二楼搬到了地下室仓库里住。

地下室的生活给了她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每次从地下室走上来，她都会捂着眼睛，捂着脸，觉得自己就像耗子一样，怕见光，怕见人，尤其怕见到熟人，感觉别人投过来的目光都是怪异的，鄙夷的。地下室，地下室，别人住地上，你住地下，那可不是低人一等吗？逐渐脆弱的自尊，已俨然是一种变相的自卑了。地上地下，仅那一层地面的间隔，就这样将一个曾经仪态万方的高端女人的内心摧毁。

“别人都是越过越好，我是越过越差了。想不到我会落到这种地步。唉。”王雅丽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幽幽地叹了一声。屋子里开着灯，晕黄晕黄的。这里没法不开灯，否则那个黑啊，白天也会当夜晚的。

“都怪我害了你。”宋刚歉疚地拉了王雅丽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是我太急了。我们这个年纪了，我只是想快点儿挣钱……”说不下去了。

“已经这样了，怪你也没用了。”

宋刚安慰又感激地握紧了女人的手，“我会好好对你的。”

“宋刚，我们都再找吧。”王雅丽直直地看着他，平静地说下去，“现在分开也行，等一方有了合适的，再分开也行。听你的。”

宋刚握着她的手就慢慢松开了，像逐渐没了力气那样，整个人都傻呆呆的。

“为什么？”半晌，他问，知道是明知故问，却还是想问。

“我看不到希望。”王雅丽简短说，眼里早已褪尽了悲哀的底色，只剩下空漠。

“你决定了？”

“嗯。”

“事到如今，尊重你的决定也许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好吧……我会尽快搬走。”宋刚望着面前这个一年来容颜尽失的女人，哽住了。王雅丽也不好受，转过身去，看货架上的衣服。

王雅刚来看方小影。

“就这么放弃了？你想好了？”方小影问她。

“说实在的，有时挺矛盾的。”王雅丽眉宇间满是惆怅，“宋刚人还不错，对我也很好，就是不工作，爱折腾，又没有房子，这日子看不到头。”“是啊。”方小影若有所思，“总得有地方住吧，总不能一直住地下室吧？找个不得力的男人，还不如不找呢，一个人至少有一个人的自在。”王雅丽黯然点头，“不是我们女人现实，是这生活就这么现实。”

方小影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默然盯着调成了静音的电视，各自想心事。

手机响了，是王雅丽的。

她看了一下，挂断了，站起来，拿了包往外走，“是宋刚，他来接我了，我得走了。”

方小影放下杯子，快步走到前面拉开了门，“走，我送你下去。”两人一起来到楼下。远远地，那个高痩的男人立在一辆电动车旁，

朝这边看着，仍是温婉，但目光有些躲闪，与第一次请他们吃饭时相比，那种气势已是恍如隔世了。

奥迪，现代，电动车，这真是一组绝妙的讽剌，无声地嘲弄着一个男人的虚荣和潦倒。

王雅丽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眼前这一对同龄的男女，这一次男人看起来比王雅丽要年轻一些，两人站在一起，像是相差三四岁的姐弟。一年多来，认识他以后，王雅丽老了很多。（未完待续）